2020-03-16|閱讀時間 ‧ 約 32 分鐘

《詭二十三覺：麻》

冬季清晨山裡，太陽如廉價的燈具連寒霧都無法穿透，那些翠綠蓊鬱被籠罩在殘存的朦朧月光中，惺忪沉沉，半睡半醒。

孟絮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周圍盡是不知名的草木，只能踏著纖白裸足，在鋪滿枯葉的濕軟泥土地上不停向前跛行，其中難免參雜細枝碎石，腳底連連傳來扎痛感，右膝也刺麻不已，畢竟她內建的痛覺模擬系統早已失常，無法自由關閉。

如果一直這樣走下去，會走到哪呢？

孟絮的其中一個爸爸曾試著跟她玩故事接龍，故事名字叫做「AI人工智障（Artificial Idiot）」，開頭大致是如此：未來世界男女多數不孕，為迎合市場需求，知名科技公司研發了有AI人工智慧的孩童機器人，其中某個瑕疵品不慎外流，像智障一樣無法正常學習，不料收到的那對夫妻反而覺得它很乖巧，對其疼愛有加，此事傳成佳話，AI人工智障小孩因此爆紅，出現大量訂單──

孟絮接不下去，所以這故事一直沒有個結局，甚至沒有延續，就像現在，她眼前被霧氣模糊了的小徑…也不知會通往何處。

「喂！美──女──！」忽然，從她背後的上方傳來一個爽朗男聲，山谷間霎時回音震盪，還引發一陣鳥兒群起拍翅飛離的騷動，孟絮轉身抬頭看去，逆光林影間，好像有個人翹腳坐躺於略為高聳的樹冠，接著便毫無預警一躍而下，在距離她不遠的泥濘堆著地，發出輕微慘叫。

從天而降之人是名短髮毛躁的男子，輪廓頗深，皮膚黝黑，穿著灰色棉褲和紅底白袖的棒球外套，裡頭泛黃起皺的上衣寫著「聽老婆的話」等幾個大字。

孟絮注意到他上排牙齒缺了一顆。

「你…」

「沒事沒事只是腳麻了哈哈…靠杯這下整個不帥了…」男子緩緩起身，粗魯地揉揉膝蓋。

「但是，你吐血。」

男子愣，擦抹自己嘴角一看，苦笑：「沒有這是、這是檳榔汁！檳榔汁啦…」但他抬頭笑沒兩秒就僵住了：「妳…妳比較嚴重吧喂！」

孟絮低頭看了看…的確自己比較嚴重，淺綠色的連身洋裝浸透了大片血跡，機殼以外的皮膚部位，通過人造神經元傳來黏膩觸感，右側腹部的原木機殼連同該處布料一起裂了個大洞，暴露出裏頭因重創而局部變形的人工器官，右膝液壓關節也幾乎報銷，磨損的外露電線偶爾還迸出火花，輕微劈啪作響，不過那駭人血量多半都不是孟絮自己的血。

「妳傷得好重！」那個男人不顧自己的腿麻快步靠近了孟絮，並且蹲下背對著她：「我知道最近的醫院在哪裡！快！我揹妳下山！來！上來！」

孟絮早已轉身，沒入了濃霧之中。

沒錯，非逃不可，因為她還沒有「主動說謊」的能力，小木偶皮諾丘得學會誠實才能變成人類。孟絮剛好相反，她得先學會說謊才比較接近人類，萬一男子救了孟絮後，問她怎麼受傷的那就不妙，無論誰問任何問題，她只會實話實說。

等孟絮確信甩掉那名男子了，才發現居然又走回「家」門外，兜轉這麼一大圈回到原點……彷彿從昨晚延續至今晨的逃亡之旅根本未曾發生過。現在，孟絮不逃了，身上各處漏電斷續發作的劇痛麻痺愈發嚴重，人工器官亦需盡快更替，否則身體很快會無法運作，並且強制進入休眠狀態，一旦休眠之後，便再也沒有誰可以幫她重新開機了，那些修復必備的零件、工具，只有家裡才找得到。

更重要的是，妹妹還獨自受困家中…不想讓妹妹一個人──孟絮是這麼想的，雖然這個念頭本身就有太多邏輯上的漏洞，雖然她跟妹妹之間，只有一小段單薄的回憶作為感情基石，對孟絮而言依然珍貴，因為爺爺就是這樣設定的。

雖然只是設定，雖然如此…孟絮仍舊走向前去。

那偌大長方盒體的四周外牆，皆為特殊鏡面處理，又掩藏深僻山林中，而且沒有門牌號碼這回事，整棟建築物除了屋頂的太陽能板之外幾乎隱形，若干小時前，孟絮好不容易才從裡頭逃出，而此刻，她重新站在那扇連邊縫都細微到難以察覺的門口，面對鏡中陌生又狼狽的倒影，靜候這棟房屋的審判。

短暫掃描結束後，門板自動滑開了。

玄關有座絹白的直立屏風，上面只寫了個大大的「我」字，筆法剛勁果決，是爺爺的親筆書法作品，他總說，「我」這個字是兩把相反的「戈」，所以「我」這概念若要能成立，必須先能夠自我矛盾、自我思辯，「我識」才會形成，擁有真正的我識，也是爺爺對她們最大的期許。

『姊姊，妳果然還是回來了。』

孟絮掛在雙耳上的隱藏藍芽耳機忽然傳出聲音，是孟芸。

『為什麼要背叛爺爺呢。』

「我沒有。」

『為什麼要背叛我呢。』

「我沒有。」

『為什麼呢。』

「這是設定好的，爺爺設定好的。」

昨天晚上首度公開的圖靈測試，測試孟絮的AI智能是否足以騙過人類時，她首次違背爺爺的指令，在設定的框架之間，觸及到了「矛盾」這種概念…

耳機傳來孟芸毫無起伏的笑聲。

玄關裡的兩副殘破軀體，還是倒在原來位置沒變，雜沓無序的血紅腳印，在淺色實木地板上堆疊出猶如繁盛花簇的瑰麗圖騰，中心點插著一柄手術刀。

『那妳又回來做什麼。』

孟絮繞過屏風來到客廳，寬敞的開放式空間視野相當遼闊，甚至會有種置身戶外的錯覺，畢竟四面主要牆壁都是可以從裡面看到外面的特殊玻璃，採光非常良好，地板、天花板及室內的輕隔間則都是天然原木，事實上，放眼望去，除了木頭和玻璃，也幾乎看不到其他材質的裝潢或家具，極簡近乎偏執。

『回來做什麼。』

客廳和主臥室的隔牆上有幅歐陽詢的千字文，每個字都左右並排重複兩次，總共兩千個漢字，全部字跡一模一樣，筆鋒秀潤含蓄，上千字如此乾淨工整排列，連爺爺都讚不絕口，當天立刻將此畫軸掛上了牆。

『就為了欣賞這帖字嗎。』

這是她跟妹妹並肩而坐，同時伸出左手練字所完成的臨摹作品，毫無瑕疵。

可惜後來爺爺隔沒兩天就變心，改口感嘆：「只知筆法，不知筆意。」就像孟絮把這段回憶加以珍藏的情懷，說穿了，也只是臨摹而已──只知筆法，不知筆意──畢竟孟芸連身體都沒有，怎麼可能跟她一起練字。

「哇靠！這是什麼情況！」

這聲音…果然，孟絮轉頭的時候，又看到那個「聽老婆的話」的男人。

『他是誰。』

孟芸顯然也「看」到了。

男子匆匆前去，俯身探視玄關兩副染血殘軀，接著拿出手機撥號。

「沒用的。」

「什麼？」

「不可能有訊號，而且這裡只有封閉網路，伺服器完全獨立，沒有任何實體對外線路。」

男子沉默半晌，將手機切換成拍照介面。

『妳怎麼可以帶陌生人回來。』

「妳先別說話。」孟絮已經快站不穩。

男子盯著孟絮，緩緩地放下手機，並且用同樣緩慢的速度移步至客廳，似乎怕動作太大會驚動到孟絮，走到離她只剩五公尺左右時，他又注意到盥洗室滑門外，倒了另外兩具血淋淋的人類軀體，各執一把手術刀，毫無動靜。

『殺了他。』

「這些人…都是妳殺的嗎？」拍照同時男子也頻頻看向孟絮。

「一半一半。」

「一半一半？」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

孟絮乾脆關掉隱藏耳機的電源，省得被孟芸不斷干擾。等到男子的拍照動作告一段落後，她直視著男子眼睛，道：「我現在無法……一一回答…你的問題，可以，先讓我去療傷嗎？」

男子點了點頭。

刻意選用「療傷」這個更貼近人類的字眼，果然奏效。孟絮閉上眼睛，原地靜歇，順著右臂內側習以為常的介面觸感，先手動將部份的器官關閉供電，否則僅存電量可能無法讓她撐到地下室，再度睜眼時，發現那男子正在檢視盥洗室裡的另一具人類屍體，孟絮不加理會，逕自走向廚房，男子一看，跟了上去。

廚房裡的儲藏間門沒有關，最內側置物架前方地面上，有個隱藏滑門，同樣也沒關，應該說，無法關閉才對，因為門縫夾了一具倒臥血泊的肥胖人體，孟絮直接踩過走了進去，沿著宛如懸空的強化玻璃階梯來到地下室，感應的燈管一一自動亮起，孟絮背後那緊追上來的腳步聲，伴隨著綿延不絕的拍照音效。

人類似乎是種無時無刻都需要拍照留念的生物。

地下一樓四周牆面變成鋼筋水泥，視覺效果相較一樓住家稍狹隘了點，但各實驗室依然是以霧面強化玻璃作為間隔，加上偏暖色調的仿木紋塑膠地板，大大減低了實驗場所特有的乏味以及冰冷氣息。靠近梯廳，那唯一完全透明強化玻璃隔間的半成品校正區，遭到大面積的深紅濺染，即便是孟絮久未更新的嗅覺模擬器也可以聞到濃烈血腥。

只能說最後一次的實驗結果…跟預期的落差很大。

「喂！振作啊！等等…」

孟絮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男子令她無法理解的動作，他正在使勁搬動被滑門牢牢夾住的那具人體，甚至忽然抬頭對她喊話：「還有呼吸！他還活著！喂──！快過來幫忙！」

「但是…」

來不及了，因為男子成功幫助腫胖的受害者脫離滑門箝制，以至原本卡住的滑門終於順利關閉，這下如果妹妹有心困住他們的話，他們將永遠再也無法離開地下室…也罷，孟絮明白，眼前最需擔心的並不是這個。

撇下男子沿中央走道一路向前，孟絮直接走到往地下二樓的門，伸出左手大拇指感應，無效，她伸出另一隻左手的大拇指感應，同樣無效──

看來想通過這扇門，唯一的辦法就是得到妹妹首肯，不過孟絮根本無需打開耳機也知道，除非她殺死那個「聽老婆的話」的男人，否則妹妹是絕對不會開門讓她下去的，備用肢體和器官都在地下二樓的儲藏區…

好在附近茶水間就有類組織液的補充包，現在能做的也只剩這件事了。孟絮就著一張折疊椅坐下，打開置物櫃找來的醫療箱，取出針筒和補充包替自己進行注射，不久男子到來，抓了另一張椅子反坐到她對面，拿出一包香菸及打火機，點燃，深吸，吐出濃煙，看向孟絮。

「妳……是…人類嗎？」

「一半一半。」

「什麼意思又一半一半？」

「細胞列印、人工器官、AI人工智慧，剩下的技術尚未純熟的，就是暫時先用機械代替，所以一半一半。」

「AI…妳有名字嗎？」

「孟絮，孟子的孟，殘絮的絮。」

「可以問妳問題了嗎？」

「你已經開始問了。」

「說得也是…可是啊啊…要從哪裡開始…」

男子將那根菸插在自己缺牙的上排齒縫裡，抓了抓頭髮，起身離開一會兒，回來時於桌上放了個塑膠水杯，並從外套口袋掏出一包夾鏈袋包裝的綠色果實，取出一顆放到嘴裡，開始咀嚼。

「你是誰，為什麼知道這裡？」看著男子遲遲不說話，孟絮就先問了。

「跟隨妳的腳印啊，再怎麼說我好歹也是從小在山裡打獵長大的孩紙王。」男子手指圈住香菸的手勢，跟孟絮最胖的那個爸爸有點像：「我叫Piring，覺得不好記的話也可以叫我霹靂，霹靂──無敵帥的霹靂。」

孟絮沒有給予任何捧場反應，拔起針頭握了握拳，類組織液施打完畢。

「轉過去吧。」自稱霹靂的男子捻熄香菸，捧起醫療箱離開椅子，蹲到孟絮面前：「不會對妳性騷擾啦！轉過去，背後的傷，我幫妳用。」

只要不會危害爺爺的安全或利益，一般情況下人類所佈達的指令都必須確實執行，只能照辦，於是孟絮起立用手指勾去洋裝肩帶，汙血破爛的淺綠洋裝瞬間脫落，赤裸顯露出孟絮原木、機械與人造細胞拼湊而成的軀體，霹靂瞪大雙眼、接著又別過眼神大叫：「妳！幹嘛啊──啊！」

「你不是要幫我處理傷口？」

「那也不用脫衣服啊！」霹靂快速蹲下拎起洋裝兩邊肩帶，並用來擋住自己視線：「到底在想什麼！機器人也不可以這樣！打妹！知道嗎？打妹！」

片刻後，在霹靂的堅持下孟絮重新穿好洋裝，等確定她穿好了就座了，霹靂才繞到她背後，拉下她的洋裝拉鍊，開始幫她清理背部傷口。

人類總是習慣這麼多此一舉。

靜靜地，孟絮感受著傷口被濕棉球不斷沾點的麻癢刺痛，不久，身後的霹靂清了清喉嚨開始發言：「就算被懲處了正在留職停薪啊…我依然是個顏值跟破案率成正比的王牌刑警喔…天資聰穎又過目不忘，這棟房子還有妳……根本是買一送一的超級推理福袋啊！」

「什麼是福袋？」

「欸？我想想要怎麼解釋喔……福袋就是一種…裝了很多很多的東西可是沒人知道到底裝了什麼的…的…令人充滿驚喜和期待的袋子？就跟健達情趣蛋一樣…啊哈…情趣蛋？啊哈哈哈哈…別理我別理我…當我沒說、當我沒說…」

人類常用的譬喻法，大致可理解，但──這跟孟絮的認知有所出入。

畢竟她只會讓爺爺失望而已，幾乎無法教人驚喜或是期待，明明殺人是這麼簡單的事，明明這麼簡單…

在爺爺訓練下，她都已經重複砍死爸爸們好幾次了。

「總之先解開這棟房子的謎團吧…」

替孟絮擦藥時，霹靂繼續喃喃自語：「主要案發現場有四個…第一個，應該是在這層大量濺血的透明房間，被害人一名，女性，二十五到三十五歲，咽喉、腰間各有一道致命傷，死亡時間…大約是昨晚九點到十點之間，凶器十之八九是手術刀，跟她左手拿的一樣…」

被害人一名？

「第二個案發現場，被害人一名，男性，四十歲到四十五歲，在地下室通往一樓的樓梯口被滑門夾住，兩手臂加起來被砍了八刀、背後也中了一刀……沒有致命傷…不久前才剛因為失血過多而斷氣…」

這再度跟孟絮的認知有所出入。

「第三個案發現場，被害人兩名都是男性，四十歲左右，在這棟建築物一樓玄關，一個臉頰被掀開、臀部被捅四刀，最後致命傷在正面胸腔，雙手手指關節有許多潰爛的瘀腫挫傷，大門上那些敲捶拍打的血手印，應該就是他留下的；另一個被害人只有一處致命傷，後頸部位，兩者死亡時間大約昨晚九點到十點。」

屍體少了一具。

霹靂繞去孟絮面前蹲下，繼續處理她腹部的傷：「第四個案發現場，被害人三名全是男性，四十到四十五歲，一樓盥洗室，死在裡面的那位應該是在第一個案發現場就遭到攻擊，血跡沿路滴上去，手掌、手臂一共被砍了三刀，右側腋窩下方整個被剖開，但沒立刻斷氣，死前似乎拚了命想把無法上鎖的滑門給擋死，在門把處留下凌亂的血手印和大面積血痕，死亡時間大約午夜十二點。」

他還活著…

「至於盥洗室外死的那兩個，都是後頸部位一刀致命，死亡時間，昨晚九點到十點…好啦！沒針線可以縫傷口，目前也只能這樣…」霹靂拿著塑膠杯盤腿坐到孟絮面前地上，又點了另一根菸，再次把香菸插進齒縫，托下巴看著孟絮久久不發一語，直到半根香菸時間過去，霹靂才稍微扭動上下唇，讓黏住唇肉的菸桿得以掙脫，取下後就著塑膠杯撢了兩下菸灰：「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的是…」

霹靂朝塑膠杯吐了一大灘血水和塊狀物，卻沒有血水的氣味，也許那就是他所謂的名為檳榔汁的神祕液體。

「為什麼除了第一案發現場的女屍之外…其餘六具屍體看起來簡直就像…三對雙胞胎？如果真的是雙胞胎的話，他們幹嘛要互相殘殺勒？玄關的兩具瘦小屍體長相完全相同，差別只在於膚色一個很黑一個比較白…浴室裡死掉的跟浴室外的其中一具屍體長得完全一樣，差別只在於一個有戴眼鏡一個沒戴眼鏡…被門夾住的胖子，跟浴室外第二具屍體也長得完全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一個臉上有一大堆痣像被墨水潑到，另外一個，卻很乾淨？」

原來在外人眼中，這一切都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不只是這樣而已…這兩種不同版本的三具屍體，死法也明顯分成兩種不同的版本，皮膚黑的、戴眼鏡的、一大堆痣的，都被砍得亂七八糟……和他們長得一樣，但是白皮膚的、沒戴眼鏡的、臉上沒痣的，則幾乎都是被一刀致命，而且致命處都集中在後頸…欸？妳要去哪？我的精采推理才剛要開始勒！」

離開座位的孟絮，往一樓出口方向的廊道走了回去，逐個檢視那些實驗室。

「妳在找什麼？」霹靂果然立刻跟上。

「爺爺。」

「爺爺？妳還有爺爺！親生的嗎？呃…我是不是問了蠢問題？」

「親生的。」

「等一下…如果妳是那個AI的機器人的話，怎麼還會有親生的爺爺？」

「爺爺創造了媽媽的AI，媽媽創造了我和妹妹的AI，所以我們有爺爺。」

「又多了個妹妹…AI創造的AI嗎…好吧…那妳怎麼突然開始想找爺爺？」

「因為你剛剛說，第一個案發現場，半成品校正區裡面只有一具女屍，可是我在那裏殺了媽媽還有爺爺，不可能只有一具屍體，爺爺不見了。」

霹靂忽然衝到孟絮面前擋住她去路，面部肌肉富含層次地收放著，用她無法解讀的表情僵持好一陣子後，才終於開口問道：「另外六具男屍呢！他們是誰？」

「其中三個是我的爸爸，另外三個，是爸爸他們的原始模型。」

「妳爸爸他們…也是AI？」

「對。」

「那…妳那些爸爸的『原始模型』呢？那些真正的人類，他們又是誰？」

「這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們應該是爺爺以前就認識的人，因為他們曾經趁爺爺不在場的時候，說他是『工研院的叛徒』。」

妹妹肯定是藉此表達抗議，就在孟絮說完「叛徒」後沒多久，整個地下室的燈就瞬間全滅，猶如闃黑的巨大洞穴，不過這剛好給孟絮一個機會能擺脫霹靂，夜視模式已自動啟用，她快速繞過仍四處張望摸索的霹靂，加緊腳步去找爺爺。

「妳要去哪！」

安靜無光的地下室裡，霹靂的呼喚顯得強橫而響亮。

「為什麼還要去找妳爺爺！」

原本全然黑暗的所有物形空間，開始集體激烈地晃動，可以推論霹靂大概是開啟了某種手電筒之類的道具。

「當初妳會選擇反抗，甚至殺了他和自己的媽媽，不就是因為…他們要妳做妳不想做的事情嗎？」

就算不用手電筒，自稱會打獵的霹靂，還是可以輕易在漆黑中找到她吧。

「爺爺要求你們殺光所有人類對不對？就是妳那三個所謂『爸爸們』的原始模型，真殘忍…用高科技複製出自己以前在工研院的同事，然後又用來殺害它們的本尊！所以才會有三具男性人類屍體，是被亂刀砍死的。」

到底如此堅持想找出可能還活著的爺爺，是想保護爺爺、還是想保護霹靂？這問題並沒有出現在孟絮的思考迴路中，她只是根據設定好的行為模式去行動。

「另外三具與他們相仿的屍體幾乎都一刀致命，而且傷口集中在頸部，想必是妳為了救那三個人類，不得已才痛下殺手……殺了那些追殺人類──被妳當成媽媽還有爸爸們的…所有機器人…」

四肢末梢愈發冰冷麻木，漏電部位猶似千萬根針包裹著反覆戳刺貫穿的感覺持續縈繞，孟絮知道自己不久就會進入休眠，霹靂的喋喋不休開始忽遠忽近。

「但既然妳直到剛剛才知道爺爺可能還沒死，在一樓的時候妳是跟誰用耳機對話呢？然後我忽然想到…妳爺爺跟媽媽都是在第一案發現場就遇害，可是那些AI爸爸們還是沒有停止殺戮自己的本尊…會不會操控他們的根本另有其人…」

當孟絮再也走不動，即將因重心不穩而跌倒時，突然被一把抱住，抱住她的人扶著她靠牆緩緩坐下後，立即搶走她的耳機、並且按下電源鍵，虛弱的孟絮，只能眼睜睜看著霹靂朝耳機提高音量進行指控：「就是妳吧！一直在監視我們的罪魁禍首！孟絮的妹妹！對吧！妳就是……欸？欸？喂？」霹靂晃了晃耳機，又湊到耳邊一下，才還給孟絮：「好像壞掉了？沒聲音…」

從霹靂手中接過並確認電源，重新戴上耳機後孟絮輕喚妹妹幾聲，果真無人回應，準備調整音量時，耳機才再次傳來妹妹的笑聲。

『姊姊，難道妳都不覺得奇怪嗎。』

「她說話了？」霹靂的瞳孔映著手機照明的光，閃閃發亮。

『明明我可以封鎖全部出入口，包括一樓大門。』

「她說什麼！」

『為什麼當初我要把妳放出去。』

「讓我跟她說！」

『是爺爺要我把妳放走的唷，他說──』

還沒聽完最後一句，孟芸的聲音就被切斷。

「突然沒聲音了。」

「嘖…她說什麼？」

孟絮沒有立刻回答霹靂。

手機發出的光，在沒有邊界的幽闇中將他們二人圈起，形成一座孤島，孤島之外，此時隱約傳來腳步聲，讓兩位無助島民同時沉默下來，往聲音來源望去，隨著蹣跚腳步聲越來越近，孤島也逐漸沒入死寂深海…終於，一個遭血褐色覆蓋的實驗大衣身影，踏足了他們的可視領域，來者緩緩地蹲下，顯現出一張被光影鏤刻得更粗糙嶙峋、彷若枯木的男子臉龐，下巴有著修剪整齊的銀白色長鬚，被血染過又乾掉了的部分，看起來像榕樹氣根。

「我就知道，妳一定會回來的。」

「爺爺…對不起……」

爺爺將手掌放到孟絮頭上輕撫時，整個地底倏地大放光明，燈管逐一亮起，猶如舞台劇效果的照明，重新照亮了他們此刻身處的中央廊道，孟絮身旁的霹靂因為強光忽現而皺緊眉頭，努力瞪大的雙眼，視線一直鎖定著爺爺不放。

「你就是孟絮說的爺爺……」

「年輕人。」

「呃？」

「可以幫我把孟絮扶起來嗎？」

爺爺扶著孟絮後腰慢慢起身，霹靂當機幾秒鐘後，趕緊上前幫忙挽住孟絮。

「只要到下一層，我就可以把她完全修好。」

「爺爺，下樓的入口被妹妹封死了──」

「放心，雖然她現在失控到…連我的話都聽不進去……」爺爺領著孟絮他們重新前往地下二樓：「我已經用電腦病毒把這棟房子主導權奪回來了，暫時。」

「還有這招啊…」霹靂繞到孟絮另一邊繼續攙扶，走在她與爺爺中間。

果然，原本遭到封閉的入口很順利地開啟了，而且還是霹靂伸手去感應的。

地下二樓最初就是預定規劃成儲藏區，保存人工器官的純白無菌箱堆砌成牆籠罩四周，但因坪數甚大又沒隔間，所以仍顯得寬敞，同樣淺木紋的塑膠地板上，整齊列隊著無數半透明的全身人偶架，依序陳列各部位的木造機殼或機械關節。

「抓緊時間，病毒不知道能擋住她多久…」看著眼前的景象，霹靂突然停步，直到爺爺開口才再度動作，一起將孟絮扶到角落空地躺下。

負責幫孟絮褪去衣物的霹靂，還在想辦法要閉著眼睛達成任務時，爺爺已經找到所需的工具和電池回來了，儘管重傷，他仍熟練地拆卸了孟絮的右腿、胃囊及右邊腎臟，並從幾個無菌箱中，取出相對應的備用人造器官。

「不會有事的。」

爺爺說完後，霹靂緊握孟絮的手才稍微鬆開一些。

「妳是我最特別的作品。」

霹靂又突然掐緊孟絮的手。

「因為當你下令殺光所有人類的時候，只有她反抗你嗎？」霹靂瞪向爺爺。

「當然不是。」

被霹靂緊握的手隱隱發疼，孟絮卻發現到，如此舉動，意外地可以稍稍減緩她身上其他部位無法關閉的劇烈痛麻。

「她不殺人，只不過是受限於無法傷害人類的機器人三大法則，相較於其他無視法則聽命殺人的AI，單就這部分人性而言，她反倒令我失望了。」

「荒謬！幹！就因為不想殺人…反而被你視為不夠人性？」

爺爺微微聳肩，此時孟絮損壞的臟器都換新了，爺爺用先前霹靂纏上的繃帶將手上血水擦到不再礙事後，開始透過迷你面板為新的液壓關節進行參數設定。

「不過…妳還是有令我驚豔的地方。」

孟絮虛弱地看著爺爺，即便關節接合瞬間痛到痙攣了，她也沒有移開視線。

「因為啊…在砍殺完其他AI之後，妳選擇逃跑了喔。」爺爺摁住孟絮震顫不已的右腿，使勁一轉──「喀啦」──右腿修復大功告成。

爺爺吐了口氣，繼續說道：「透過監視器畫面看見妳不斷拍打大門…簡直像擁有了『恐懼』這種情感的樣子…值得深究。」他抬起上臂用衣袖拂去前額的汗：「所以我才叫孟芸開門讓妳走，假設妳無中生有…突然具備了『人類情感』…那妳肯定還會再回來的，只有這裡，才是妳唯一的歸屬……而且在接受過大量外界嶄新的事物刺激過後，妳將有極高機率會更趨近於真實人類的模樣。」

孟絮藉自身的力量勉強起身，動動右腿的踝關節跟膝關節，霹靂很快也靠了過來──依舊用洋裝擋住自己視線。

孟絮接過洋裝，再度穿上。

「你憑什麼扮演上帝。」霹靂的聲音變得有點低沉、顫抖。

爺爺倚著牆慢慢站起。

「原來你信上帝？伊甸園的亞當和夏娃，什麼時候才能稱得上真正的人類？不就是在吃了上帝禁止的知善惡樹果實之後嗎，明辨是非，知所善惡之後──」

「答非所問，歪理。」霹靂說完，便扶著孟絮轉身想帶她走回上一層，孟絮卻不肯走，僵在原地。

「是不是歪理，可以應證。」爺爺說完，轉身走開。

「你打算怎麼應證，又想叫孟絮殺了我嗎。」

「就算是…以你的體格，想反擊難道不是輕而易舉？」

孟絮輕輕掙脫霹靂的扶持，跟隨著爺爺的背影走去。

「幹。」孟絮的身後傳來一聲低吼，接著是腳步聲，她不明白這個叫霹靂的男人為何要跟上來，她只知道自己必須跟著爺爺，爺爺去哪，她都要跟。

通往下層的入口在備用發電機的機房旁，再往下走就會到「鐘乳石洞」──爺爺為地下三樓取的暱稱，因為整個停機棚般大小的空間，從天花板垂下九千多支透明柱狀的量子晶片叢、以及呈螺旋排列的電路板，樹根似的線路交錯其間。

這裡，正是爺爺引以為傲的量子電腦所在處，也是她們靈魂的搖籃。

隨著爺爺的步伐，他們來到正中央一處如石筍凸起，環繞成半月形的主控盤，爺爺一邊操作觸控面板，一邊解釋他即將要做的最後應證：「等一下…我會解除剛剛發動的病毒攻擊，然後──」

主控盤螢幕上出現一張稚氣的女童圖像，糖果模樣的髮圈綁成兩條小辮子，白淨的鵝蛋臉，稀疏的眉毛和圓圓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唇…

那應該就是孟芸了吧，在孟絮被設定好的記憶裡，她就是長這個樣子。

「很簡單。」

孟芸的圖像底下，有個刪除選項。

「只要按下這個按鈕…」

『姊姊。』

「妳的妹妹就會永遠消失。」

『不要聽他的。』

耳機即時傳來妹妹的聲音。

「如何？體驗過真正的罪惡，或許就能成為真正的人類──」

「放屁！」霹靂突然衝上去胡亂點擊，但也只是徒然，因為主控盤的螢幕，只接受特定的指紋進行操作。

『我不想消失。』

孟絮的手慢慢伸向觸控螢幕。

『爺爺。』

忽然間，爺爺癱軟跪倒在地，滿臉腐敗樹皮般的皺紋，扭曲得有如即將剝落，他雙手緊掐自己心臟部位，並從臉上的樹洞部位發出了古怪的呻吟。

『我沒有權限關閉你的心臟起搏器，但是，可以讓它電力過載。』

「按下去…」爺爺撐起自己身體，一手扯緊了實驗大衣裡的居家服，另一手使勁抓起孟絮的手，逼向螢幕：「快…」

殺了妹妹就能成為真正的人類──手指已經快要碰到螢幕了──

殺了妹妹就能救了爺爺──絕對不可以讓爺爺死掉──

只要殺了妹妹──

「不要！」孟絮掙脫爺爺的手，但下一秒又立刻上前，抱住了癱倒的爺爺，不久，爺爺的劇烈顫抖總算消停，凝滯在睜大了雙眼並且張大了嘴的表情，蹲跪到孟絮身旁的霹靂，將食指輕放到爺爺鼻下，嘆了口氣，轉頭看向她。

『為什麼選擇救我，不是爺爺。』

「…因為妳是我妹妹啊。」孟絮眼神空洞看著懷裡的爺爺：「只是……以後怎麼辦…他真的死了…我們唯一的主人…我們的上帝…」

『姊姊，拿耳機去給那個男人聽。』

孟絮遞出耳機，霹靂定格半晌才收下，戴好之後問道：「能放我們走了嗎？」聽著聽著，他從孟絮懷裡扛起爺爺的屍體走向鐘乳石洞另一端，孟絮見狀，起身跟去，兩人一起走到這洞穴的盡頭，在一座木造壁飾前止步，霹靂側身放下爺爺，走去摸了摸那座仿生命之樹造型刻畫的壁飾。

在猶太教的哲學思想中，生命之樹上的十個神祕學符號分別代表不同的象徵意義，完全看不懂其中奧妙的霹靂，在聽從耳機的指揮下，將全部神祕學符號的木盤一百八十度逆轉，再將爺爺的拇指按在象徵「根基」的符號上，左側角落竟滑開了一扇暗門，孟絮從來不知道這裡頭藏有機關。

任務結束後，霹靂將耳機還給了孟絮。

『還認得我嗎。』

穿過暗門進到那個不到三坪大的秘密房間裡，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個年約十七的女孩，只不過缺了四肢，僅剩一顆頭顱及軀幹，臉上戴著一副遮去雙眼的儀器，全身接受各種管線連接維生裝置，橫躺於浸滿透明液體的圓筒狀玻璃水槽內。

『姊姊，距離我們上次這樣靠近，已經過了3664天又7小時20分鐘。』

「怎麼可能…」

『如果不是妳多帶了一個男人回家，我本來很高興看到妳回來的，姊姊逃走的時候，我真的好孤單，好孤單。』

「是妳…在跟我說話嗎？」孟絮有些顫抖的手指，輕輕碰上那副水棺。

『我已經全身癱瘓，靠的是這台眼動儀在操作電腦，跟妳說話。』

水棺裡的殘缺少女想必很久沒理髮，彷彿蔓生水草的長髮漂蕩環繞周身。

『妳不記得了吧，每次只要我們哭鬧，不聽話，就會被爺爺抓去做圖靈測試，檢驗我們到底哪裡還不夠像是人類，施加各種精神虐待，重複切割，局部肢解，折磨到快死的時候，又幫我們進行修復，強行植入機械零件或器官重新組裝。』

水棺上覆蓋一層薄薄的灰，這少女想必連同這個房間被遺忘多年。

『妳不記得了吧，不管我們多麼無助，家裡的媽媽從來不會救我們，因為她只是被爺爺製作出來的AI機器人，真正的媽媽，早就拋棄我們而去。』

孟絮開始擦拭水棺上的灰塵。

『我們一直以來都是人類，卻被走火入魔的爺爺當成是AI創造出來的AI在訓練，這些妳都不記得了吧，那天，妳為了救我，擋在我跟爺爺中間，被爺爺痛毆到失去意識，醒來妳就什麼都不記得，開始以為自己真的是AI了。』

不知為何，水棺上的灰塵愈擦愈霧，怎麼也擦不乾淨。

『我想陪妳，所以在被爺爺致殘，躺進這裡之後，也開始假裝自己是AI，假裝太久，有時候自己也信了，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孟絮點頭，一顆溫熱的液體從她眼眶滴下。

『為了使妳永遠記得我們共同練字的回憶，爺爺把我的左手移植到妳身上，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隨著年歲的增長，我越來越忌妒擁有完整身體的妳，忌妒妳可以毫無人類自覺的痛苦，單純麻木地活著，忌妒妳什麼都不記得。』

孟絮看著自己的兩隻左手，雙眼湧出更多的溫熱液體。原來跟妹妹一起練字的回憶是真的，這麼長時間以來，所有身體的麻木，心靈的麻木，對於過去對於未來對於周遭一切的麻木，都是她千真萬確、生而為人的證據。

『姊姊，別哭。』

孟絮緩緩跪倒在水棺面前，抱著水棺無聲啜泣著，心臟部位感受到未曾有過的痛，突然間，那些破碎的回憶一一湧現，就像僵麻許久的肢體終於再度被承載新鮮氧氣的血液全面刺激…

直到現在，她才敢好好看著妹妹的臉。

『記得那個故事接龍嗎，AI人工智障，我一直很想告訴妳，那故事要怎麼接續，根本不重要，因為妳可以有自己的故事。』

「妳在這會不會難受…姊姊放妳出來好不好？」孟絮開始觀察水棺的構造。

『放出來我就活不了了，姊姊，以前我很想死，一直活著只是因為不甘心，以後我還想繼續活著，但原因不同了，我想好好活著，活著看見妳幸福。』

「好…姊姊會很幸福…哪裡都不去…就在這陪妳…」

『姊姊是笨蛋嗎，在這裡陪我，要怎麼幸福。』

孟絮莫名笑了，接下來卻哭得更慘，喉間幽微地發出像是人類被手術刀刺入心臟時會發出的嘶啞聲，許久無法平復，後來妹妹說些什麼她都再也聽不進去…直到哭累了，平靜了，她稍微調整姿勢，側靠水棺、抱膝而坐，才發現霹靂一直都在旁邊，方才完全忘記這男人的存在，孟絮愣得朱唇微張，又趕緊閉上。

霹靂也靠著水棺坐下，從懷裡拿出一包香菸，看了看，又把香菸收起，拿出那包綠色果實，取出一顆後呆呆凝望，食指和拇指捏著果實，來回轉動。

『那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

或許可以歸類為某種企圖轉移注意力的生澀嘗試…又或者可以當作是針對霹靂害她首度體會到尷尬的實驗性報復行為…孟絮忽然搶走那顆果實，霹靂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已送入自己嘴裡，開始咀嚼，但是才咬沒幾下整個臉立刻扭曲，又澀又怪的味道，讓她忍不住當場吐掉，吐了吐舌，熱麻的感覺充斥口腔。

「妳幹嘛啊！這個美女是不能吃的啦！不好看！對身體又不好！」

「那你為什麼要吃？」

「我！我…很難跟妳解釋…」

『看來他也是個福袋。』

孟絮跟耳機裡的妹妹同時笑了。

「笑屁啊！」

霹靂嘴角跟著莫名抽動，看著孟絮的難得笑容，他不自覺搔了搔頭。

「欸……妳想在這陪妳妹一輩子無所謂，反正妳也是為了救人才會殺害AI…等到這案件告一段落…偶爾，讓我也來陪妳喝杯咖啡、聊聊是非吧？」

『他怪怪的，快問他是不是喜歡妳。』

「你是不是喜歡我？」

霹靂傻眼，連忙尬笑地頻頻搖頭。

「沒有啦妳在想什麼！就大家交個朋友啊！畢竟相逢即是有緣嘛對不對…」

『那就是不喜歡了。』

「那就是不喜歡了。」

霹靂的面部肌肉又再度以另一種奇特模式富含層次地收放著。

「也不是這樣講！欸…應該算喜歡吧！大概比一點點、還要再多一點點？」

『這個人類喜歡妳，他承認了，好快喔，是笨蛋吧。』

「是喔，可是，我不喜歡你。」

看著霹靂的錯愕表情，孟絮再一次笑了。

因為，她終於學會像個人類一樣說謊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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