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系統……確認。
監聽喇叭……確認。
主控台……確認。
健良有點不舒服了。
接著在跟舞台總監對訊號時,他不由得後悔當初真是不該接下這份工作──雖然工作內容較往常的case要單純許多,而且酬勞幾乎等於一般行情的五倍,儘管如此,光想到還有一週時間要熬…健良就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
這次的工作是喬克找上他的,說是很難得邀請到了國際知名的DJ SODOM來為他的私人派對放碟,所以音控部分絕對不容馬虎,只能由他來負責才行,都被說到這個份上了,想推也推不掉,而且喬克還是他高中時一起玩樂團的死黨。
等主要前置作業都完成健良便迫不及待把剩餘瑣事交給助理,拿下耳機快步走到最近的欄杆靠著休息,望向前方的蔚藍大海拚了命地大口吸氣──此舉全然是反效果,胸腔瞬間充滿海潮腥味與柴油的惡臭…平日就連搭公車超過三站都會開始反胃了,這回還得在遊艇上工作那麼久,健良此刻已有即將暈船的噁心感…
遊艇明明都還沒出海,只是停靠在私人碼頭邊呢。
喬克拿著一瓶礦泉水走來,純白的Polo衫、卡其色短褲和米白的帆船鞋,一身明亮襯得他古銅膚色更為顯眼,反觀健良虛弱的蒼白臉色,形成驚人對比。
「不會吧,這麼快。」喬克將礦泉水遞給健良,冰冰涼涼的。
「你才知道…」健良旋開高級礦泉水的瓶蓋,一口氣灌去半瓶。
「之後幾天還得麻煩你耶!」
「之後……讓我助理接手可以嗎?」
「那怎麼行?」喬克摘掉了鼻樑上的雷朋墨鏡,再度露出他那副招牌的燦爛陽光笑容,潔淨皓齒整齊得像被強迫症患者審慎重新精密排列過了一樣,他拍拍健良的背,爽朗說道:「而且出海的時候,只有你可以留在船上喔。」
「不會吧!那我那些助理…」
「放心啦早就給你準備好暈船藥了,一整箱。」
「……我想我現在就需要。」
「走!」喬克將健良夾在腋下:「跟我來。」
領著健良離開箭頭型的飛橋甲板走進視野遼闊的空中酒吧後,喬克使喚一名留著俏麗捲髮的美眉去拿暈船藥和合約,健良納悶:「什麼合約?」
「例行公事而已啦,哈哈。」天真的音控師,直到這個時候都還不曉得自己上了賊船。不久,捲髮美眉靦腆地奉上一盒日本進口的暈船藥及一紙合約,健良粗略看了看,是一份保密協議,規定他必須為此次工作內容完全保密,實在叫人摸不著頭緒,不過就是負責音控罷了有什麼好保密的,有錢人想法真難懂。
話說回來,設備全都已經就位,總不可能這時候才說不幹…健良心裡一邊犯嘀咕一邊拆開暈船藥包裝,就著高級礦泉水吞下一顆,然後和喬克借了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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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了?爸…爸……」
「小樓…爸爸喝多了…好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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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出海之前,健良的兩位助理真的都被請下船了。
健良不禁有點替他們感到可惜,因為在暈船藥生效後,他漸漸有心情能好好享受這趟工作的旅程──全長超過兩百英尺,高七十二英尺,將近八層樓那麼高的豪華遊艇,上頭應有盡有,露天游泳池、按摩浴池、SPA中心、星光電影院、VIP賭場、健身房、雪茄吧、品酒室、兩個主題餐廳和一個全天候都無限供應的吃到飽自助吧……據說等下錨之後,還會有海上泳池和一大堆海上遊樂設施。
喬克告訴健良第一個party晚上九點才開始,開始之後就會持續狂歡不間斷直到所有賓客都累趴為止,在那之前他可以自由活動去免費享受船上一切設施,看著手中精美的導覽手冊,天生就有選擇障礙的健良反倒困擾起來,就這樣躺在個人艙房的床上看著發呆,最後索性將手冊丟到一旁,離開客艙隨意逛逛。
沿著柚木地板的長廊漫步,健良首先回到了初登船就為之震撼的迎賓大廳,無比豪華的水晶吊燈底下,擺設著一座雄偉的樹瘤,那狂亂又不規則螺旋扭曲的天然木紋美得叫人暈眩,幾位打扮入時的年輕男女們正圍著它頻頻自拍。
連接大廳的交誼廳裡,散落許多玻璃纖維材質各種大小不一的流線型座椅,外觀前衛特異,均固定於地面上,左側的吧檯被設計成像一把傾斜鑲進天花板的巨大電吉他,船主似乎深怕別人不知道他以前曾是當紅學生搖滾樂團的主唱。
根據喬克的說法,這整艘遊艇的內裝,全都是由設計師團隊按照他和他老爸的各種要求所完成的,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大廳會有一座很氣派但稍嫌長輩風格的樹瘤擺設,整艘船的確混雜了兩種不同風格與品味,雖然健良原本就已知道喬克他家有錢得要命,但親眼見證這種等級的鋪張,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們高中剛畢業的時候,喬克說想要讓他們的樂團出專輯,他老爸立刻幫他開了一間唱片公司,只不過交換條件是,健良得要將主唱的位置讓給喬克,雖然健良的歌喉較好,但喬克更有巨星風範,所以在這件事情上健良很快就讓步了,甚至主動裝病退出樂團。
後來他們的樂團在短短兩年時間內,就被捧成最年輕的搖滾天團,只有健良澈底像個局外人,他卻還是安慰著自己,起碼他們樂團所有成名曲都是他寫的,哪怕作詞作曲皆是掛喬克之名,自己的歌能被唱到走紅,也該心滿滿足了!
直到現在健良仍然保持著創作的習慣,不過曲風似乎已隨著心境而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介於new age與水晶音樂之間,空靈,深邃,澄淨,光明,脫俗…
每首曲子放到streetvoice以後除了他自己之外幾乎沒有其他人會點擊了,唯一的粉絲貌似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居然建議他可以朝佛樂創作發展看看,他還真的為了那唯一的粉絲親自填詞演唱重新編曲,製作一整張的佛樂專輯。
搭乘電梯(沒錯,遊艇上有電梯)來到第三層,健良首先晃到主甲板,露天游泳池畔不少賓客只穿泳裝在躺椅上或趴或躺,享受著陽光與雞尾酒,憑欄往前一看,下層甲板靠近船頭處還搭了一面被向上收起的橫幅高聳巨屏布幕,看來那就是所謂的星光電影院了吧,只是現在太亮了,並沒有展開來投影播放什麼。
不管走到哪健良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所有服務生船員工作人員皆穿得極為體面,而他,不僅沒帶泳褲身上穿的還是寒傖的工作服。最後只能前往第四層的吃到飽自助吧,用平常吃不起的各種珍饌美食來撫慰自己廉價的自卑感。
儘管沒有吃甜食的習慣,飽餐一頓後,健良還是挖了兩球哈根達斯的冰淇淋來吃,草莓和草莓起司蛋糕口味,他的女兒小樓最愛吃草莓冰淇淋了,吃著吃著,健良愈發慨然,對女兒的思念像濃郁的冰淇淋一般悄悄於心頭化開。
如果小樓也有搭上這艘豪華遊艇就好了,她一定會玩得很開心的……光是這免費的無限量供應冰淇淋…
以前一家三口只能住在便宜的老公寓,屋頂嚴重漏水且偶爾還會鬧鬼,三餐吃的都是超商打工的朋友贊助的即期食品,也難怪秀娟會選擇帶小樓離開自己。
雖然唯有健良知道家裡鬧鬼的真相,不曉得……
小樓和秀娟現在過得好嗎?吃完最後一口冰淇淋時,健良如此念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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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妳……扶爸爸回房間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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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裡的小樓正專注地舔著手中的棉花糖,健良一邊感懷地看著一邊輕撫她那略顯褪色的稚嫩臉頰,拍下那張拍立得的時候小樓才七歲吧,又乖巧又可愛…多惹人疼啊……如今五年過去了,秀娟再也不讓他見女兒,怎麼說都太殘忍。
回神後健良看看手機,八點五十,飛橋甲板早已漲起人潮,差不多該要準備準備進入工作狀態了,已於主控台就位的他將照片收回皮夾,戴上耳機。
這時候主控台後方的空中酒吧傳來愈發昂揚的談笑和鼓譟聲,似乎在跟真空管擴大機流瀉而出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旋律較勁音量,健良感到些許的不安,因為和喬克相識多年的他很清楚一件事:越是輕快令人愉悅的音樂,一旦經過了有心人士的操控,可能越容易會讓人在暢快無比的心情之下,做出自以為正向但其實完全相反的道德判斷。
忽然間,甲板上的所有照明瞬間暗去,空中酒吧的音樂也戛然而止,伴隨著船客們的歡呼與口哨聲,原先嵌在各處地面牆面天花板那些毫不起眼的LED燈條一一亮起,彷若陷入無限漆黑的混沌大地上憑空乍現了爍爍的蜿蜒燈河、蔓生了耀眼奪目的螢光色森林,此刻,現場的群眾不知為何,紛紛點起了眼藥水,健良愣愣地看著,雖不明就裡,還是能感受到那些賓客如同化身夢魘魅魔般…開始在這幽夜國度裡騷動著,釋放詭秘的氣息形成一種……說不上來的奇邪氛圍。
怎麼好好的大家忽然就點起眼藥水,這個派對的主題是乾眼症嗎?…不對。
等到眼睛適應黑暗,健良馬上認出了那些眼藥水的包裝,有著梵谷名畫之一《星夜》上的渦狀星點圖樣,是之前喬克招待他去泰國玩了七天六夜,最後一天因為喬克自己的行李箱塞滿放不下,只好借放在他行李箱裡頭的代購商品之一。
健良這才領悟到,自己似乎又再度於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喬克走私的共犯。以前樂團時期就已不知道被他利用過多少次,最嚴重的一次甚至無辜揹上黑鍋,平白成了樂迷及親友眼中之恥,只為了維護喬克和他們當紅樂團的名譽。
現在那些眼藥水肯定也有蹊蹺……每個人的眼神,都變了。
人群陸續湧進,按摩浴池內充斥著只穿清涼泳裝的青春肉體,有些女孩已經上空,有些男孩的泳褲也不翼而飛,緊緻光滑的肌膚來回磨蹭擦出了激情慾火,就算是像健良這麼遲鈍的人也察覺到此刻籠罩周圍的費洛蒙指數高得驚人。
當健良還在驚歎年輕人的大膽時,某角落出現異常的高密度附著與尖叫聲。
循聲望去,健良看到一個俐落短髮、相貌俊秀,上身赤裸頗為精瘦,只穿著海灘褲的男子,年紀約莫二十五歲,在亢奮粉絲簇擁下走到DJ台前,根本什麼都還沒做,只是從海灘褲口袋拿出電子菸吸了一口,吐出裊裊煙霧,再輕輕放下,然後伸展翅膀一般張開雙臂,如此而已,已經嗨翻全場。
那個傢伙就是喬克說的DJ SODOM吧,聽說是個中日台美的多國混血,果然有著相當異國風情的深邃輪廓,難怪有這麼多年輕美眉為之瘋狂,但他絲毫沒把健良這個音控師放在眼裡,就連最基本的禮貌性地用眼神打個招呼都沒有。
在睥睨眾人之後,他將兩手分別放到混音器和數位唱盤上,突然就彷彿施展魔法ㄧ般逕自引爆轟炸聽覺的電音讓群眾一瞬癡迷,迷亂的煙霧與雷射光也隨之張狂,DJ台前方則不知何時多了一席圓型的水床,若干赤裸著性感胴體的花樣俊男美女紛紛跳上,引領著乳波臀浪的音樂節奏開始不斷輸出強力電子脈衝沖刷著眾人的下視丘,音樂本身,已然是絕佳春藥。
健良總算明白為何喬克會要求他簽下那份保密條約,不禁一陣昏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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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不要這樣…」
「小樓……對不起…爸爸今天也好暈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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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J SODOM真的很擅長制約樂迷。
古典制約的實驗中,一開始狗兒只有看到食物才會流口水,心理學家在實驗過程中每次要餵狗之前都先搖鈴,狗兒聽見鈴聲的同時又看到食物就會流口水,時間一久,狗兒光只是聽到鈴聲就會流口水了。
時至今日,更有不少寵物飼主已懂得利用古典制約教育貓狗為了食物而主動按鈴,在這艘遊艇上,SODOM就是偉大的飼主,賓客們則是被他音樂馴服的狗。
不知何時開始,每當他開始炫技進行即興華麗彈奏,就會有人像傀儡般自動跳上水床激情肉搏,大方任其淫歡之姿被轉播於已經展開的巨大布幕,位居高處的健良也能輕易同步收看到星光電影院熱映中的實況春光秀,全場的動物性摩擦碰撞節奏儼然皆掌握在SODOM手中,不僅如此,他還擅長將現場收錄的各種放蕩音效當成自己的及時音源庫,擷取後重複利用拼湊成加倍下流的電子春藥。
「想要加入嗎?」
騷蕩喧囂的電音中,耳畔突然插隊的話語讓健良嚇一跳,轉頭一看,原來是喬克將他的耳機掀開了,並作勢將一小罐熟悉的眼藥水塞進其腰包,健良想歸還卻被制止,喬克再次拉開他的耳機並大聲道:「這是『入場券』!」
入場券……這種說法他聽過喬克講好多遍了,喬克認為,毒品才是所有電音派對真正的「隱藏版入場券」,如果沒有這張入場券,就無法「真正進入音樂」。
將那罐液態的入場券重新塞入健良腰包之後,喬克還戲謔地朝著健良早已不爭氣覺醒的下體抓去,當健良還在狼狽掙脫時,喬克的嬉鬧表情倏地驟變,健良困惑跟著其視線看去,赫然驚見他的前妻──曲秀娟,此時此刻,正在水床上與另一名乳溝間烙著唇形痕印的女子全裸交纏,雙姝眼神妖媚迷離地飢渴熱吻著,纖長的兩副美腿緊緊互相勾索輕緩游移,難分彼此。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在這裡!」喬克幾乎是用吼的,因為現場的樂聲和淫聲很輕易就蓋過他的急於撇清:「我真的不知道!我發誓!」
錯愕的健良不知如何反應,也沒把喬克的話聽進去,只能呆呆地看貌似已有五六個月身孕的前妻,挺著微凸的小腹接受另一陌生女子的挑逗愛撫被所有賓客貪婪地觀賞著。
這時候,電音又絲毫不顧他的感受擅自掀起另一波高潮。
DJ SODOM十指飛快地在電子琴黑白琴鍵上流轉狂舞,超高速變奏了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絲毫不給人喘息空間好似圍城般的耳膜入侵令健良不禁反胃,但應該說,真正令他反胃的…是SODOM身後星光電影院的轉播畫面──
小樓…沒想到,她也淪為這場性愛派對的供品。
畫面中可看出轉播現場已被切換到主甲板的露天游泳池,泳池中央有個正被聚光燈浸浴的巨大紅唇造型充氣筏,上頭站了五個戴黑色乳膠頭套的男子,架式宛若即將施刑的劊子手,前方跪了一排身披豔紅色半透明雨衣的身影,容貌皆被雨衣擋住,直到在電音的催促下劊子手們同時褪去艷紅,才袒露出五個全裸的未成年供品…有男有女,跪在最中間的,正是健良睽違五年、朝思暮想的女兒。
鏡頭裡的小樓可愛如昔,綁著雙馬尾,全無遮覆可見胸型已經略微隆起,卻毫不羞掩,眼神空洞,唇齒微張,嘴角淌著唾液迷茫地、呆滯地楞看前方。
池畔那些全裸的男性賓客們見狀,一個一個著魔似地躍入泳池前仆後繼游向那些稚嫩供品像是偵測到卵子的精蟲大軍,激起了浪潮顛晃著供品們所在之紅唇小船,健良這下總算回神,趕緊丟下耳機推開人群衝往那轉播畫面。直到被汗水淋漓的人牆給擋住去路,怎麼也無法再往前時才意會到那只是星光電影院的布幕而已,便踅身衝向甲板入口,正巧被追上的喬克攔個正著。
不管怎麼說,絕對不能讓那些禽獸碰到小樓!健良滿腦子只能想著這件事,所以喬克在他耳邊咆嘯了什麼根本聽不進去使勁只想掙脫其箝制,最後被推倒在一貌似嗨到過頭正趴地嘔吐的美眉身上,像是檸檬泡枸杞的穢物氣味撲鼻而來,混亂中健良被人群推擠著踉蹌,最後還是喬克伸出了手拉他一把才順利起身。
只是沒想到剛站穩而已,突然就被一罐噴霧迎面噴了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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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又喝醉了…」
「小樓不聽話了嗎…都已經習慣改口叫爸爸了就要聽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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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樣透明液體穿透了眼球外層鞏膜表面,經過睫狀後動脈與神經的細小孔洞被血管叢吸收直接作用於大腦,健良眼睛霎時睜不開來,酸香如腐木的氣息竄進鼻腔,此時強勢的電音不知為何跟著莫名變成雜訊,等健良終於能勉強睜眼時,模糊間只見喬克的身影在閃爍雷射光與七彩乾冰煙霧之中逐漸被人潮淹沒。
幾陣雜訊過後音樂再度恢復正常,卻使得健良被捲入視覺全面破壞的風暴,眼前所有物形輪廓全都開始融解化作一場傾盆的光雨,降下了最原始粗糙的各色顏料,電子音樂就是最癲狂的畫家,將健良所見的色彩狠狠打亂重新揮灑,猶似潑濺到鼓面上了那樣隨節奏的重擊震盪形成忽大忽小的漣漪──
難怪那眼藥水的包裝會是梵谷的《星夜》。
越是想要看清的事物,越會深陷無盡旋轉扭曲的渦流泥沼,然而身處於這樣的迷亂幻象,每寸皮膚的觸感反而因此變得更是鮮明、格外清晰,微涼的晚風…汗滴的沾粘…肌膚的廝磨…香水的撩撥…被剝奪視覺後其他感官均被強行放大引得健良興奮不已隱隱地發顫,喬克對他突襲的噴霧,肯定是同樣的東西。
雖然閉上眼睛之後再張開,可以短暫重獲正常的視覺,不過也只有幾秒鐘的時間而已,附近好像不少人在嘔吐,也有人抱頭哀號的樣子,音樂太大聲,所以完全聽不見他們痛苦的聲音,派對像隻有生命的巨獸坐騎,不顧乘客的感受一味向前失速衝刺……健良腿軟差點癱倒時有人將他扶住,費神看仔細後才知道,是那個稍早把合約呈給他的美眉。
她當然也是一絲不掛。
健良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釦子被一個個解開,和眼前的捲髮辣妹化為兩個逐漸互相糾纏的漩渦,彼此交融,彼此試探,彼此需要……就在他理智即將潰堤之時,小樓的笑靨忽然出現在他腦海中,這才整個人清醒過來,連忙推開那難纏的誘惑,努力打起精神,不斷揉著眼睛並快速眨眼想再次透過實況轉播確認女兒方位,無奈現在轉播內容已經變成DJ SODOM一邊刮碟一邊臨幸女粉絲的畫面,那女粉絲正是稍早跟秀娟一起表演春光秀的女孩,乳溝間的唇形記號因佈滿汗珠而閃閃發亮。
秀娟也不見了…
秀娟呢?
小樓…小樓還在游泳池那邊嗎……
健良硬擠到圍欄邊往下看去,露天游泳池中的紅唇充氣筏上已經沒有小樓和其他供品的蹤影,不知道被帶到哪裡去了!
千頭萬緒之際,電音毫無預警的就中斷,健良本以為這又是SODOM出的奇招之一,孰料,轉播畫面中的SODOM似乎也暈到再也站不穩了朝斜後方重重跌摔,而且還翻來覆去、痛苦呻吟,少了音樂,作嘔的求救的哀號的那些聲音總算浮上檯面,眾人譁然,紛紛停止動作,激昂的性致和痛快感也立刻銳減,健良更注意到,那種眼前所見均遭到攪扭變形的視覺怪象也隨著電音的靜止而減緩許多。
「快起來!不准停!」
一個身影跳上舞台抓起DJ SODOM死命搖晃,不用說自然是這個派對的主人喬克,但暈到嘔吐了滿臉穢物的SODOM根本連回話都辦不到,喬克氣得將他推到旁邊,拿起插在腰間的對講機喊道:「船長放音樂!用備份!備份!」
不妙。
果然沒多久,就從整艘豪華遊艇的廣播設施傳來了電音,雖然不如原本現場來得精彩,也還是重新拉起了眾人的傀儡線讓大家像身不由己的玩偶繼續狂歡。
跳舞的繼續跳舞,做愛的繼續做愛,暈死的像要瀕死,犯噁的也像用生命在狂嘔,電音恢復後,梵谷的星夜再現,派對又繼續了,彷若什麼也未發生過一樣。
這怎麼可以!
健良拚命想要擠往舞台去找喬克,追問小樓的下落,但洶湧的人潮和隨音樂復發的劇烈眩暈使他很快就跟丟了,只好無助閉上眼睛頹然站在原地。
電音、幻覺、性慾,三者之間是緊密牽引的,彼此有互相加成的效果,萬一一直找不到小樓該怎麼辦…這麼大的一艘遊艇從何找起…小樓現在恐怕…健良甩了甩頭,不敢繼續想下去,再度睜眼時,望向空中酒吧簷下的廣播喇叭。
船長室位於遊艇的頂層,要闖入沒有想像中的困難,不但沒鎖,而且當健良撞進去的時候,船長和另一名船員正臥倒在地面上,親身示範什麼叫做吐到哭,健良不予理會撿起對講機就砸個稀爛,找到他們正播放電音的音響後按下暫停,他的幻覺當場跟著緩和下來,船長和他的夥伴卻還是吐得厲害症狀絲毫沒減輕。
準備將船長室反鎖之前,健良又打開門看了一眼廣播設備和那台音響,想了想,從自己的腰包裡拿出了一個白色的U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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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為什麼…為什麼……最近都不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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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他媽的搞什麼鬼!」喬克衝著對講機破口大罵。
原因無他,現在遊艇上全部廣播喇叭所放出來的電音,盡數變成空靈純潔又意圖使人法喜充滿的佛樂了。
搭著電梯來到主甲板游泳池畔的健良,終於可以比較順利地到處去找女兒,多虧那神級解嗨的佛經之歌,幻覺大為安分,船上裸男裸女們多數也冷靜下來,沒人再跳舞、沒人再傻傻發情,倒是吐到快死的那些人們仍舊垂死掙扎。
怎麼回事,有的人症狀好像特別嚴重,即便在沒有音樂的狀況下…
跟眼藥水的效果完全不同層級…
算了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若干船員好像已經收到喬克的命令開始到處破壞放送佛樂的廣播喇叭,算了沒差,對健良而言,他的目的已經暫時達成。
「你有看到這小女孩嗎?」健良拿著小樓的拍立得照片,只要見到清醒的人就問,可是沒人能給他滿意的答案,被迫聽經的人們大抵均呈現某種悵然若失的狀態,有些男孩女孩已經找回衣物穿上了。
健良搭電梯來到最底層打算來個地毯式的搜索,電梯門一開就看到一個禿頭的癡肥老傢伙趴在地上歇斯底里吐著,正打算跨過他的時候健良被他緊抓著褲管涕淚求救,健良掙脫後想了想,將小樓的照片遞給他問他認不認識。
「到處都是啊!」老傢伙驚恐呼喊:「該死…到處都…到處都是她……」
健良放棄與發完瘋後又繼續專心嘔吐的老傢伙溝通,挪步走進了交誼廳,竟就這麼湊巧撞見了喬克和DJ SODOM,SODOM躺在一處流線型長椅上,用包著冰塊的白色濕毛巾冰敷眼睛,虛脫罵道:「幹嘛把小樓端出來…根本不該…不該…」
「現在才在說這種屁話?當初給她開苞的時候,你不是還很得意嗎。」
「閉嘴!」SODOM憤而起身,把那團裹著冰塊的濕毛巾擲向喬克,擊中吧檯後反彈散落一地,喬克只是微笑,用製冰機為自己的威士忌杯裝了些冰塊。
SODOM怒視著喬克:「至少…至少……我沒對她下藥…」
「那又怎樣……我還沒說你勒,老婆都懷孕了還帶來玩。」
健良覺得自己的胃猛地翻攪著。
「明明是、是你…叫我帶她們來的!」SODOM忍著吐意辯駁。
「欸──欸──我又不知道她懷孕。」
這個DJ SODOM是秀娟現在的老公?小樓現在的爸爸?健良無法理解,為何喬克都已經找他來音控,還要讓SODOM把秀娟跟小樓母女倆帶來糟蹋給他看?
一切都是故意安排的嗎?
「不過她好像玩得很開心,也沒什麼不好吧。」
不自覺走近喬克和SODOM的健良,踩到地上的冰塊發出清脆聲響,他們兩人因此同時注意到健良的存在,場面再也不能更尷尬了。
「你們剛剛…說什…麼……」
「來得正好…健良,我有事情要問你。」喬克的面部肌肉好像有那麼幾秒鐘時間短暫扭曲,不過很快就恢復正常,甚至泰然自若從酒櫃拿了瓶Glenfarclas 60年的威士忌,放到吧檯桌上:「喝一杯?」
看著那個精緻的水晶酒瓶,健良怔愣搖頭,一旁的SODOM也困惑地觀察他們的互動,顯然他根本不知道健良就是秀娟的前任老公,小樓的親生爸爸。
「好吧。」喬克微微聳肩,倒了幾許血琥珀色酒液到盛有冰塊的威士忌杯裡,兀自啜飲幾回才緩緩開口:「你剛剛──為什麼沒經過我同意就擅自調包音樂?可以好好解釋一下嗎。」
健良的精神紮紮實實受到了不小衝擊,難以置信地瞪著在這種情況之下居然還能反過來指責他不是的喬克,所有想刨根究底想破口大罵的憤怒的羞辱的悲痛的全都卡在喉間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當然知道是你幹的,畢竟啊,我就是你在streetvoice上面唯一的粉絲啊…默默支持你這麼久…你卻這樣對我…用那種音樂破壞了我的party。」
喬克像個慈父一般看著健良,晃了晃酒杯,冰塊細碎地喀喀作響。
枉費健良當初還這麼用心重新REMIX真的做了一張佛樂專輯當作贈與忠實粉絲的禮物,原來又是喬克該死的惡作劇。
放下威士忌並走出吧檯後,喬克主動走到健良面前釋出善意:「不過我不會怪你啦,也很好聽,真的,只是不適合party。」
「我…我剛剛聽你們說……」
「等一下SODOM如果恢復了,你可以幫我們一起把party重新build up嗎?」喬克霸道地摟了摟他的肩膀。
健良好氣自己,竟連違抗這個令他極度反感的動作都辦不倒。
「要是SODOM一直好不了的話…」喬克看向仍暈透憔悴的SODOM,感嘆道:「不然下藥讓他被大家玩好了,不給力的DJ只能以別種方式對party負責嘍…」
SODOM怒視喬克一會兒後突然卯足全力撲向他,兩人雙雙朝窗戶撞去,玻璃應聲碎裂,喬克就這麼往後仰著跌出窗外,險些跟著摔出去的SODOM頹軟跌坐後又是一陣嘔吐,健良看這事態的荒謬發展,一時做不出任何反應,倒是有個腳步聲快速地經過了他去到SODOM身邊予以關照,溫柔地為他擦拭臉龐、輕拍胸口。
都已經五年過去了,原來看到自己的前妻這般在乎他人,還是會心酸啊…
可是當SODOM抬起頭看見秀娟的時候,竟又發狂了起來,甚至反身將她強壓在地緊緊掐住她的脖子,並且吼著:「不要看我!不要看我!」眼看秀娟脹紅了臉就要窒息,健良急忙向前架開SODOM,兩人扭打成一團。
「走開!別看著我!」
SODOM失心瘋的胡亂揮拳害得健良掛彩連連,當他終於好不容易擺脫SODOM同時,突然一個鈍器硬生生砸上健良的右耳令他往旁重摔,痛得恍神。
秀娟鬆開了手,Glenfarclas 60年的水晶酒瓶滑脫墜地,接著匆匆前去將暈死的SODOM扶起,離去前只看了健良一眼,然後什麼也沒說,便和SODOM並肩緩緩步出交誼廳,健良只能目送,同樣也什麼都說不出口。
原來自己已經什麼都不是了啊──這是健良閉上眼睛時腦海中的唯一念頭。
蜷縮半晌,等到終於可以站得起來了,健良才黯然跟著離開交誼廳。
柚木廊道的盡頭,有幾個中年裸男正連滾帶爬地逃向他們與健良中間的登船口,似乎被什麼怪物追趕著想要跳船逃逸的樣子,可是看向他們的後方,什麼都沒有,只有全身光溜溜、赤腳前行的小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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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好想要…真希望…爸爸趕快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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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良和秀娟母女倆從前住的鬼屋,每回鬧鬼的時候燈光就會不停閃爍,有時燈泡甚至會沒來由破裂,電視或廣播會出現嚴重的雜訊,而現在遊艇上的廊道與迎賓大廳,燈光也正忽明忽滅著。
難道是…
健良急奔向前,和小樓在迎賓大廳中央四目相交的瞬間,猛然僵在原處動彈不得,更勝梵谷星夜的暈眩如急速旋轉木馬將健良拋甩至不停渦漩的浩瀚銀河,緩慢卻極端蠻橫,強而有力地逼使一切平衡與重心喪失意義。
想要用手摀住嘴巴的時候已來不及,健良跪在地上開始嘔吐,喉間鼻腔滿是胃酸的惡臭,貪小便宜大吃的吃到飽料理頃刻間全回歸這艘遊艇。
健良這才發現,周遭那些跟他同樣陷入暈吐夢魘的受害者清一色都是男人。
在場其餘的女人,則全數變幻成了小樓的模樣。
果然全都跟小樓有關…
「爸爸……你在哪…你暈了嗎……」小樓無視健良的存在,捧著胸口的心臟部位茫然張望,喃喃自語著:「小樓現在好想要喔…好想要……」
暈眩就等同於是性慾嗎……?
這種扭曲的價值觀……
這種扭曲的制約…
小樓這時嘴邊掛念著的爸爸,指的是SODOM而不是自己吧…
他到底對小樓做了什麼…
健良的眼淚奪眶而出,打從心底狠狠詛咒著SODOM。
「小樓!」健良慢慢爬向小樓,雖然只是平整的磁磚地面,爬向小樓的這段路程卻像是爬在無限螺旋的甬道之中,健良吃力地忍著噁心感想辦法集中意識,繼續靠近小樓:「我才是你爸爸…親生的爸爸…小樓…乖……」
小樓被健良引起了注意力,失神的雙眼好奇地盯著他,在他身邊蹲了下來,四周那些爛泥般的裸男們無序堆疊恰似堆成她的專屬王座。
「趕快想起來!我是你真正的爸爸啊!這樣是不對的…」
小樓以為只要SODOM暈了就會想跟她做愛…
「別再讓大家暈了好不好……」
小樓漸漸希望SODOM可以常常頭暈…
「小樓……」
都怪喬克對她下藥…
小樓才幾歲而已已經把船上所有見過的男人都當成性幻想對象了……
以前當她還不懂得如何控制的時候,頂多造成一些像是鬧鬼的怪異現象…
可是一旦當她有了特別想要的東西時那威力就完全不是同一個層級了──例如草莓冰淇淋,她曾經讓一台販售冰淇淋的貨車爆胎失控撞進他們公寓。
「趕快清醒啊…醒一醒!我是爸爸!」健良竭力嘶吼:「我們早就約定好了──不可以隨便使用超能力的記得嗎!」
「爸…爸…?」
小樓終於有所反應。
健良感覺自己摔回了地面──雖然他本來就一直是在地面,暈眩感似乎大大地減輕了,附近的裸男們也逐漸回神。
就在健良想起身抱住小樓的時候被用力地撞開,喬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一把抓住小樓的頭撞向那座樹瘤藝品,小樓登時暈了過去。
喬克轉身後又朝健良的臉狠踹一腳:「Fuck!就是你們毀了我的party…」
夾雜了許多健良聽不懂的英文髒話,喬克一邊猛踹著他、一邊憤恨地咒罵:「都是你毀了我的人生!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都是我……?
健良聽著這樣的指控,腦筋完全轉不過來。
「明明是我組的團你卻唱得比我好…」
健良被喬克的膝蓋撞擊下巴。
「明明我也會寫歌…」
健良重傷的右耳再度被喬克飛踢。
「你肯定一直都在背後嘲笑我對不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跟你下賤的女兒一起去死吧!」
健良終於再也忍無可忍,猛力一撞將喬克撲倒在地,掄起拳頭瘋狂地痛毆,幾個清醒過來趕至現場的船員也不敢貿然靠近。
「去死…去死…明明…就是…我先喜歡秀娟的…」喬克依然堅持把話說完。
健良恨得咬牙拿出喬克塞給他的眼藥水,整罐全都擠進了喬克的眼窩。
喬克哀號了一聲將健良踹開,開始作噁連連在地上痛苦打滾著,彷彿被什麼怪物咬到瞬間感染準備也即將跟著變成怪物一般嘶吼抽搐,最後,他奮力地攀扶身旁的巨大樹瘤試圖起身,使得展示台緩緩迎面傾斜…
下個瞬間,超過百斤的樹瘤冷不防地就整個重壓在喬克身上,他的頭顱像顆瓜果一樣當場迸裂。
船員們都嚇傻了,直到有女性賓客發出尖叫,他們才如夢初醒,跑過去齊力將樹瘤搬起,鮮血沿著樹瘤紋路流淌成有如無數惡魔眼珠的深紅色渦漩。
健良意識到自己似乎闖下大禍,丟開手中的那罐眼藥水瓶子,趕緊回到小樓身邊,脫去自己的工作服為她披上,並且將她抱起,慢慢走向了登船口處,沒有任何船員敢上前攔阻,而他也一刻都不想繼續逗留在這艘淫糜遊艇上。
他只想趕快帶小樓回家。
趕快遠離──
遠離這一切的喪心病狂。
等到終於看不見遊艇,和小樓一同搭乘救生筏,單獨漂流汪洋海面的健良,眼見遠方海平線緩緩升起日出,望著那般金黃璀璨令他心靈此刻格外平靜,昨夜發生的一切都沒什麼真實感,健良不由得瞇起了雙眼,莫名地流下眼淚,回頭再看看小樓的時候,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清醒,正對著他虛弱地微笑。
健良趕緊擦去眼淚,也微笑地摸摸小樓的額頭。
忽然間,健良好像又開始有點頭暈。
只是他實在分不出來…
這陣暈眩,到底是因為暈船藥的漸漸失效,還是小樓那無辜的純真眼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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