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懷念…
二樓那扇主臥室的窗,因為窗溝卡太多剝落的油漆屑,已經些微腐朽的木造窗框只能勉強打開一半,即使從窗口看出去除了對面公寓的髒污外牆以外什麼也沒有,我依然看得出神看到差點忘了呼吸……漸漸回魂時,挺著大肚子的Vivi,正好懷抱一個裝餅乾的方形鐵盒走入。
「這個,生鏽得太厲害了…打不開耶?不知道是什麼?」輕微晃了晃之後,Vivi將餅乾盒遞給我,說是小介從一個書桌抽屜底下的秘密夾層找到的。
我不禁會心一笑,那是我哥小時候用來珍藏寶貝的餅乾盒,從不讓別人知道裡面裝了什麼,我也不知道他藏在哪,沒想到居然被兒子發現。
結果我很輕易就掀開蓋子,還差點因為用力過度整個打翻…好幾綑用橡皮筋分類收納的尪仔標、一小罐各種尺寸顏色樣式的彩色彈珠、一個被紅線串起可以當成項鍊的小小竹製鳥笛、以及一疊卡片信封,盒裡放的盡是些令人懷念不已的童年回憶…乍看之下簡直自備了令人炫目的光暈特效,熠熠生輝。
現在的小孩子都不玩這些玩意兒了吧。
我們以前蒐藏的尪仔標和彈珠,豈止這些而已,全盛時期的數量更多到必須要用箱子做為單位來計算才行,可惜後來都被老爸丟光了,現在如果還留著並且賣給專門收藏童玩的人,說不定很值錢。
我拿起餅乾盒裡那疊信封,翻過來看,信封背面什麼也沒寫。
不知道會是誰寫給誰的?
我拆閱第一張卡片。
「超超:
我也不知道。要ㄒㄧㄝˇ什麼。那就先這樣。
小泰」
看著卡片裡歪斜奇醜的文字,一股莫名的暖意湧上心頭…
記憶中,因為和哥哥的關係從小就很差,他常常把我弄哭,我也常打小報告舉發他,所以在小學任教的母親,用她教育自己學生的方式來規定我們──每次鬧不愉快了,兩個人都必須寫張卡片給彼此道歉,否則就得罰寫課文。
就算是小學生也知道,寫卡片道歉划算得多,畢竟卡片並無規定字數…她也鼓勵我們沒吵架時,還是可以送卡片給對方想送就送,反正老爸常常會從工廠裡帶一些有印刷瑕疵的賀年卡、生日卡或聖誕卡回家,丟了也可惜,不用白不用。
這些卡片,看來就是我當時寫給哥哥的,想不到哥哥全都當成寶物留下來了,明明是個很愛捉弄我的可怕傢伙,卻暗地裡偷偷做出這麼窩心的事情…
手上的信封還有不少,感覺非常微妙,雖然是自己寫的,可是因為早已完全不記得寫過什麼,搞得有點像是在窺視別人的私密信件內容一樣,剩下的卡片讓我充滿期待,好想知道兒時的自己,曾經寫了些什麼無腦的內容給哥哥。
不過小介這時也跑進房間裡來,嚷嚷著說他餓了想吃很多很多炸的,正準備責罵他不知節制的時候,Vivi已經說她記得附近有間新開的鹹酥雞了,渾蛋。
小介其實並非Vivi為我生的兒子,她現在肚裡即將出世的那個才是,或許因為亟欲實踐愛屋及烏原則的關係,自結婚到現在,她的照顧根本已經過了頭,不到一年時間小介已經胖得我快認不出來。
我很寵Vivi,Vivi很寵小介,小介則是看心情來決定把不把我當一回事,這就是我們家階級制度的現況,堂堂一個中校退役的軍官,在家也逃不了被寶貝妻小頤指氣使之命運,這萬一傳出去我將來怎麼見人。
為了趕快買鹹酥雞回來孝敬兒子,只好先將卡片收起來晚點再看。
沒想到新開幕的鹹酥雞居然大排長龍,等我拎著兩大袋鹹酥雞回到家的時候已經七點多了,本想稍微發點脾氣來平衡一下的,才一走進家門,所有不滿頓時煙消雲散,我看到原本還堆滿客廳的紙箱全部被清空了,小家電和簡易的傢俱都已經拆箱就定位──
骨董櫃中陳列了我們前陣子一起出國玩買的那些紀念品,老式藤製沙發擺放若干時髦抱枕,竹編茶几上多了一盆可愛的多肉植物,磨石地板也被拖得很乾淨像剛鋪好似的,才搬回來的第一天,Vivi已經讓我們的家當和這裡完美結合。
雖然求婚時我說過不用為我辭去酒店小姐的工作,但現在她自己卻非常樂在其中所謂家庭主婦的生活。
想都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再搬回這個家…
是夜,泡在浴缸裡時,我不由得再度感慨起來。
老家的浴室到現在仍為冷熱分離的舊式水龍頭,必須兩邊同時旋開並且不斷重複微調,最後流出來的水才會溫度適中,以前覺得麻煩,現在卻很懷念;浴缸內側的貼磚則是那種看起來像大小不一的粉色系吉他pick所組合而成的樣式,現在好像比較少見了…至於為何馬桶底下要有三階水泥台階我從來就不懂,每次大小便的時候都會有種登上衛冕者寶座的感覺。
這一切都好令人懷念…雖然是自己逃避許久的家。
今年年初呈遞退伍報告之前,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用軍人的身分貸款,和Vivi一起合資買了兩棟比鄰的透天厝,本來是看好政黨輪替後,房價很可能會大漲可以轉手賺一筆的,結果小馬真的當選了,房市卻不如預期,我們就決定乾脆自己住了,找來一個設計師朋友幫我們規劃打通重新裝潢,但細節遲遲沒有定案,討論好久,直到最近才開始真的動工。
若不是Vivi建議在新家完成之前可以先來住我老家,我肯定不會想到這個選項,應該說,就算想到了也不會想選,畢竟,這棟房子裡發生過那樣的悲劇啊。
等我洗完澡出來時Vivi已經睡著了,小介還在玩Vivi送的NDS,我準備把小介抱回他自己房間睡時他卻掙脫說不敢自己一人睡,混蛋,明明下午還很滿意我們幫他布置的個人房,為了逼我就範,他再度使出自己氣喘這個殺手鐧。
的確,因為他患有氣喘的緣故,我一直都放不下心讓他單獨睡一間,以前我也是個有氣喘的小孩,雖然和哥哥睡同一間房,但只要他睡著了根本就叫不醒,所以那種發作起來……幾乎發不出聲音孤立無援的恐懼,我非常可以體會。不過話說回來,我跟Vivi本來就已經講好,搬家之後要順便讓小介開始學習獨立的,都已經小學三年級了,如果還心軟的話…對了,鳥笛。
我從餅乾盒裡拿出那個竹製鳥笛的項鍊,用衣服擦一擦後掛到小介的脖子上,鼓勵他獨立的同時試著讓他放心,就算半夜氣喘發作也不用害怕,只要輕輕吹這個鳥笛就會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爸爸一定可以聽到的,小介最後總算為了早日成為跟我一樣的男子漢而妥協,決定自己睡睡看,不愧是我兒子。
太好了,終於可以和Vivi有獨處的空間。
回主臥室後,雖然Vivi還沒洗澡,但那輕微鼾聲讓我不忍將她叫醒,最近搬家她一點也沒有想仗著孕婦身分坐享其成的意思,陪我忙進忙出,真是辛苦她了,話說回來,她懷孕期間也變得很不愛洗澡就是了。
幫她蓋好被子,我關了燈,摸黑走到書桌前坐下,點亮昏黃的小檯燈,重新打開那個餅乾盒。
…有多久沒想起哥哥了呢?
由於我出生時是早產,一直都很體弱多病,加上惱人的氣喘,每次感冒就會伴隨著加倍痛苦的呼吸障礙,直到感冒康復才會逐漸好轉,所以小的時候,爸媽總會耳提面命要哥哥一定得時時刻刻關心我照顧我,盡到做哥哥的責任,然而他盡責的方式卻很古怪…讓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自拔地懼怕他的存在。
怎麼說呢,偶爾我會不小心看見……一瞬間,真的只是一瞬間,沒有任何的預兆哥哥眼神就驀然變了,變得很不像人類…瞪大的雙眼,詭異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嘴裡甚至會喃喃自語說些含糊聽不清楚的話,並狠狠地盯著我…那種眼神,每次都像釘子一般牢固地將我釘在原地,讓我想動也不能動。
若要精準形容的話,大概只能說,像是某種「伺機而動的野獸」了吧?
我也曾事後問過哥哥幹嘛要那樣看我,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像在隱瞞什麼似的。後來,我甚至有幾次只因為看到他那種眼神,宛如噩夢的氣喘就開始發作,而且嚴重的程度比自己每次感冒時併發的更加慘烈…
咻──咻──咻──彷彿可以聽見自己胸口傳來呼嘯的風聲,極度呼吸困難的感覺像有人掐緊了我的肺,把它當成用完準備要收起的游泳圈一樣死命擠壓出裡面的空氣,不管我多麼努力使勁呼吸,氧氣都沒有可以再容納的空間,視線和意識逐漸變得模糊,瀕臨休克,每次都覺得自己一定會死掉…
擴張劑根本沒用。
為從這種恐懼中解脫,我好幾次向父母親求救,但他們都把我講的當成小孩的胡言亂語不願相信,這種情形持續了很久,後來我才慢慢意識到其實哥哥那種眼神並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的背後。
讓我動彈不得的、猝發氣喘的,是只有哥哥才看得到的「那個東西」,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東西很喜歡攀附在我的背後。
如果不是因為哥哥,我還有辦法活到現在嗎?
「超超:
對不起啦!!今天又因為玩ㄕㄨ了。
跟你發ㄆ一ˊㄑ一ˋ。下次我們還要一起玩ㄡ!
小泰」
以前不管玩什麼遊戲我都輸給哥哥,他從來不肯讓我,而且贏了還老是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讓我一直都對他恨得牙癢癢……在寫下這種道歉卡片的時候,自己是否真的心甘情願?
我緊接著看了下一封。
「超超:
昨天晚上我們沒有ㄕㄨㄟˋ一直聊天。
被爸爸發現 了。。
爸爸喝了ㄐㄧㄡˇ看我們的樣子。好可怕。
小泰」
這大概是老爸最大的缺點了,有段時間因為沉溺於擴廠還有添購最新技術的印刷設備導致周轉不靈,他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逃避現實,雖然喝醉了也不曾對我們施暴,但他身邊那種低氣壓的氛圍還是讓我們喘不過氣。
四年前,老媽在地下室裡滑了一跤,腦溢血送醫不治,老爸從那之後酗酒得更嚴重,不出半年,也因為肝癌跟著過世…
「哲泰…你還不睡?」
Vivi睡眼惺忪地看著我,把我從愈發紊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實。我趕緊收好卡片關了燈,鑽進棉窩摟住她準備睡覺,床席散發出令人懷念的藺草香氣,輕撫Vivi細柔長髮時,她撒嬌地發出像是嬰兒一樣的輕微聲響,我在跟著她的腳步緩緩踏入夢鄉前,迷糊間又想起一個隱隱困擾我多年的問題…
那個地下室的門非常難開,而且施工不良,又容易積水,每次只要颱風暴雨一來就會淹得很高,濕氣、黴斑長期籠罩,所以印象中那裏不曾存放任何物品。
那個晚上,老媽為何要獨自去地下室?
該不會那個東西…
一直都還在…
那裏吧…
…
翌日清晨,我一如往常地早起慢跑,這是從軍養成之後就一直維持的習慣,本來念預校的目的即是為了可以擺脫弱雞一般的藥罐子形象,好不容易成為自己理想的健康體態,當然有生之年都要好好經營,唯一不同的是,我今天也把小介挖起來強迫他陪我一起跑了,這小子,不好好鍛練怎麼可以?
看他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更堅定了我今後要加以魔鬼訓練的決心。
果然如我所料,才繞舊家巷子口的那個小公園跑沒兩圈,小介就喘得像一台初次體驗性高潮的抽油煙機,看樣子只能循序漸進,操之過急也不成。
回到家的時候,Vivi已經做好簡便的早餐在等著我們,炒蛋和烤土司,真高興她漸漸改掉日夜顛倒的作息了。
「我們今天本來約了陳先生對不對?」為吐司抹上奶油的時候,Vivi問我。
「對啊。」我看了看手錶:「還早。」
「我在想,能不能乾脆把這裡一樓改成店面?這樣就不用再另外找點了。」
「可是已經約好時間。」
「推掉就好了嘛,而且一樓的廚房還有後門耶,這樣以後要進貨很方便。」
「再說啦,下午反正沒事。」
Vivi有點不甘願地點點頭,開始咀嚼吐司。
我們的夢想是開一間以賴床為主題的早午餐店,仔細想想,這邊確實是個很理想的點,但我早就已經決定,等新家完工後便立刻搬走。
沒辦法,一想到哥哥就是死在這個家裡…還有那個潮濕闃黑的地下室…
「以前你們家發生過什麼事嗎?」
女人真是敏銳的動物。
載小介到學校,並且目送他走進校門後,坐在副駕駛座的Vivi立刻忍不住抱怨了起來:「你從來都不跟我說你家裡的事…」
雖然很不想提起,我還是簡略地跟Vivi說了那段往事…一次家裡遭強盜,爸媽剛好都不在,哥哥為了保護我而犧牲自己……具體細節已很模糊,但我清楚記得,哥哥過世之後,家裡的氣氛就一直都很令人窒息,說不定當時選擇職軍這條路,也有一部份是為了能早日搬出去…
如果死掉的人是我就好了。
可以選擇的話,爸媽一定很希望活下來的人是聰明又健康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哥哥,過去諸如此類鑽牛角尖的念頭不時糾纏,現在回想起來,著實愚昧。
不知道哥哥在天之靈,會不會覺得寂寞?
一路上,Vivi不再多說什麼,只是用溫暖的手指摩娑著我的臂膀。
到頭來陳先生帶我們去看的幾個點,我們全都不滿意。最後在百貨公司前將Vivi放下後我就先開車回家了,在她跟朋友逛完街喝完下午茶之前,應該可以看完餅乾盒裡的卡片──我已經迫不及待。
「小泰:
今天媽媽看到我在ㄒㄧㄝˇ卡片。她說我把
寄件人和收件人的位子ㄒㄧㄝˇ反了。
原來我一直ㄒㄧㄝˇ錯ㄚ!
超超」
看完這張卡片我有點錯愕,又翻出前幾張來對照,筆跡一模一樣,是同一人寫的,直到這張卡片收件人和寄件人的位置才互換…這些卡片其實都是我哥寫給我的才對嗎?可是這沒道理,之前有一張卡片道歉的內容是,因為玩遊戲又輸了所以跟對方發脾氣…
這種道歉內容,怎麼看都像是我寫給我哥的才對。
而且更弔詭的是…既然這些卡片都是哥哥寫給我的,那又為什麼會收藏在他自己的百寶盒裡?
「小泰:
媽媽又偷看我寫卡片,還說我注音太多。
標點ㄈㄨˊㄏㄠˋ用錯。害我本來要寫什麼都忘了!
好煩!以後要ㄘㄤˊ起來,不給她看到。
超超」
被老媽糾正過後,哥哥就一直是寄件人,我就一直是收件人了。
真麻煩…搞得我必須重新用截然不同的心情來看待這些卡片。
「小泰:
插管人一直ㄔㄢˊ著我…怎麼ㄅㄢˋ?
超超」
看到「插管人」這三個字,我不自覺倒抽了一口氣。
這些卡片果真全是哥哥寫給我的沒錯。我還記得,初次從哥哥口中聽到他所描述的「插管人」,嚇得我好幾個晚上都吵著要跟爸媽一起睡。
因為某次意外聽見哥哥自言自語時提及這個字眼,追問後,哥哥才勉為其難跟我說他有個別人看不到的朋友…那朋友的軀體佈滿皺紋,全身插著管子,皮膚顏色像是死掉了很久的蠶寶寶,頭上只有非常稀疏的幾撮毛髮,那張透著血絲的臉,既難看又噁心…而且臉上還永遠戴著一個氧氣罩…
早就聽爸爸跟別人說過,哥哥在我出生以前有一個幻想中的朋友,我都以為是很酷很有趣的朋友,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一個全身插滿管子的妖怪。
根據我哥的說法,插管人平常都睡在地下室,醒著的時候最愛趴在我背後,可能因我出生後哥哥就越來越少陪他玩,所以插管人特別討厭我,有時候甚至會故意將全部的管子都插進我胸口,以搶奪我肺裡的空氣為樂…
每次哥哥看到插管人又在惡作劇,就會狠狠瞪他,並小聲地加以責備,插管人總是要等到哥哥非常生氣了,才肯停手,然後我才有辦法恢復呼吸…就是因為這種心理陰影,讓我一直很抗拒繼續住在家裡。
如果說給Vivi聽,會被笑吧。
「小泰:
為什麼每次都要我到ㄑ一ㄢˋ!
明明是插管人在惡作具,又不是我……
超超」
「小泰:
他ㄩㄝˋ來ㄩㄝˋ過分…不管怎樣,
我一定會好好保ㄏㄨˋ你!
超超」
又連看兩張後,我默默把卡片收回餅乾盒,不愉快的記憶黏稠地將我包覆,令人渾身難受,胸中一直有種濁氣鬱結的沉重感。
我決定去健身房散散心。
但不管核心幾組、槓鈴幾組、把跑步機按到多快…
滿腦子關於哥哥的事,仍舊揮之不去。
記得一次半夜,哥哥發高燒陷入昏迷,在救護車抵達之前,老爸老媽大吵了一架,老媽怪罪老爸不該每次都當場指責哥哥關於幻想朋友的說詞,不肯傾聽他的心情,說不定哥哥其實有陰陽眼,根本沒有什麼幻想朋友,而是家裡不乾淨!
畢竟當年的我年紀還太小,聽完老媽講的那一番話,也只是讓我更害怕哥哥而已…總是對哥哥露出恐懼的表情,把他當成什麼駭人的存在一樣。
無知的我,一直都不自覺地在傷害著哥哥…然而這樣的我,哥哥還是默默想保護…我好像稍微能體會…哥哥何以寫下這些卡片,卻自己藏起來的心情了。
晚上,我把尪仔標和彈珠拿了出來,只剩下卡片的餅乾盒,被我收到書桌最底層的抽屜──我已決定將一切都拋諸腦後,再也不拿出來看。
哥哥想要守護我,但又不願被發現的心情,就這樣好好收藏起來就好。
「把拔?這是什麼啊!」小介好奇地看著桌上的尪仔標與彈珠。
我笑地跟他解釋那是把拔小時候的玩具,他甚為詫異,大概想不透這有什麼好玩的吧?我一時興起要教他怎麼玩的時候,卻只換來他一個相當鄙視的眼神。
繼續玩你的NDS吧你這個小王八蛋。
隔天晚上睡覺之前,我答應Vivi把這個家的一樓改成店面,她高興到馬上拿出企畫書跟我討論logo、菜單、定價…什麼時候有企畫書這種東西的我都不曉得,最後聊到連她自己也累了,才肯放我去睡。
睡到一半Vivi又把我挖醒,要我陪她繼續睡前的話題,我決定裝睡,結果,她直接把我拉下床、拉出房間,沒想到她的力氣可以這麼大。
連滾帶爬跟著下樓途中,我苦笑地告訴她,她預產期快到了,哪怕坐完月子再一起構思細節也不遲,但她聽不進去,著了魔地碎念著,一下子沙盤推演座位的陳設、一下子針對每個角落展現巧思、甚至創意發想地下室要如何運用──
我當場整個人都醒了。
不只因為聽到地下室這個關鍵字而已,更主要的原因是,我這時才很遲鈍地發現,自己已經身在地下室了,背後鐵門還「砰!」一聲超大聲被甩上並且牢牢鎖死,我再怎麼瘋狂轉動把手都打不開,再怎麼失態地大叫Vivi的名字也沒人鳥我,周遭只剩下一片黑暗死寂,只剩下自己足以撼動耳膜的心跳和鼻息…
我忽然覺得自己從沒長大過,多年的軍旅訓練、身心的成長茁壯都是假的,彈指一瞬間又回到了兒時那種最病弱無助的狀態,愈想冷靜下來好好呼吸就愈吸不到空氣!不中用的兩腿一軟,我直接從樓梯摔下去,剛好滾進地下室最深處,還來不及顧上全身的疼痛,我隨即意識到…在這黑暗之中,自己並非獨處。
還有另一個戴著氧氣罩的那種,遮覆式的沉重呼吸,就在不遠的地方,維持固定頻率重複著、重複著、重複著。
「呼…嘶…」
聲音離我越來越近。
「呼…嘶…呼…嘶…」
聲音的存在感越來越強烈。
「呼…嘶…呼…嘶…呼…嘶…」
明明是很虛弱的聲音,在我聽來卻粗暴得莫名別具威嚇意味。
密閉的地下室毫無光源,我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有什麼東西在靠近也徒勞無功,反倒肩膀突然出現某種塑膠軟管的觸感,並且硬是朝著我的胸口蔓延,我嚇得死命揮打、跺跳,滿腦子只想趕快逃離這個讓我瀕臨窒息的地方。
於是等到稍微冷靜下來,我開始沿著牆壁踮腳一步步走著,步伐小到我一度懷疑自己完全沒有前進,謹慎摸索的同時也摀住自己的嘴,極力壓抑抓狂尖叫或大口呼吸的衝動,生怕稍微高一點點的分貝量,都可能再度引來那些塑膠軟管。
如此焦慮著恐懼著僵硬著,我好像走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之後,才終於困惑地停下腳步,因為掌心和指尖摸索到的不再是斑剝潮濕的牆面,雖然也很粗糙、冰涼,卻又稍微再更立體更軟爛一些,而且紋理更細,皺褶更深…
當我總算認出那是人類皮膚的時候,眼前儘管依然是無盡的幽暗,我卻清楚深刻地感覺到,團團的黑霧裡有一張臉直直貼近了我的耳側!
「呼──嘶──」
我張開嘴巴,才正準備要大叫而已就驚醒了。
我一身冷汗,吊嘎和內褲全濕。
Vivi仍舊躺在我身邊,背對著我睡,鼾聲安穩如常,可是我動也不敢動,因為床席不再隱隱飄香,我的鼻腔裡彷彿都還是充斥著地下室的那種陳年霉味。
印象中,我是看見窗外天色漸漸亮起,才終於累得閉上眼睛昏沉睡去。
Vivi非常訝異我居然會錯過固定的晨跑直接睡到中午,我假裝感冒,如此敷衍帶過。
好在之後便沒繼續做噩夢了,我也說服自己那只是夢而已,毫無意義。
數日過去,天氣逐漸轉涼。
通常在這秋冬時節,小介染上感冒氣喘發作的機率總會提高很多,不過最近早上晨跑時,可以感覺到他已經不像剛開始特訓時那麼喘了,魔鬼訓練果然小有成效,所以這天,我決定破例帶他去吃麥當勞早餐當作獎勵。
可是小介看起來好像沒有特別開心,有點反常。
「把拔…婊子是什麼意思啊?」
「怎麼突然問這個?誰教你的?」
「我朋友說的,他說Vivi阿姨不是我媽媽,她只是個誰都可以上的婊子。」
錯愕了好一會兒後,啪嘰,我的理智斷線。
兒子在學校被欺負了?我開始激動地質問小介那個朋友是誰,叫什麼名字,小介委屈地低下了頭,說他朋友要他保守秘密,所以不能說。我知道自己的音量越來越大,但仍難以抑制急速飆升的怒意,追問老半天小介還是不講,甚至開始哭泣,周圍的人都在看我,無奈之下只好暫時打住。
回家路上,小介不肯讓我牽他的手,剛剛嚇到他了吧……到底什麼樣的人會惡劣到散佈這種閒言閒語?現在的小學生講話都這麼不可愛嗎?忽然間,有一個身影出現在我腦海裡,讓我背脊瞬間發涼。
皮膚紫灰黯沉…鶴髮凋零…皺紋層疊…臉上戴著氧氣罩卻絲毫不像活人…渾身插滿的管子無力地傾垂在地緩緩如蛆竄爬……
我不禁回想起前陣子的那個噩夢──
混蛋。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企圖裝出最隨興的口氣試探小介,他說的朋友是不是就住在我們家,小介居然點頭了。
「那他有傷害你嗎?」小介搖頭。
「你會不會怕他?」小介搖頭。
「你們是朋友?」小介點頭:「他對我很好,會陪我破關。」
果然只是…幻想朋友而已吧,我告訴自己別想太多。
以後,應該要稍微控管一下小介看的電視節目,找個時間也去學校關切一下他的交友狀況好了。
「別聽朋友亂講,她是你媽媽沒有錯喔,而且婊子是罵人的,以後不可以讓別人罵你的媽媽,知道嗎?」
小介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蹲下來,和小介打過勾勾後,我想了想,為了以防萬一,拿起小介胸前的竹製鳥笛,對他說,將來要是「朋友」想要傷害他的話,也可以吹響這個東西,爸爸聽到了,立刻就會出現幫他把朋友趕走。
小介笑了:「把拔放心啦,朋友不會害我。」
我也笑了,對他點點頭。
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吧,嗯。
傍晚,我看完新聞,躡手躡腳地回到二樓,想悄悄從後面抱住Vivi的時候,發現她正在偷看我哥寫給我的其中一張卡片,我有點不高興,但她好像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還說:「你哥跟你感情很好耶。」她把卡片還給我後繼續說道:「居然寫信說會保護你,簡直不像是一般兄弟之間會講的話。」
「會嗎?」這種內容被老婆看到,我覺得有點羞恥。
「對啊,像我兩個哥哥,小時候整天只會互相罵三字經。」
Vivi離開房間後,我又把手上卡片再看一次,越看越覺得,她說得沒錯。
姑且不論一般兄弟之間互動的模式是怎樣,卡片上的口氣還真不像記憶中的哥哥會講的話──
我忽然想到,之前幫小介寫的一部份暑假作業,也被老師評語說口氣不像是小孩子,他非常客氣地揭穿了我們父子倆之間的共謀。
說不定…這些卡片並不是哥哥寫給我的,而是「我模仿哥哥的口氣寫給自己的」,這麼說的話好像就可以說得通了,畢竟,那個年紀的男孩子個性多少彆扭,硬要寫卡片跟自己賭氣的對象道歉,也很難真心誠意吧。
為了敷衍老媽,不被罰寫,我猜當時我跟我哥一定串通好,只要必須寫道歉卡片給對方時,就互相模仿對方的口氣寫一張給自己,這樣一來,便能免去那種道歉得很不甘願的窘境,還能痛快地想像對方會如何低聲下氣向自己道歉。
難怪一開始我媽會說「收件人和寄件人位置寫反」,根本是我冒充哥哥口吻寫信給自己的時候被她撞見了吧,然後她又誤以為是我不小心寫反而已。
難怪卡片裡偶爾會出現觀點錯亂的狀況,例如那張因為玩遊戲輸了發脾氣的道歉內容,根本澈底露出馬腳,明明每次玩遊戲輸的都是我……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小孩就是小孩,再怎麼精明仍是有限度的。
搞半天,這些都是我寫給自己的嗎?
那哥哥又為何會擁有,並且珍藏這些卡片?
「小泰:
雖然常常吵架,你還是我最親愛的弟弟ㄡ。
超超」
唉,真是令人感傷的真相。
這張卡片就更明顯了,是我想得到哥哥的認同,自己幻想寫出來的。
「小泰:
我想到要怎麼殺死插管人了。
超超」
這次卡片內容又讓我有點傻眼,什麼亂七八糟的犯罪預告── 這應該也是我模仿哥哥的口氣所寫的吧?應該是因為知道了哥哥有個越來越過分而且外表很恐怖的幻想朋友,為此深深苦惱,所以才想幫他解脫,問題是,插管人……只是哥哥幻想中的朋友而已,我要如何才能殺死一個不存在的人?
除非殺了我哥…不會吧……
因為忌妒哥哥和插管人之間的感情?還是忌妒哥哥比我優秀?
冷靜,我哥不是被我殺的,爸媽說是家裡突然來了強盜,被哥哥發現!所以那些強盜才會不小心誤殺了哥哥,那個時候,哥哥為了救我,還把我一個人關進地下室,自己去引開強盜!
或許……
或許我在寫這張卡片時,並不認為插管人是哥哥的幻想朋友,而是真實存在於我們家地下室的鬼怪吧?沒錯…一定是這樣。
可是…這樣一來,有個地方怪怪的。
自從被媽媽提醒收件人和寄件人寫反,又發現媽媽會偷看之後,既然我決定這些卡片都要藏起來不再給她看到了,那後來的卡片為何還需要把收件人跟寄件人的位置調換呢?繼續假扮寄件人不就好了幹嘛多此一舉?
而且卡片中也確實自認寫錯位置…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Vivi的尖叫聲。
我心裡一驚,趕緊丟下卡片衝到一樓客廳,大喊:「Vivi!」
沒看到Vivi,廚房也不見人影。
「Vivi!」
有個幽微的呻吟聲和啜泣聲從一樓廁所對面傳來…
混蛋!那是地下室入口的位置!
我趕去一看,赫然發現小介正扶著門框,渾身哆嗦、淚眼汪汪地看著我說:「把拔…我不是故意的…是朋友叫我做的…」
腦袋一片空白。
推開小介後,只見昏暗中,Vivi癱躺在樓梯盡頭,裙襬間暈開了大片殷紅。
我怎麼會這麼笨!
一上救護車,小介就開始嚎啕大哭,我只能不停地摸著他的背,但一句安慰的話都講不出來,各種最糟糕的可能性爭先恐後地鑽進我的腦海。
經過醫生們的奮力搶救之後,大量失血的Vivi總算脫離險境,可是她肚子裡的孩子卻流掉了。這件事對Vivi造成莫大的打擊,她一直靜靜地哭著,不管我說什麼都沒有反應,哭得我心都碎了。
我覺得自己靈魂的某個部分也跟著死去,可在這時間點上卻沒有悲傷的權利,必須比誰都堅強才行,小介明天還得上課,我先叫了計程車陪他回家,打算稍微整理一些盥洗用具和換洗衣物後,再回去醫院留守病房。
在車上,我打了一通電話連絡岳母,並且希望她可以過來幫忙照顧小介,但她堅持要先去醫院陪Vivi,所以,最後變成第一個晚上先由她去醫院,我負責回家陪小介,隔天載小介去上學之後再和岳母換班。
好不容易成功安撫小介,讓他乖乖在自己房間床上睡著。
回到主臥,我立刻狠咬著自己握緊的拳頭,印出深深血痕,唯有如此,才能勉強克制住崩潰哭號的衝動──我們連小孩的名字都已經三讀通過。
如果我認真一點把小介早上說的話當成警訊就好了…
如果當初沒有搬回這裡另外租房子就好了…
如果沒發現這些卡片的話……
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坐在桌前,怔愣看著那些因為急忙去醫院而沒有收拾的卡片,打從心底油然升起了一股厭惡感…或許是因為卡片的內容…讓我就算察覺小介的異狀後也難以當機立斷決定搬離這個家吧。
還剩一張卡片沒看過,本來打算隨手撕掉的… 我茫然將信封拆開。
「小泰:
他到現在還不知道插管人就是他的外ㄏㄠˋ,
真白痴!哈哈!明天就趁爸媽不在殺了他。
超超」
霎時間,我覺得自己有些缺氧,無法立即理解這段文字。
什麼叫做「他到現在還不知道『插管人』就是他的外號」?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這張卡片所透露出來的惡意遠遠大於恐懼,到底是我寫的還是哥哥寫的?
插管人…
無論是哥哥幻想出來的恐怖朋友,還是實際存在的厲鬼…無論寫下這些卡片的是我還是我哥,那時也都才念國小而已,對於插管人居然一點也不害怕…
一個詭異的念頭倏地閃過,讓我戰慄不已──
全身插滿管子,臉上戴著氧氣罩,毛髮稀疏,佈滿皺紋…不就是我剛出生時,因為早產虛弱躺在醫院保溫箱裡的模樣嗎?
我…
我…我才是哥哥口中令人厭惡的插管人?
如此說來,卡片的收件人「阿泰」──那個完美弟弟肯定不會是我…
渾蛋…「阿泰」才是哥哥真正的「幻想朋友」!
阿泰這個名字,想必也是他在知道爸媽預計要給我的名字之後取的……我根本完完全全搞錯了,這些卡片,都是哥哥寫給幻想中的朋友,向他傾吐心聲、抱怨我、嘲笑我…並且,計畫要謀殺我的內容。
他計畫的謀殺,恐怕就是將我關進陰森可怕的地下室,讓我因為他捏造的故事陷入恐懼深淵,最後死於氣喘…若不是那天剛好家裡遭逢強盜,哥哥把我關起來的行徑陰錯陽差地救了我,臨死前還驚擾到鄰居,我八成早就真的死了!
忽然,我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隨即全身寒毛豎立轉頭看去,只見早該入睡的小介站在門邊看著我,臉上滿是驚恐,棉褲尿濕了一大灘。
「小介…你怎…怎…怎麼……」
我竟連句話都講不好,小介似乎知道我想問什麼,但他同樣也說不出話來,斷續而短促地喘著,最後,他顫抖地緩緩拿起胸前的鳥笛,上氣不接下氣之間,用力吹出了一聲清脆響亮的笛音。
此時此刻,我清清楚楚看見,小介的胸腔,憑空陷進了一個孩童手掌大小的凹痕…並且…從他後方傳來一陣陣不屬於他的男孩笑聲……
照理來講,應該要立刻衝上前去關切小介的我,卻不由自主地僵直了身子,跟著陷入垂死掙扎般的猛烈氣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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