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曾在書中如此寫道──小說是人類錯覺的結晶,一種自以為可以了解他人的錯覺。這可能就是為什麼「牠」這麼擅長寫小說的原因了,畢竟很少有人會像牠一樣,生命中幾乎只剩無盡的錯覺可供相伴。
從牠有記憶以來,就是生活在一間堪比圖書館、有如籃球場大小的書房裡,沒有任何對外窗,此處終年飄散著沉穩雅致的檀木香氣,樓中樓的挑高格局加上鋪天蓋地的書櫃陳列方式,讓這裡藏書數量看來相當驚人,旋轉樓梯旁有一整套氣派的黃金胡桃木實木書桌椅,天花板的木質雕刻吊燈款式低調而奢華,正中央一塊巨大的喀什米爾手工蠶絲地毯和置於其上的深色牛皮沙發頗為相襯,但可惜的是,沙發表面及附近的地毯菱形花紋都被浸汙不少早已乾涸的暗紅血漬。
算一算,牠今年已經十五歲,十五年來未曾離開過,還好這間書房備有簡單的盥洗室,而且每到三餐時間,一名叫做丹姐的女傭都會從門底下遞送食物,牠未曾真正親眼見過丹姐本人,頂多偶爾從下方門縫瞥見她的手指,不過牠還是很喜歡與丹姐相處,所有關於這個世界的事情,除了書上看來的以外都是丹姐教牠的,包括說話、ㄅㄆㄇㄈ、摺紙、自己找字典學中文,還有牠的名字,汪承儒。
承儒也從來沒看過自己的爸爸媽媽,只從丹姐的口中得知,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個華語文壇頗負盛名的文學家汪瀚,書桌右方檜木櫃裡的藏書有超過三分之二都是他的作品,其中又以純文學的意識流小說為大宗。至於牠的親生母親則據說是個曾經紅極一時的女歌星,只可惜在生下牠之後就過世了。
但是承儒並不怪父親將自己囚禁於此,因為書房的盥洗室裡有一面梳妝鏡…牠知道自己是人,也在書上看過人類應該是什麼樣子,但鏡中的自己卻很難稱之為「人」…比一般人還大上兩倍的頭顱,五官全集中在右側,因此左臉顯得特別空曠,更因中間顱型嚴重凹陷,眉眼鼻唇呈現某種奇特的排列方式,整張臉看來彷彿正在溶解並且往凹陷處匯流,左側的頸肩又有一大團的腫瘤突起,猶如長了一株大型的肉色藤壺,使得牠的頭長期都被壓得歪向右邊,難以擺正。
不僅如此,承儒還有著異常萎縮的雙手和歪曲的雙腳,儘管身體跟頭部一樣碩大,但四肢卻沒有乖乖跟著等比例健康成長…像牠這樣畸形的怪物,難怪爸爸一直都不肯來看牠,可是牠默默覺得,爸爸在心底一定還是很愛自己的,否則也不會特地派一個專屬的女傭來照顧自己吧?而且還送給牠這麼大一間書房。
然而,想把這些書全都看完並易事,這並不光是數量的問題。
承儒的上肢無力下肢癱瘓,爸爸又沒有為牠設置任何殘障設備,所以如果想看樓中樓的書,就得花很久的時間從旋轉樓梯一階階爬上去,本來牠想等到樓下的書全部看完了再來煩惱樓上的書,可是因為爸爸的藏書有他整理排序的邏輯,樓下的書大多都是屬於比較現代文學或是中文文學的作品,若想偶爾換個口味,看看古典文學亦或外國翻譯小說的話,還是只得爬上爬下地如此反覆。
後來為求節省時間,承儒會盡可能一次多拿幾本書,再慢慢以倒車的方式爬下樓,有一回牠拿太多書了,為了搶救一本險些掉下樓梯的書,自己不慎從旋轉樓梯滾下去重重摔到地面,牠從來沒有生過大病,唯獨那次有差點死掉的感覺。
值得慶幸的是,當時並沒有傷到任何一本書。
承儒很喜歡閱讀,所以比誰都還要珍惜這些文本──尤其是小說,因為沒有辦法和任何人接觸的緣故吧,小說裡的各種故事、經歷、冒險事蹟以及各種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總是讓牠深深地著迷,時常一邊看著小說,一邊幻想著自己就是書中的主人翁,有時揮舞著正義的寶劍斬殺惡龍,有時成了勇奪金牌的殘障田徑健將,有時穿越時空回到過去調查懸案之謎,有時只因為一張背面寫詩的考試卷而情竇初開,有時又將破鏡重圓的雙親緊擁入懷…
這樣的生活倒也不差,雖然對門外的世界充滿憧憬,也很渴望看見書裡面所描述的那些花草、那些鳥獸、那些山林石瀑,親眼看看可以神奇飛在天上的飛機,親耳聽聽火車駛過隧道的回音,親自體驗雨滴、雪花或是霧氣的觸感……但只要照到鏡子,牠就會清醒過來,體認到只有這間書房才是自己唯一的容身之處。
大概從三個月前開始,承儒也嘗試寫起了小說,但嚴格講起來並無任何創作的成分,與其說寫作,不如說更像是一種自娛的文字遊戲──反正在這書房裡,除了看不完的書籍以外,還有用不完的稿紙及墨水──
比方說,牠會試著以九把刀的輕佻口吻來重新詮釋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或者以郝思嘉取代白羅當起神探去解決阿嘉莎‧克莉絲蒂的《東方快車謀殺案》,或者將莫泊桑的所有短篇全都改寫成金庸的武俠背景,或者假裝自己是村上春樹本人幫戈登拉姆齊的食譜書寫推薦序,或者用羅蘭巴特獨有的自言自語口吻將《威利在哪裡?》每一幀密密麻麻錯綜複雜的圖畫都仔細地描述過一遍…
諸如此類的遊戲,牠總是可以沒天沒夜地玩得不亦樂乎,直到手指與腕關節已痠疼到僵硬無力,肌肉像被極端勾拉的弓一般繃緊,積聚了某種超迷你核融合似的能量不斷從裡向外施壓瀕臨炸裂…稍微挪動一下都抽痛難當了才肯罷休。
承儒好喜歡這種感覺,既痛快又有成就感,彷彿越痠就越能證明自己曾經有努力過奮鬥過(其實只是玩遊戲而已),就像書上記載的那些傑出運動員一樣,雖然自己的身體根本就不可能去執行在書裡看過的任何體育項目。
每回酣暢筆耕過後為了好好補眠,承儒和丹姐之間養成了一個默契,只要在門縫底下留一顆紙摺的星星,丹姐就知道暫時不用再為牠送飯,讓承儒好好睡上一整天時間,通常在牠醒來之後,原本那些微微的痠痛就會有種從深層浮現到了淺層的感覺,雖然變得更明顯更強烈,但這往往也表示接下來就會逐漸趨緩,就如同感冒快好的時候喉嚨會特別地沙啞、特別不舒服一樣。
不過有一點非常奇怪,每次睡太久之後才清醒,牠都會渾身瘀青,而且覺得雙腳莫名痠痛,明明每次牠都是躺在沙發上睡,卻很少是在沙發上醒來──有時在盥洗室,有時在樓中樓…而且書房的鋼筆稿紙書本或檯燈等物品,也常會到處散落,凌亂狼藉,若在收拾過程中發現有書頁被折到的話,都會讓牠難過好久。
這實在不太合理,因為雖然承儒的雙腳萎縮的程度沒有雙手來得嚴重,但牠從小就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腳,不要說走路了,牠連站立個十秒鐘都很困難,所以早已習慣用龜速爬行的方式在書房裡移動,但每次只要睡上一整天之後,牠都會覺得雙腳痠得要命,讓牠一度懷疑自己會「夢遊」,而且肯定是走得很快很久,不然就是接近跑步的那種狀態,才有辦法讓牠醒來痠成這樣,可是…怎麼可能?
更何況,牠絕對捨不得亂丟任何一本書,不管有多難看。
發現這個怪異現象後,承儒立刻告訴了丹姐,沒想到丹姐也對牠說,某天她沒有立刻注意到紙星星,仍舊送飯來的時候,就隱約聽見了從書房裡傳來「走動」和「摔東西」的聲音,甚至能夠聽到一個陌生女孩幽微的喃喃碎語聲或尖叫聲,歇斯底里地重複著:「放…我…出…去……」
這著實把丹姐嚇壞了,丹姐試著與那女孩溝通,但那女孩卻不予理會,只是繼續走動、繼續摔東西。這件事坦白說也把承儒給嚇呆,記憶中,牠不曾在這個書房裡見過其他人類。
那個趁牠睡著時到處走來走去、摔東西的小女孩,到底是誰?
難道是被封印在某本古書之中的惡靈?會趁牠昏睡的時候偷偷附身作祟?不可能會有這種事情吧…幸虧這些騷動並沒有驚擾到爸爸,因為書房的隔音做得非常好,必須要很靠近底下門縫才有辦法聽到裡面所發出來的聲音。
為了轉移丹姐的注意力讓她暫時忘記可怕的事情,承儒決定與她分享自己的遊戲成果,從門縫底下將一疊稿紙推了出去,丹姐很驚喜,她說雖然自己不識字,沒辦法閱讀這些成品,還是非常開心承儒有著遺傳自父親的文學天賦,鼓勵牠在往後的日子裡可以持續練習寫作,甚至開始嘗試著手個人原創的小說!
「加油喔!如果是承儒……一定可以寫出很棒的故事。」丹姐將稿紙從門縫底下推回來的時候,溫柔地這麼說道。
「真的嗎?我也可以成為…像爸爸一樣偉大的小說家嗎?」
「當然可以!當然!而且說不定會更厲害呢!」
那天晚上,承儒興奮到睡不著覺,牠重新把爸爸寫的那些小說全都拿出來看,雖然明明早就翻過好幾次了,還是忍不住再重看一遍。
爸爸擅長描寫的故事通常都和政治有關,主角會在刻薄針砭時事與追憶歷史情懷間徘徊、交錯,時而尖銳,時而溫柔,細膩描寫那種悠然的懷古之情…自己真的有辦法超越嗎?明明講的是政治,是歷史,但那如夢似幻超脫現實的意境卻叫人心馳神往…唯一遺憾的是,爸爸最著名的這系列小說,遲遲沒有推出曾承諾過書迷的最終章,也許,這種缺憾的本身,就已是這系列的最終章了也說不定。
反正無論如何,別說超越,光是想要達到爸爸那樣的境界就已經不可能了!牠只能期待自己在經年累月的練習之後,可以稍微接近爸爸一點點…
因為和丹姐之間的約定,承儒開始不再把寫作當成遊戲,牠決定從今以後都慎重看待這件事情當成自己的終生職志!可是牠卻發現,自己想不到任何原創的故事,除了一味模仿各個偉大作家的筆觸之外,根本找不到屬於自己的風格、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人生歷練夠資格能改編成一篇完整的故事…這讓牠相當沮喪。
除此以外,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困擾著承儒,就是每次只要牠累到昏睡一整天就會出現的詭異現象,不知名的腳步聲,幽靈般的陌生女孩尖叫,慘遭扔擲在地的書卷筆墨,還有自己明明不曾使用過但醒來之後卻會離奇淤痠的雙腳…
「放…我…出……去!」
有一次,承儒甚至夢見那尖細恐怖的女孩聲音居然是從自己喉嚨裡發出來的,牠驚醒後渾身冷汗,周圍沒有任何人,自己的腳又痠又痛,仔細一看,右邊小腳趾趾甲居然掀開了,而且牠正躺在樓中樓的一座書櫃旁,書櫃側邊靠地面的位置有一抹小小的血痕,估計是自己「夢遊」的時候右腳踢到所留下的吧。
牠忍著痛把趾甲按壓回去,希望可以被血肉重新緊密沾黏,然後靠著書櫃,回想著剛才那個可怕的噩夢,隱約擔憂著牠最不願面對的可能性…
「放…我…出……去!」
也許那渴望離開書房的陌生女孩,就是自己內心深處潛藏著的另一個靈魂,一個對這間書房充滿了仇恨的靈魂。
這個發現對承儒而言,其實是很殘酷的,因為牠一直以為自己很享受於躲在專屬自己的這座城堡內──以知識和故事砌成的城堡,沒想到其實內心深處竟是如此怨怒、醜陋,牠甚至能夠洞察那個聲音對自己爸爸鮮明而清晰的恨!
清晰到了幾乎足以感受有一股殺意的脈搏在體內跳動的程度。可是…牠明明很敬愛自己的爸爸啊!
看過很多書的承儒,當然知道這種症狀叫做雙重人格,但牠一直極力避免用這個字眼來定義自己,深怕一旦使用了就再也無法脫身;牠也知道,人格分裂是有機會可以痊癒的,除了服藥和陪伴,最重要的是需要患者自己願意面對現實、面對自己曾遭遇過的創傷,進而摧毀虛幻人格,重新整合自身意志。
可是確切而言到底要如何辦到牠一點頭緒也沒有,畢竟牠對這個疾病的認知也是源自於小說。書房裡的藏書那麼多,一定有不少心理學叢書可以幫助牠找到答案,但行動不便的牠要從何找起?況且,牠哪好意思拜託丹姐幫忙掛精神科。
唯一能陪伴承儒的丹姐也始終隔著一扇門,連擁抱都沒辦法給予牠,不知道被人擁抱會是什麼感覺?是不是所有的人其實靈魂的結構都很鬆散,都需要時常和別人擁抱才有辦法被圈圍、被收攏,持續維繫在某種安定的狀態……像牠一樣沒有被擁抱過的人,靈魂就很容易會因為過度鬆散而產生分裂呢?
算了,像這樣胡思亂想恐怕無濟於事,承儒決定拋開這一切,試著專心投入創作,既然想不到自己可以原創什麼故事,那就跟爸爸玩故事接龍吧!爸爸他最受歡迎的那一系列小說,已經相隔十五年了,都還沒有完成書迷期待的最終章,牠想要試著挑戰看看,模仿爸爸的思維和筆觸,寫個「汪承儒版」的完結篇。
如果真的完成了,有機會可以被爸爸看到,得到爸爸的認同的話…說不定就有機會可以離開書房?有機會可以看看門外的世界?說不定也可能有機會可以被爸爸擁抱了呢?說不定擁抱…真的可以治療人格分裂……說不定…說不定…
好不容易克服自己的雜念干擾,牠不知不覺開始進入某種痴迷的狂熱狀態,無視於手指與腕關節似乎隨時會斷裂的劇烈痠痛,持續不間斷地振筆疾書,不只是文筆而已,就連爸爸的筆跡都完全模仿了,沾墨,寫字,沾墨,寫字,沾墨,寫字…牠絕對不允許自己心底潛藏著仇恨爸爸的聲音…沾墨…牠一定要撰寫出最棒的作品讓爸爸能為牠感到榮耀…寫字…牠一定可以戰勝自己心底那邪戾的聲音…沾墨…不管手有多痠在完成之前絕不停下…寫字寫字寫字寫字寫字……
如廁,進食,寫作,不睡,不知過了幾天幾夜,承儒才終於完成了和爸爸的故事接龍,完成牠心目中可以幫爸爸代表作畫下句點的最終章,本來以為一完成自己就會因為瞬間的鬆懈而昏睡,結果沒有,牠振奮欣喜,滿心期待著這份手稿即將可能為自己的人生所帶來的戲劇性大逆轉,就像所有精彩的小說那樣。
儘管痠痛的雙眼佈滿了網狀血絲牠依然不肯闔眼休息,堅持在門邊守候著,一到用餐時間丹姐來了,承儒立刻將整疊稿件塞到門縫底下交給她。
「可惜我沒辦法看你寫的文章…」丹姐如果不是只會ㄅㄆㄇㄈ該有多好。
在那之後牠就澈底陷入昏睡狀態,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噩夢,抑鬱、難堪,牠夢見自己的頭變得越來越大,肩頸和背部也長出了更多更多的怪瘤,手跟腳則反而變得越來越萎縮,身體逐漸失去重心,當牠還在煩惱著往後該如何移動時,書房的門居然從外面被打開了,爸爸就站在門口雙臂交叉看著牠,但是牠卻看不清楚爸爸的樣貌,只能隱約感覺到爸爸非常地失望,這是承儒最害怕的事情…
承儒開始試著爬向爸爸,但身上的肉瘤不斷增生加上頭顱重量讓牠爬得愈發吃力,萎縮的雙手使勁巴著地爬行向前,平常幾乎廢棄的那雙腳也輕微地蹬著地板想辦法要增加一點速度,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隻不慎吞了自己殼的輻射蝸牛。可惜不管牠爬了多久都沒有減少距離,爸爸的面容依然模糊難辨無法接近,不只四肢,還有肩膀、腰腹也都為了輔助加速前進異常出力而跟著痠麻不已……
所有的肌肉彷彿一致下達了最後通牒警告牠再繼續做這種徒勞無功的努力就要集體罷工離開牠的身體一樣。
直到在地毯上驚醒了,承儒仍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作夢,只知道全身上下都在痠痛,好長一段時間,牠都呈現行屍走肉的狀態,什麼書也不看,只是窩在門邊等著,每次丹姐送飯來就迫不及待問她爸爸看完那份手稿了沒有,丹姐總要牠耐心等候,勸牠多吃一點東西,補充體力,但他根本沒什麼胃口。
那天,還沒到吃飯時間丹姐就來了,哭了許久都不說話。
承儒惶恐無措,等丹姐冷靜下來之後,才告訴承儒,牠寫的那份最終章過稿了,總編答應要幫忙出版,承儒愣了好久才回神,丹姐繼續說道,總編完全被牠模擬爸爸的文字騙過了,還給了這份手稿非常高的評價。
「不再耗費任何篇幅去探討時事,澈底耽溺於歷史荒漠的海市蜃樓之中,再加上那種略帶孩子氣而充滿純真盼望的口吻,簡直是對政府對社會完全放棄之後最完美的退化、最完美的自我封閉、堪稱最完美的最終章!」
聽著丹姐一字不漏地轉述著總編在電話中所說的評語,承儒聽得都傻了。
「那爸爸呢?爸爸看了覺得怎樣……」
「他──他當然也很喜歡啊!」
承儒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竟然哭了,記憶中自己從來沒有哭過,但牠現在心情真的好複雜,牠寫的故事接龍獲得爸爸的肯定了,可是爸爸還是沒有來看牠……果然最大的癥結點仍是自己長得太像怪物了…沒錯,一定是這樣。
「丹姐…謝謝妳……」承儒希望丹姐沒有聽出自己聲音中的失望。
「沒什麼…這是應該的。」
「丹姐…妳真的對我好好喔…如果可以抱抱妳該有多好……」
門外突然傳來丹姐再次哭泣的聲音,而且是崩潰大哭的那種,承儒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很想安慰卻說不出話,只能跟著一起哭。
「我一點都不好…一直以來都沒有保護到你…照顧到你……」
「才不是這樣!從以前…到現在…只有妳在照顧我…不是嗎?就連我親生的爸爸媽媽都沒有像妳這樣陪著我…」
「可是我就是你的親生媽媽啊!」
聽到丹姐一邊哭一邊吼出這句話,承儒覺得自己的心被大大地震了一下,在混亂的思緒中試圖冷靜下來,想好好理解丹姐所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時候…你爸爸不肯送我去醫院…而且怕我叫太大聲會被鄰居聽見……堅持要我在這裡生…因為這裡隔音最好……所以…所以…我是在那張沙發上面把你生下來的……」
承儒抽了抽鼻子,看向那張到處黏附著乾涸汙血的牛皮沙發。
「生下來之後…求了好久…他才允許我撫養你長大…你也知道…你長得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樣…從那天起…他就再也不願踏進這間書房。」丹姐的聲音好像有漸漸恢復冷靜,不再顫抖得那麼厲害:「為了好好抱你,好好親你,像個真正的母親一樣沒有任何遲疑或猶豫……」
只是鼻音仍然很重。
「我選擇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承儒不禁用那萎縮難看的雙手摀住了自己的雙眼,內疚地無聲痛哭。
「你三歲多的時候…終於學會說話,第一次開口叫我媽媽,我好高興,去找你爸爸來想跟他分享,他卻把我打了一頓…要我不准承認你是我的小孩,還把這扇門完全封死…從那天起…我就只能以丹姐的身分隔著門繼續照顧你…」
當天晚上,承儒趴在沙發上,擁抱那一大片的血痕,又哭又笑,牠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原來我有媽媽。」
媽媽在稍早離去前,還一直問說能不能原諒她,怎麼可能不原諒?突然間多一個媽媽,承儒高興都來不及了。
啊。
牠想到可以送給媽媽最好的禮物是什麼了,要是接下來可以真正寫一篇完整原創的短篇故事,並且念給媽媽聽,她一定會很開心的!而且一定要是個很開心的故事!承儒的腦袋在高速運轉下,許多原先似乎不相干的一些奇思怪想,此刻都集聚凝結成某種模糊的輪廓,牠好像知道自己可以寫什麼故事了!
如果有一個奇妙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每個人都想變成怪物,甚至不惜一切把自己整形成各種荒唐搞笑的模樣,越奇怪就越受歡迎,那一定很好玩!
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奇妙的世界該有多好……就這樣很快地,才花短短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承儒已經想好了整個故事的基本雛形。
不料這時書房的門竟傳來猛烈的撞擊聲,承儒這輩子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大聲的巨響,嚇了好大一跳,牠縮在沙發上驚懼看著門板,門板還持續發出那不規律的撞擊聲,漸漸地,門板上靠近側邊的位置開始出現了一些裂縫,裂縫漸漸越來越大,並且可以從裂縫中看見不時探頭而入的斧頭。
承儒閉上眼睛緊緊遮壓自己耳朵啜泣,直到斧頭劈砍聲消失好一會兒了牠都不敢睜眼,只聽見有個腳步迅速地逼近自己,最後,牠前方的地毯傳來某種悶悶的金屬撞擊聲。
突然間承儒感覺到自己被抱住了,愣地睜眼,赫然發現自己的下巴靠在一個女人的肩膀上,她穿著一件連身的碎花洋裝,身上有淡淡的不知名香氣以及血的味道。等到女人將承儒鬆開之後,承儒才看清楚她的模樣,雖然感覺已有點年紀,雙眼部位也有著非常可怕的腐爛傷痕,不過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她以前年輕的時候一定很美,而現在,她的身上臉上都濺有血跡,腳邊躺著一柄亮紅的消防斧。
「媽…媽……?」
女人激動地點頭,從恐怖的眼傷窟窿裡流出了眼淚。
「沒有時間了!等等再說,我先帶你逃離這裡……快點!」女人語畢後連忙試圖抱起承儒,但卻因為抱不動而跟著摔到沙發上,試了好幾次都無法成功。
「賤…女…人……我要殺了妳!」
承儒越過女人的肩膀往門口看去,看到一個灰白短髮的中年男子狼狽地現身於門外,非常高瘦,雙頰也瘦得整個緊貼顴骨,憤恨咬牙切齒的嘴角都是染血的唾沫,他的左胸口插著一把剪刀,不斷流淌的鮮血染紅了他的象牙色襯衫。
女人轉身背向承儒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牠,對著門口的方向說:「求求你…放了他吧……出版是我一個人的意思……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女人說話的同時,一邊偷偷用腳企圖探索著地毯,似乎想找到那柄消防斧,可是男子卻搶先衝到他們面前拾起了斧頭,並毫不猶豫地朝女人的臉劈砍而去,女人猛地往後摔向沙發倒在承儒身邊,仍虛弱地央求:「拜…託…不…要…」
男子用力一扯,從女人的臉上拔起斧頭,甩了甩上面的血水和腦漿。
「他是…我…們…的…兒子啊…哥…」女人身體不斷抽搐,斷斷續續地說。
男子再度用力一劈,將女人左側頸部鑿穿一個大缺口,驚人血量噴濺而出。確認女人再也不會說話之後,手握利斧的男子,面目猙獰地轉頭看向承儒,承儒當場尿濕了褲子,完全動彈不得……
只能眼睜睜看著男子高高舉斧、重重劈下。
這一擊,剛好擊中承儒巨大頭顱正中央凹陷的區塊,將牠的腦袋劈成兩半,雖然景況慘烈,但至少牠集中在右側的五官全都暫時幸免於難。
這時候,承儒與男子皆看到一幕令人無法置信的超現實畫面──
伴隨著一陣淒厲的尖叫聲,承儒巨大頭顱的左半部剖面裏,竟滑出了另一顆小小的頭,雖然血淋淋的,但還是可以看得出有著完整細緻的五官甚至額面上還貼著幾許淡色毛髮,這顆小小的頭正齜牙裂嘴瘋狂地尖叫著,而牠左肩頸的巨大腫瘤此刻也激烈地蠕動了起來。
「痛…死…我…了!」
不久,有五根肥短的手指,從那顆小小的頭旁邊鑽了出來,並且用力將原本巨大頭顱中央的傷口蠻橫地撕扯開來,終於,一隻沾滿血的手臂從那個傷口彈伸而出,承儒左肩頸的腫瘤則頓時消了下去像洩了氣的人皮氣球。
那隻從巨大頭顱斷面伸出來的手,也握住了男子手中的消防斧,並且對男子目露凶光道:「痛…死…我……了!王八──蛋!」男子目瞪口呆,緊握斧頭的手不自覺鬆了開來,那隻鮮紅的手臂順勢接下了斧頭。
承儒認得這聲音…曾不止一次在牠的噩夢裡出現,牠心想,媽媽隔著書房的門,聽到的大概就是她的聲音吧…原來她想逃離的不是書房,而是自己的身體。
當牠體內那個滿臉是血的小女孩,正要用她的獨臂持斧揮向呆站的男子時,承儒想都沒想就伸手將之攔截,三隻手就這麼緊抓著斧柄不斷拉扯僵在半空中,小女孩怒視著承儒大罵:「你…這個…蠢…蛋……放…手!」
「爸爸…快逃!」
承儒萎縮的雙手緊抓著斧柄不肯放,和自己體內的雙胞胎「妹妹(或姊姊)」僵持不下,整個人摔到地毯上,過程中女孩頻頻發出刺耳難耐的尖叫聲。
中年男子癱跪著,愣看眼前雙頭三臂的怪物賣命地自相殘鬥。
承儒萎縮無力的雙手又開始嚴重地痠痛,想不到體內的女孩力氣居然這麼大,但牠下定決心,就算痠得快要抽筋了也絕對不能放開!
男子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後,一把搶走了斧頭,發瘋似地朝著承儒的心臟連續猛砍,直到牠開始狂吐鮮血了才漸漸停下來,丟開斧頭沒多久,男子自己也因為失血過多而倒下。
「好痛……白…癡!被…你…害…死…了……」
意識悄悄遠去之前,聽著小女孩漸弱的尖叫和咒罵,靠著女人沙發上殘破的屍體,看著眼前倒臥不起的男子,承儒居然莫名地傻笑了起來。
畢竟…牠從來不敢奢望,自己也可以有全家團圓的一天啊。
而且還是在牠最喜愛的書房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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