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31|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第七話、黑森林之主

緊鄰會場的會客室室中,神魔王對坐,鄰近的是黑森林女巫。這位黑森林的主人並非獨自前往,而帶了一名少年。在這樣重要的場合中突兀地多了一個人有些異常,畢竟,就連一向受魔王信賴的魔族大皇后仍被魔王溫和地請走。
神后拉娜親自為在場眾人倒茶,茶香瀰漫的房間內,滿室死寂。
希尼斯抿了口茶:「你不相信自己的大皇后?」
「相信。可是,我信賴她,卻未必要讓她參與。問這個做什麼?」
希尼斯沉默了一會兒。「她看起來很落寞。」
「我看得出來。好了,這是我們之間的問題,不勞您費心了。」徹單手支頭,笑得不懷好意,「我知道你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也並不在乎。可是,你用那樣的眼光看我親近亞德,讓我很不愉快。並不是因為夜晚很長,就必須讓床上有人。」
希尼斯嗆了一下,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這人……」
徹微笑著啜了口茶。「我很感謝您的關心,但是,這沒有必要。我就單刀直入地說了。我這邊已經準備妥當,只等希尼斯陛下您下定決心。」
「……」
「這段時間,我有好幾次機會可以殺了你。現在,我既不會拔劍、更不會對你出手,為的就是讓你點頭。我有滅掉聖法提加的能力,卻不出手只是為了亞德。只要我帶他走,同盟就正式成立了。」徹臉上帶笑,雙手交握著:「希尼斯,你究竟在遲疑些什麼?」
在這樣的氛圍中,徹依舊維持著紳士的笑容,卻徹底失去耐心。
「我相信你的保證,但我仍有些疑慮。」
這瞬間,黑暗氣息包圍了會議廳,狂躁又憤怒的魔力帶來強大的壓迫感。
徹輕蔑地嗤笑。「可笑至極!你對魔族有疑慮,難道我就相信你了?我之所以忍耐到今天,是因為我相信拉娜陛下的保證。我帶來黑森林女巫,就是要告訴你,我並不是危言聳聽。如果不儘快找到維持平衡的方法,他早晚會死!希尼斯.拉斯奇,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
「你我都犯了錯,才造成今天的結果。我用了十幾年的時間,試圖彌補自己做的事。而你呢?你只忙著猶豫跟懺悔,把國家扔給了妻子,現在卻還在遲疑。」徹的笑容冷淡下去:「我已經用十五年的時間展現了誠意,現在,輪到您回報我了。」
「是我表達得不夠精確。我的疑慮並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我們自己。看我的樣子你也明白吧?」希尼斯揉著眉心,語氣神情說不出的疲憊:「我知道雷爾契家族一直把他當成眼中釘,讓他跟著你們也更安全。一旦讓他離開,可以想見神族必定會大亂。」
「你有什麼意見?」
「亞德可以跟你走,但是,暫時不能公開。我會暫時壓著這件事,但不保證能夠藏多久。畢竟,威尼爾可是他名義上的父親。」
「……可以,還有呢?」
「我會親自處理雷爾契家族的事情,請你不要插手。」
徹微微一怔,旋即微笑。「可以。但是,我有個更好的建議。聖?」
一直沉默的少年終於跨出一步,上前揭下披風,露出藏在陰暗中的臉蛋。少年金髮紫瞳,神情漠然中帶點冷淡。他稍微揚首,幾乎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
在神王與神后錯愕的注視中,聖開了口:「我不是亞德。」
希尼斯與亞德不親,立刻覺得只是長相相似的替身,卻發現拉娜一臉驚愕。
溫.瑪格琳開了口:「毋須感到驚訝,除了髮色與耳朵,他的聲音跟外表都跟亞德完全一樣。怎麼樣?要他當你們完美的小王子,夠資格嗎?」
希尼斯狐疑道:「這個人到底是誰?」
拉娜的聲音悠悠傳來。「他確實是亞德的哥哥。為了他的安全,我一直把他寄養在黑森林。現在,是時候該回來了。」
如果仔細注意,可以察覺她表情蒼白。可是,希尼斯因為震驚而無暇注意。
「是的。」溫微笑著搭著少年的肩膀,「而且,這孩子還繼承了母親的魔法才華,我就讓翼姬親自傳授他魔法,也把血月送給他。」
希尼斯錯愕:「您把聖王的血月杖送給他?」
「是的。我想血月已經沉睡夠久,也該出來活動一下吧?」
「……您是希望這孩子繼承戰神的意志,統一五界嗎?」
溫.瑪格琳笑容甜美。「是的。」
聖的神情閃過一絲困惑,很快收斂起來。他們又談了些話,每句話大概都可以撼動五界的平衡。可是聖並沒有仔細注意,只是凝視著門口。
——亞德就在那扇門外。他想著,真的見面的話,他會不會很吃驚?
亞德跟他的出生都是意外。
在這具軀殼產生意識之前,他就已經模糊認識到亞德的存在。
兩人之間的聯繫甚至超越了女神的預想,直到他能夠挪動軀殼、發出聲音之前,他一直注視著亞德,透過他凝視著世界。
或許是因為身上有些非人的元素、也與女神短暫生活過,聖偶爾能夠以非人的觀點凝視著人類。在他看來,生活在黑森林這個生死之間的縫隙的人,似乎總是糾結著生死。溫.瑪格琳跟翼姬注視著死亡,而聖卻經常思考自己為何而生。然而,世界上存在著太多毫無意義的生死,執著於此似乎只能帶來痛苦。
聖輕喘著,感覺有些頭暈目眩。
他很突兀地想起離開黑森林前跟翼姬的道別。
有意識的時候他們就經常相處,由於翼姬能夠讀取靈魂的波動,也太需要開口。他一直認為,兩人之間很有默契,不可能起爭執。可是,這樣的想法實在太一廂情願了。
其他的女孩子可能會嬌柔地扯著袖口,哭著求著讓人不要離開。可翼姬卻不是,她的話語跟想法都簡單粗暴。離開前幾天,她一直繃著臉跟他冷戰,最後用更直白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反對——她直接把離開黑森林的閘門。
「我決定了,你要留在這裡。」冥界的守門人冷淡地宣告。
「翼姬,妳在做什麼?」
「這裡是我的領土。你在這裡生活,就是我的子民,應該遵照我的旨意!」
聖本來要發怒,看見翼姬的表情,怒氣卻化為嘆息。
她咬著下唇,眼眶泛著淚水。考慮到過去兩人用武力爭執決定對錯的方式,她此時選擇開口,已經算是很大進步。
「妳知道我有多期待這一天。」
「我知道,我每天都在觀察你在想什麼……別那樣看著我,你不也經常看著亞德嗎?我這樣做有什麼不對。」翼姬瞪著他,卻沒有作為審判者的威勢,更像小孩子鬧彆扭,「我說過很多次,你們不應該見面,甚至應該保持距離。」
「我知道。」
翼姬走近幾步,恨恨地瞪著他,「只要你留在這裡,我就能夠保護你,亞德也能夠維持安定。為什麼你非得要離開這裡?」
「翼姬,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亞德。」
「我知道。你接下了血月杖、學會古代的神聖魔法,都是為了保護他。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只要你離開冥土,我不知道你去哪裡,也不能保護你。」
「妳的母親把妳飼養在冥土,不讓妳離開。這樣的妳,算是活著?妳愛妳的母親,可是,妳難道不曾恨過她?」
「我——」翼姬啞口無言。
「翼姬,你我都是在籠中鳥,始終透過柵欄仰望天空。現在,妳正試著告訴我,不應該離開牢籠,不應該渴望天空。」聖頓了頓,「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方式,但願能夠選擇自己的死法。」
她注視著聖好陣子,微涼的手指碰觸他的臉頰。「你離開這裡的話,我應該怎麼辦?」
「那跟我一起走啊。」
「如果你……因此而消失的話,我又該怎麼辦?」
那時候聖沒有回答,心裡早就想好了答案,卻沒有勇氣開口。
算了。等到最後必須會面的時候再說,也來得及——咦?閉上眼睛,聖從亞德的視角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龐。
紅髮紅眼的冥界守望者,正冷著臉俯視亞德。
……
……
拉娜早在數個月前,就開始為他介紹五界的要人與注意事項。亞德對自己的表現算不上滿意,至少也能仰首說自己做了充足的準備。即便如此,獲得的資訊仍然超乎想像。
休息一下就去找紫晶談談吧。
終於能夠稍稍休息,亞德閉著眼睛喘了口氣。閉上眼的瞬間,疲倦突然湧上來。
抬眼所見,亞德愣住了。有瞬間,他以為自己望進了一片滲著血的黑暗。
再次睜眼,卻看見了一個人。那是一名如蠟像般蒼白的紅髮美少女,纖細的身材被包裹在黑色長袍下,背上則是一把雕花的長柄鐮刀。那雙纖細的手指按在鎌刀的刀柄上,猶豫著又放下來。沉重的巨鐮約有兩公尺左右,令人聯想到冥府守望者的血腥巨鐮。
此時,暗紅色雙眼的少女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兩人四目交接,少女嘆氣,一臉苦悶:「你果然能看見我。」
「……不該看見嗎?」
「當然,因為你還離死很遠。」少女口吻不善,一臉挑剔地從上到下打量了亞德。亞德不想理會他,找了諾伊莎讓她領少女離開。
諾伊莎皺著眉環顧四周。「殿下,這裡除了您以外沒有別人。需要休息一下嗎?」
亞德一愣,揉著額頭苦笑道:「可能是我看錯了吧。能給我一些安神的茶嗎?謝謝。」諾伊莎領命退下。
在她泡茶的空檔,亞德用力按了按眉心,再度睜眼少女仍然存在。
他細細打量著少女。她比亞德大一些,看來十七、八歲左右,她打扮得像是傳統印象中的死神。黑色長袍蓋住了頭髮,長袍的袖口只露出一小截蒼白的指尖。
「妳是死人,還是我的幻覺?」
死神一般的少女飄浮在優雅地側坐,只見她蒼白纖細的手指握住了巨鐮的刀柄,慢悠悠地把鐮刀架在亞德脖子上。
「要不要試試看?」
她的口吻與表情同樣沒有起伏,就好像這是個親切的提議。
「不要。不請自來太失禮了,也該自我叫紹下吧?」
亞德伸手推開了鐮刀,少女一臉錯愕地看著他,又看看鐮刀,表情很困惑。
沒想到她居然真的開了口:「我叫翼姬.瑪格琳來自黑森林,請多指教。」說完還踏回了地上,優雅地提裙行禮。
「瑪格林」是黑森林女巫自稱的姓氏。也就是說,這個人跟黑森林女巫有關係?
「妳找我有事嗎?」
「有,但我不告訴你。」但她卻不繼續說話,好奇地盯著亞德看,還伸出了手想碰他。她淡淡道:「雖然你們長得一樣、魔紋也一致,但我還是覺得聖更好看。」
「……」這個人怎麼回事?聖是誰?
「我不會輸給你。」
亞德摸不著頭緒,可翼姬仍一臉敵意。最奇怪的是,這種敵視與威尼爾感覺不同,其實不帶惡意。如果她真的想殺亞德,揮刀就是,也不必說這麼多話。
所以,她就只是來放話吧。
無端惹禍上身的亞德感到很無奈,只有說:「呃,好,我知道了。」
諾伊莎正巧走進來,在她看來,亞德像是自言自語。她用長者特有的悲憫眼神看了亞德一眼,溫和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些日子以來,您一直很辛苦吧?稍微休息一下吧。」
平日聽來亞德可能會覺得溫馨,此時只覺得尷尬,笑著謝過她的好意。諾伊莎走前還囑咐亞德要多休息,亞德笑著應允,乾脆閉上眼睛。
看亞德頸子上被架著鐮刀仍閉上眼睛,翼姬似乎覺得很有趣。「你好像很累。」
「妳要負一半的責任。」
「我很抱歉。」
「真心抱歉的話,就把那種危險的東西從我我脖子上拿下去。」
「不要。」
「……」無法溝通。
一名少年從房內竄出,慌張地用法杖架開翼姬。「翼姬,快住手!妳到底在做什麼?」
那個人簡直就是亞德的神族翻版。他同樣是紫色眼睛,只不過他是金髮,也並非尖耳。
翼姬似乎不高興了:「我只是嚇嚇他,不是認真的。」
「妳那樣子還說不是認真的?」
「我說不是就不是。」
兩人旁若無人地爭論起來,亞德覺得荒謬至極,在他們拿起武器準備用原始的方法「溝通」時,亞德才打斷他們:「你們兩個別打了,翼姬還有……」
「聖。」金髮紫眼的少年說道,「我是聖,是你的……」
「他是你的哥哥。」拉娜的聲音接下去。
亞德一愣。「我的哥哥?」
拉娜微笑道:「是的。出生以來,他的身體一直不好,我一直把他寄養在黑森林治療,隱瞞他的存在。他跟你正好相反,擅長光明魔法,你們正好可以互補。」
看著聖,簡直就像是對鏡,更像是看著鏡中「理想的自己」。
亞德本想與他握手,聖卻上前擁抱了他。
「這些年,我一直很想見你。」
這瞬間,亞德突然很想哭。
看聖的樣貌,亞德早就猜到了對方的身分,但他仍不敢置信。雖然身邊有紫晶也有拉娜甚至諾雅,混血身分一直讓亞德感到很孤獨。
狀態好的時候,他能夠笑著感謝自己擁有的愛。
可是太陽總會日落,夕陽分割晝夜的時候,他偶爾會覺得孤獨。
這樣說也許有些荒謬,但是,在夜晚奪走聲音的時候,他有時候感覺這世界上好像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他不屬於光,也不是黑暗,獨自存在於世間。
黑髮與紫色眼睛讓他在那裡都格格不入。紫晶是他的家人,卻也不是。再多的愛都無法填滿內心的空洞,再多的保證都讓他不安。
威尼爾憤怒時經常對亞德口出惡言,經過拉娜的教育之後,亞德已經不太動搖。可是,唯有一次——
「你如果不出生,她就不會死!她會以聖女公主的身分繼承大統,為神族帶來繁華的新頁,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是你殺了她!」
這句話不只戳中了亞德的痛處,更把他體內的傷疤刨開來,至今依舊隱隱作痛。
偶爾失眠的時候他會想,母親後悔生下他嗎?
他是神族榮光上的塵埃,是汙染聖女的髒污。如果能夠選擇,拉娜或者是希尼斯恐怕都希望他不曾出生。
看見由希的時候,亞德感覺自己終於能看見孤獨之外的其他可能。
可是,聖又不同。知道自己有個哥哥的瞬間,就好像飄萍般的人突然有了根,被難以言喻的安心感圍繞。
亞德重重地回抱他。
「你是哥哥,不是我嗎?」
聖笑了下,拍了下他的腦袋。「你喜歡的話就讓你。」
「我會找機會跟其他人介紹聖,他的存在還要暫時保密。」拉娜說,「我知道你們應該有很多話想聊,可是得稍微忍耐一下……別那麼不情願。」
「……快去吧。」聖輕拍下他的肩膀,「我等你。」
「好。」亞德想了下,「你要吃點東西嗎?」
「我吃過了,別擔心。」
兩人又交談了一陣子,亞德才不情願地與聖道別。翼姬看他的眼神始終不大友善,甚至還摟住聖的手臂,帶著敵意瞪著他。亞德覺得好笑:「妳是小孩子嗎?」
「對。」
這耍賴得太自然,亞德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禁語噎。
聖語帶嘲笑:「都兩千歲了,還是小孩子?」
「我跟亞德,你選一個吧。」翼姬被激怒了,抬頭瞪著聖。可他卻一點也不緊張,口氣有點不耐煩:「這什麼怪問題?我兩個都要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
亞德悄聲道:「你們是戀人?」
「不是。為、為什麼這麼問?」聖表情有點不自在。
也就是說,是互相喜歡但沒有告白的階段吧?翼姬已經表現得那麼明顯,可是眼前這傢伙還是那種態度……該說是遲鈍,還是沒有戀愛細胞?亞德不禁有點同情翼姬了。
亞德忍不住勸他:「你對她稍微溫柔一點吧?畢竟她可是女孩子。」
「你是被她外表騙了嗎?她剛剛才把鐮刀架在你脖子上!」
「我覺得挺可愛的。」
不過這當然是建立在亞德安全無虞,也知道這是情侶吃醋的前提下。
翼姬一愣:「可愛?」
看她表情似乎不討厭,亞德順著說下去:「不喜歡可愛這個詞,那就漂亮?」
「謝、謝謝。」她瞪大眼睛,搖搖頭然後點頭,神情明顯軟化下來。果然,她笑著執起亞德的手:「我不討厭你了。剛才那樣對你,真是抱歉。你能夠原諒我嗎?」
「好啊。」
聖看他們感情好,安心的同時又有點心情複雜。
「這傢伙平常很認生,為什麼跟你這麼親近?」
亞德笑了笑,沒有直說。「是因為你吧?」
聖沒有回答,耳朵微微紅了。亞德對翼姬比了個加油的手勢,她神情認真地說「好」。才過沒幾分鐘,就建立起奇妙的革命情感。
可惡,真是青春阿。
回過頭,正好看到代表神魔與中立區的正在交談,神情各異。有別於魔王徹.曼德沙的愉快,拉娜與希尼斯的神情都顯得有些憂慮。
在這群人中,有個人顯得特別突兀。女人面容年輕,眼眸是淡綠色,只可惜眼神空洞冷漠。她同樣包覆在黑色的斗篷之下,藏身在陰影中靜靜微笑。
看著她的樣貌,亞德心中自然浮現了一個名字——黑森林女巫,溫.瑪格林。她的笑容恬靜平和,亞德不知何故被看得有些不安,只匆匆點過頭回到宴會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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