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16|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天涯存知己

    夜裡入眠之前,想到有人偶而會想起自己,念著自己,心底蕩漾的是無盡的溫馨甜蜜。那是親愛的家人、至好的親友對自己情意的反芻;但若是幾面之緣的人,則屬於美感的層次了。
    別後約再見
    2018年12月Bernd住了兩夜後,繼續他壯偉的行程。
    2019年3月2日,突然收到他使用Airbnb的簡訊,他想跟我聯繫,想再跟我說話,請我給他email或電話。我腦海裡立即閃現他高瘦的身影,總笑嘻嘻愛開玩笑,熱情天真卻又自信的模樣。雖然送別之後,我早已把他忘懷。
    Bernd說他將在三日之後完成Te Araroa Trail,之後他將去Stewart Island,接著他要搭火車從基督城到Greymouth,然後他就不知要做甚麼了。也許他可以再來訪我見我,如果我房間有空,如果我有時間,也渴望見他。那大概是三月16、17日左右。還有最好的是,他能永遠住在我這兒。
    Greymouth在西海岸,離尼爾森頗近。他從紐西蘭南島最南的地方在朝我走來呢。他提早兩個星期詢問,斯文有禮,但有些話語簡白,卻也使人忍不住地胡思。
    我也開始有浪漫的想像,到底是甚麼促使他從南島的最南端一路迢遙地回來看我?他想做甚麼或他的目的是甚麼呢?
    初見的熱情
    我記得初見情景。
    我的記事簿紀錄,那天是2018年12月29日。我習慣把每位客人到訪日期、來自何方、住幾夜寫下來。
    我沒有見過客人像他那樣多話的,我想他大概很久沒有跟人說話了。
    他下午來到,就忘情地跟我訴說,他從北島的最北端Cape Reingn 一路走來,要走向南島最南端Bluff,預計要用五個月完成,這是紐西蘭聞名世界的Te Araroa Trail。我第一次聽說這段旅程,他也是我第一位正一步步完成這段旅程的客人。
    我喜歡登山,但獨自一人天天健行,且連續五個月,有時走在海岸,有時荒郊野外,有時山巔水涯,大多住小木屋或帳棚,帳篷、睡袋、衣服、食物、爐子、鍋具、瓦斯等必須揹在身上,那是多麼沉重的負荷啊。
    所以我問他,決定走這Te Araroa Trail是為了甚麼呢?
    因為看見許多人分享這一段旅程所見的美景與個人的經歷感受,挑起他躍躍欲試的激情。想做的事,必須趁早去做,否則就來不及了。因為年紀越大,精神力量日漸衰退。他已經老大不小了,若不趕緊挑戰自己,恐怕要待來生了。
    我心想不挑戰又怎樣呢?那時候我傷了腳踝,走太久它就開始抱怨連連,遑論登山,甚至千里跋涉?
    然後他又說,Cape Reingn開始那一段似乎是永遠走不完的海岸,茫茫的大海、無邊無際的海岸線,走了好幾天,有點單調和無聊。有時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轉到水泥路,感覺滿好的;但走在車子急速來回的路邊久了,很希望能轉進人跡罕至的山中小徑。不過,紐西蘭的確是一個美麗的國家,網路上人們分享的美景真的不及自己親眼所見的,每一天醒來都是人生難得的驚艷,令人無限感動。才走一半旅程,他瘦了十來公斤,這也是另一斬獲。
    Bernd入住的第一晚,同時有一對年輕漂亮的德國客人。三人相見甚歡,索性拿著酒杯,坐在沙發上使用德語暢談。我不免強加入談話,讓他們盡情談心。可想見一路走來,Bernd可能很久沒有使用德語了,他多麼想痛快地跟同鄉分享自己的壯舉與一路經歷。
    這是Bernd長久跋涉後的休憩,不過次日,他也出門用腳探索尼爾森,順便採購下一段所需。他放在冰箱的食物只是幾片起司和餅乾,帶回來的晚餐居然是兩瓶紅酒。他笑說紅酒是最營養的,他的最愛。他已經幾個月沒有吃真正的食物了,當時我正準備晚餐,於是我去院子採幾枚甜豆,煎一個雞蛋,放入甜豆和起司,請他品嘗。他問我,何不也來一份?我說這是冰箱內最後一顆蛋了。我疑心是否因這一點兒食物,他遠迢迢地回來看我?
    他住在德國南方Munich之北的Fürth,以護士為業多年。熱愛馬拉松,每年參加馬拉松均有佳績,後來市長請他負責辦理馬拉松業務,直到如今。他以手機介紹Fürth、 Munich的城市風貌、自然優美的花園與湖泊,市民喜愛的活動,如化妝遊行、啤酒會等,懇切的邀請我前往他的故鄉旅遊。
    他又談及長期健行必須做好許多功課,例如時間的選擇、路線的研究,準備地圖與指南針、急救藥物。尤其重要的是一定要買這個裝置,如果發生意外,按一下,直升機就會飛來救援。這要花費500元紐幣。最好備而不用。他提及路上遇見不少同樣挑戰這一條步道的人,有人竟連地圖也無,更別說緊急救援裝置,真是太輕忽了,難怪每年都有不少來紐西蘭登山探險的人死於山難。
    他暫時不理Te Araroa Trail,要去Abel Tasman健行幾日,極力鼓吹我與他同行。我渴想登山,但我不只沒有登山背包、帳篷、爐子等裝備,就算有也背不動,況且腳踝受傷,尚未痊癒。臨別晚上,他讓我看他的裝備,除了身上所穿,衣服只有羊毛T恤一件,排汗、易乾,無汗臭味。乾麵、起司、果乾和餅乾。極輕簡。他須走去Richmond 搭巴士。我建議開車送他去。因為這段是高速公路,走起來恐難愉悅,但尊重他。他想了想,終於讓我載他一程。我發現他留下一瓶他最愛的紅酒與咖啡給我。
    或者這是他重返尼爾森的原因?其實可以不必有原因,就是像他說距離返國還有幾日,不知要做甚麼才好?不如再相見。
    重逢的快樂
    我們以電子郵件聯繫他再來的日期,他要我去預約一家好餐廳,我是被邀請者。他三月19日將離去。最後他確認晚上七點半到,巴士停車地點是上次我送他離去的對面。我若沒空不用去接他,他能走向我。
    我告訴他我會去接他。
    三月17日,我先把車停在公園停車場,站在站牌前等待。有一種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覺在心中鼓盪。
    巴士很準時在七點半來到。Bernd輕快地跳下車,領取司機交給他的行李,就笑瞇瞇地走向我。離別兩個多月,他比之前還瘦,太瘦了,非玉樹臨風,是風中竹竿。
    我準備了義大利麵,想充當晚餐,但回家後,他竟拿出紅酒要與我乾杯,為重逢乾杯。那又是他的晚餐。他在Greymouth 吃過了。
    問他離開尼爾森之後的景況。他讓我看小腿側邊的疤痕,一次爬山越過籬笆時,他向下一躍,摔倒受傷。幸好他是護士,知道如何照料傷口。我問他從出發到結束,是否用了他花了五百元買的裝置?他用過,但不是為了自己。健行途中,一日來到Hut,準備過夜,卻在門外看到有人留言說,她受傷了,無法走路,需要救援。他與其他登山客推想這位待救的人應該就在附近,他們分頭尋找,終於在不遠的山路上發現她,把她攙扶到小木屋,他也趕緊按了裝置。一路上風景奇美,但也充滿凶險。如果重頭再來,也許他會考慮是否來走這一趟。不過,他還是不悔自己的選擇。但能夠平安回家真好。
    他讓我看出發前小女兒送他的袖珍相簿:青春英俊的他、結婚時的甜蜜喜悅 、兒女可愛的童年、家人聯袂跑馬拉松的帥氣身影以及參加節慶的逗趣搞笑。我了解他女兒的用意:撫慰他思念家人之情,提醒他深愛他的人在等他回家,不要在孤獨的旅途上移情。他讓我看他的相簿,也在表明他愛家人,要永遠住我這兒,只是一種無名的懸念或玩笑,我自然也不會當真。
    我們一起去散步。走往我喜歡的Masden Valley路。秋日兩旁的樹林色彩艷麗,可惜當時只是初秋。途中轉進綠草伴隨玫瑰,無邊廣闊的墓園,林木高峻, 幽雅寧靜,宛如仙境般, 讓人感覺長眠於此之恬靜。我們坐在長椅上,我說自己每次來此的感覺,問他對生死的看法。他表示將儘量維持健康,讓自己活得好且久。我的腳踝使他時時陪我停下來休息。他走過許多紐西蘭步道,有些步道平緩容易且美,建議我可計畫前往。回頭我們去Isel Park,我們又坐在櫻花樹下的長椅休息,但櫻花早在暮春時候謝了。然後我們走過市政府建的國宅區,住房簡陋 ,院子凌亂。兩人能談的不多,不全然因為我不會說德語,他不會說中文,而是沒有參與彼此的人生,不過,還是很快樂,因為知道他為了想要再跟我說話,老遠來看我。也不覺相見恨晚,彼此各有所愛甚好。看來他也很快樂,即使只是一起看電視、滑手機。
    我們去餐廳午餐,他請客。他點小牛排,看起來滿可口的;我點的海鮮竟然是炸的,我只好把麵皮去除。除了啤酒之外,他又要我點飯後甜點,好好享用。在服務生來收拾之前,他把我扯下的麵皮放在他的盤子,準備代罪。他關心若有我無法解決或修理的,誰來幫忙?我說鄰居表示幫助我是他的工作。他笑著說,你有一個奴隸啦!不用擔心。我只好調侃他,你要加入奴隸行列嗎? 他笑著說,不行,我已經是別人的奴隸了。
    他說他不會忘了我,期待我保持健康,來日再相逢。也許不可能重逢,也不必重逢。曾經相聚,已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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