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顧元慶所編《雲林遺事》、楊循吉《蘇談》這類專記畫家倪瓚、蘇州軼聞的。顧編分高逸、詩畫、潔癖、遊寓、飲食五門,可說是有關倪瓚故事的集成。何良俊《語林》則仿《世說》,分三十八門,是自漢至元文人言談的集成。曹臣《舌華錄》也同樣,輯古人問答雋語,分成十八類。王稚登《虎苑》亦似此,但所輯乃與老虎有關的故事,凡分德政、孝感等十四門。王文祿《機警》,收的便是史上善於機變的事蹟,他的《龍興慈記》則所載均為朱元璋取天下時的故事。黃姬水的《貧士傳》講的又都是歷代安貧之士的事。
如王世貞《劍俠傳》,收集歷代豪俠故事三十三篇,無疑就對此後的俠義小說寫作開了端倪。楊慎的《麗情集》採集古今名媛故事,緣情麗靡,影響亦不小。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更重要。該書廿六卷,十三專題,遍錄杭州故事,後來擬話本《西湖二集》乃至「三言二拍」都曾由此取材。
如陸楫《古今說海》,分說選、說淵、說略、說纂四部,百四十二卷;王世貞《艷異編》收古今靈怪與愛情類作品三六一篇,均可謂說部之淵海。顧元慶《顧氏文房小說》《廣四十家小說》、胡應麟《百家異苑》等亦然。六朝唐宋元明說部之書,一時俱備,實乃前所未有之事。
《世說》首刻於嘉靖中,不僅帶動了一大批語林類的作品,那種魏晉雋雅的言談及疏放的行事風格,更深深影響著萬曆以後的文人。今所謂晚明閒適小品之人生態度,半由仿效魏晉清談而來。
六、在出版市場中繁榮
而這整個歷史建構過程,作家是以編輯人身分與出版商合謀的。作家自兼編輯與出版商的情況雖不若萬曆中葉以後明顯,但出版情境在文學發展中的作用,顯然空前。
魯迅曾批評明代後期小說叢書往往妄造書名而且亂題撰人。嘉靖以來,編書人之妄,何止於此?裁裂杜撰、巧立名目者,誠所在多有。
但除了這些令考史徵實派人士頭疼的毛病外,它還有很多影響文學史進程的狀況值得注意。
比如前面講的傳奇,從唐到明初,大抵皆是短篇。成化嘉靖間除大量刊刻此類作品外,還因應市場,發展出長篇來,動輒萬言數万言。
相對於通俗演義等長篇通俗小說,目前學界通稱此為中篇傳奇。可是由傳奇說,它確是長篇無疑了。
之所以會那麼長,一是刊刻流布,不比手寫傳抄,自可大增其篇幅;二是作者徇書商之請,因為它徐敷陳以諧俗目。
正因為如此,故此類傳奇有很強的市場性傾向。例如作者未必署名,敘戀愛而近於,用語亦較淺白。《花神三妙傳》《李生六一天》《傳奇雅集》《痴婆子傳》之情色描寫,且開《金瓶梅》之先河。
市場性的東西,一旦暢銷,書商就會重複製作,因此作品雷同,類型化十分嚴重,並會不斷被摘選載錄到各式叢編中。
各傳奇,除單刻本外,常被選到另一些本子中,就是這個緣故。如《國色天香》收了七篇萬字以上傳奇、《繡谷春容》錄了八種。這種匯錄本,以後也不斷被重刊,或書商委託人不斷另編。
此等現象,看來並非好事,但它顯示一個文學史上的新時代業已來臨,此即讀者之時代。
從前,論及文學,主要是由作者面去說詩言志、詩緣情、詩以道性情;或由作品面去說詩文之體、格、法、式,評騭其優劣高下。讀者的問題不是沒有考慮,但不如由作者及作品說那麼重要。
且讀者主要是接受端,接受作者及作品提供的信息,努力去了解作者與作品,或知人論世,或興於微言以相感動。讀者當然也可興觀群怨,可以多識草木鳥獸之名,然而讀者閱讀文學作品,其作用乃是要使自己產生變化的:「溫柔敦厚,詩之教也」。作者代表了意義的給出者,作品是載體,讀者則是接受意義以令自己被教化的。
現在,稗史的作者雖然仍力倡著「史重勸懲」的老傳說,努力在作品中進行風教,可是這老傳統乃是在一個新環境中活動著的,故情況便不得不有了些變化。讀者的世俗趣味、意義取向,開始倒過來,要影響著作者與作品了。
作者主體漸次隱沒。服從於讀者之需要與意志,因此作者遂多不再使用本名,改採化名、佚名、無名,或假託某大眾所喜愛之編書人名做為代號(此即魯迅所說亂題撰人)之方式。
過去均說這是小說不受文人重視之故,不知古代人寫小說並不隱姓埋名,此時為何竟以匿名為時髦?斯乃自我面目既隱,撰作故事以娛看倌,本無太多主體意識可說也。
這時,還有一個制度化的代表性讀者,常參與到作者與作品的創作活動中來,那就是以讀者觀點及角色出現的批點者。
小說戲曲均有越來越多隨正文一齊刊刻的評點。讀者的聲音,猶如戲場邊上的喝采聲、議論聲,堂而皇之,與作者並列,甚至引導著作品的意義方向。過去,只說是讀某一小說某一傳奇某一戲曲,此後則要說讀誰的評本與刊本了,評本刊本不同,作品文本及意涵就不一樣。
作品的雅俗之分,乃亦因而混亂了或漸泯了。
仍以傳奇為例。古文傳奇化,越來越甚。
唐代古文本有應世諧俗之一面,如韓愈〈毛穎傳〉、柳宗元〈李赤傳〉〈河間婦傳〉之類;唐傳奇本也有古文筆法。此一傳統到明代大獲發揚。早期如宋濂〈秦士錄〉、高啟〈南宮生傳〉已是如此。成化弘治間馬中錫《中山狼傳》、《遼陽海神傳》、《韋十一娘傳》亦皆有名。
嗣後古文常與傳奇相混,到晚明袁宏道〈徐文長傳〉、張岱〈五異人傳〉、陳繼儒〈範牧之別傳〉等,古文與傳奇簡直無別。
古文與傳奇相比,古文理應較雅;傳奇與通俗小說比,傳奇又較雅。可是古文既與傳奇混,傳奇乃又與通俗小說混。例如形式上傳奇中大量穿插詩、詞、駢文,雖說是老傳統,甚至可以上溯到秦漢之賦體,但論者頗疑它與宋金諸宮調之以詞為主而附以說白者相似。
當時通俗小說本也是說說唱唱的,傳奇詩文混體,便與之同風。
傳奇的情節與詩詞,又常被後來通俗小說所襲用,如《警世通言》所載〈王嬌鸞百年長恨〉,即改寫自《尋芳雅集》。《歡喜冤家》第二、十、廿四回也分別抄襲了《尋芳雅集》和《鍾情麗集》。甚至整個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說,均可視為嘉靖間這一批傳奇的繼響。
而傳奇既廣為市井所閱聽、大量刊刻於坊肆,則它又難道不具通俗小說性嗎?
也就是說:嘉靖前後,歷史氣氛濃厚,稗史傳統亦得以復蘇。時人有意識地重建此一傳統,但重建後的傳統與新的出版情境結合,便形成了新契機,晚明清初許多小說狀況即緣此而生發,不可不察。
西方小說繁花簇錦的時代,要到十九世紀,明代中期聲色大開的這些小說戲曲,可是它的先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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