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鬱長堤曙色幽,重來記取舊溫柔。 煙堆弱柳千重恨,霧染輕花萬緒愁。 憑細雨,認孤舟,依然碧水映天流。
相思泛碎青蘋沼,斷向沙洲與鷺洲。
張英奇站在保和殿外,全神貫注聽裡頭議事,聽康熙宣他,十分意外,連忙翻身入內,到御階前伏身跪安,說道:「張英奇見駕,恭請聖安。」
康熙道:「你自康熙九年當差以來,始終勤謹,表現出色,如今兵部尚書出缺,一時半刻覓不著人選,就由你接下罷。」
張英奇一驚,抬眼偷覷康熙,會過意來,連忙叩頭道:「謝主隆恩。」
康熙道:「既接了兵部尚書,這就起來議事。」
張英奇叩頭道:「可阿哈是有罪之身,正等著今日朝議後向皇上請罪。」
康熙道:「你有什麼罪?」
張英奇叩頭道:「阿哈犯了殺人罪。」
他將早先在乾清宮所稟,又重頭說了一遍,同時拿眼角餘光偷覷跪在一旁的明珠,只見明珠低垂目光,望著地下金磚,聽到成德在安定門外大街被四人追砍,幾度眼光波動,卻能維持面不改色,心下十分佩服,正想他未屆不惑便居此高位,果然這份沉著定力不同凡響,忽見明珠伏身叩頭道:「啟稟皇上,歹人在大街上襲擊舉子,張靖少攔路相救,手段雖重了些,畢竟情勢急迫,不好以此深責,否則未來恐怕無人敢於街頭仗義。」
康熙道:「你說的有理,可張英奇傷人致死是實,也不能全無處置。」
明珠道:「傷人致死是絞罪,但救下兩名舉人,可謂功在朝廷。恩自上出,兩命能否抵得一命,還請皇上聖裁,阿哈不敢妄議。」
康熙道:「這話在理。今日起貢院鎖院三場九日,若非張英奇見義勇為,今日便要少兩人入闈。國家掄才,所費至鉅,豈能輕易為人所害?就看在這一點上,也沒有重懲的理。」
索額圖聽到這裡才反應過來,大約皇帝得知張英奇傷人,有心庇護,於是拿朱之弼開刀,找個理由不輕不重處置了朱之弼,既可打擊反撤之聲,又順手將張英奇放上高位,為接下來懲處預留退步,這心思動得可快,明珠聽了三言兩語便開口唱和,更是機伶到家,自己若再不吱聲,恐怕好處要給明珠佔盡了,便也欠身道:「阿哈以為皇上所慮極是。張英奇在武舉中三元及第,是歷代罕見奇才,讓他降級敘用,足以令他知所警惕,日後行事必然更加謹慎,否則如此人才,救下兩名舉人反而議了重罪,流傳後世,所傷依舊是皇上聖名。」
康熙見索額圖不忌與明珠同聲,只當他論事公允,便微微一笑,對階下吏部滿漢尚書道:「對喀納,郝惟訥,你倆主掌吏部,又怎麼看?」
對喀納與郝惟訥對望一眼,欠身道:「回皇上,阿哈以為大學士所議甚當,張英奇可比照朱之弼,降三級以茲警惕。」
康熙道:「張英奇原是正三品武官,兵部尚書是正一品文官,要降三級成從二品文官,也沒個恰當職務,還不如讓他當回原差。」
對喀納聽康熙拿並未真除的兵部尚書官品來論敘用,道理似是而非,顯然偏袒御前親信,便應聲道:「皇上所慮極是。」
康熙道:「就這麼定下罷,張英奇降回原級,還在乾清宮當差,暫代兵部尚書,等候旨意。」
張英奇以為康熙只是拿他打發朱之弼,再拿朱之弼打發他,萬沒想到康熙竟真要他代理兵部尚書,登時一驚,抬頭望去,見康熙似笑不笑,知道推諉不得,忙叩頭道:「謝⋯⋯謝主隆恩。」
康熙不再理會張英奇,說道:「三藩軍務議了一半,尚未定案。方才朱之弼說,就有個一年半載,也籌不到數千萬兩軍餉,這仗依舊打不得,明珠又怎麼說?」
明珠道:「直隸籌不到數千萬兩,可向察哈爾商借。」
此言一出,滿朝悚然,連康熙也是微微一驚,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明珠道:「皇上賜封布爾尼察哈爾親王,位列蒙古諸王之上,可布爾尼素來以成吉思汗嫡裔自居,恐怕依舊自覺委屈,吳三桂造反,想必也要找布爾尼起兵,以成南北呼應之勢。察哈爾有成吉思汗以來金山銀海,布爾尼一反,朝廷正好向察哈爾用兵,拿下察哈爾,便不怕籌不到數千萬兩。」
康熙萬沒想到明珠竟盤算察哈爾必反,先前議事卻絲毫未提起,便問道:「你認為察哈爾必反,怎不早說?」
明珠道:「若吳三桂真反,布爾尼呼應,才需要與察哈爾作戰。若吳三桂不反、布爾尼不反,一文軍餉都不需要。」
索額圖見明珠自掘墳墓,機不可失,便往前一跪,說道:「明珠慫恿皇上冊封布爾尼在先,料定布爾尼起反在後,欺君之外更貽誤軍機,請皇上處置。」
恭親王常寧在階下與裕親王福全、純親王隆禧站在一道,他是參贊軍務和碩親王,兵部滿尚書有罪,他也脫不了干係,聽索額圖要議明珠的罪,連忙向前跪了,說道:「如今只是商議,是否撤藩,尚待乾剛獨斷,既是未決之務,要說貽誤軍機,恐怕言之過早。」
裕親王福全知道康熙心意已決,既然同意撤藩者如此之少,明珠等人勢必更受倚重,聽常寧開口保明珠,又將乾剛獨斷四字咬得忒重,連忙也向前跪倒,低頭道:「阿哈同意恭親王所言。」
裕親王是康熙兄長、議政王大臣,他一跪,純親王隆禧也跪了,滿朝官員只好跟著跪下,一時間太和殿裡跪滿了人,彷彿都來保明珠,康熙心中好笑,卻嚴肅說道:「裕親王帶著大家都起來,好好議事,不用跪來跪去。」
康熙見眾人俱都起身,獨明珠還跪在地下,便問道:「明珠,你怎不起來?」
明珠叩頭道:「阿哈力主撤藩,自然知道輕重,撤藩不成,便是滅國之禍,今日寄下項上人頭,理所應當。」
康熙被「滅國」一語敲在心上,便道:「真該殺頭自然殺頭,不該殺頭又寄著人頭做什麼?裕親王話已經說了,你是兵部尚書,還起來好生議事。」
明珠這才戴帽起身,順勢問道:「請旨意,尚可喜的摺子如何處置?」
康熙道:「平南王勞苦功高,念其戎馬一生,准予歸老遼東,安養天年。平南王既去,平南藩殊無必要,尚之信不必襲爵,著陪同平南王攜金印入京,朕要親自慰勞。索額圖按這意思擬旨來看。」
他又望了一眼殿內眾人,從御座中起身,說道:「今日特為處置尚可喜的摺子叫大起,既已定案,你們都回各部院衙門辦事去,兵部尚書隨朕到乾清宮商議細節。」
張英奇見康熙從側面下階,轉往太和殿深處,知道他要從太和殿背面離開,連忙與明珠一同跟上,待皇帝讓梁九功伺候上了八扛御輦,兩人便在後頭步行跟著,卻聽康熙在上頭問道:「明珠,朕許久不見你的小舅子班進泰,近幾年他在盛京過得如何?」
明珠略感意外,答道:「回主子,班進泰臘月入京省親,託主子鴻福,闔家平安,不敢勞主子惦記。」
康熙問道:「眼下他在京?他的兒女也在麼?」
明珠道:「回主子,一家大小都在京。」
康熙道:「這倒好,讓他妻女到慈寧宮給太皇太后請安罷。當年先帝爺將阿濟格奪爵賜死,太皇太后很是可惜,這些年來都惦著他後人,他孫女兒既然到京,到太皇太后跟前承歡也是應當。」
明珠道:「是,阿哈處理完朝務便回去傳諭。」
康熙道:「除了給太皇太后請安,也讓皇后看看班進泰的女兒。」
明珠不解其意,只應了一聲,康熙又道:「今日朝議,你倆都看到了,朕不過處置一個尚可喜,還沒對靖南藩平西藩動手,便是這樣一面倒的口風,要三藩全撤,朕還得擔心朝臣是否能夠同心為國。」
明珠道:「如今局面不清,難免有人心存觀望,待主子揭明國策,想必好得多。」
康熙道:「明珠,滿朝就你力主撤藩,難能可貴,可察哈爾一事上,你忒煞膽大過頭,難道不怕玩火焚身?」
明珠道:「朝廷軍員軍餉不足,短時間內確實籌不了數千萬兩銀子,只能冀望於非常手段,主子明鑑。」
康熙道:「今日裕親王恭親王將議罪之聲擋下了,卻怕日後沒個了局。」
明珠道:「主子庇護不了阿哈時,也就不用庇護了。」
康熙道:「凡事不好處處硬來。朝務上無可退讓,別的上頭就該儘量隨和些。索額圖極力反對撤藩,與你勢同水火,實在不像話,可他有他的道理,朕也不好讓他噤口。最近他為兒子求親,皇后已經應允了,你幫腔幾句,結了親也是朝廷佳話。」
康熙這番話轉彎抹角且東拉西扯,但明珠是個絕頂聰明人,已是聽得心中雪亮,晴天霹靂竟比朝堂上受眾人攻訐更加厲害,睜大了眼睛想道,皇后是索額圖的親姪女,為她堂兄格爾芬說親,怎竟然挑中芙格!皇后既已應允,此事再無轉圜餘地,可成德這樣死心眼人,與芙格彼此認定,何能禁此打擊?
張英奇一直從旁偷覷明珠,心想,他聽說容若當街被追砍都能氣定神閒,怎驀地之間變了顏色?過了片刻猛然醒悟,索額圖為女兒說親那日,我曾提過明珠看中班進泰的女兒,不過三兩日工夫,索額圖已經透過皇后伸手來動這門親事,下手不可謂不重!他想到此事恐怕還是他言語孟浪所致,震驚之外萬分過意不去,想要將實情托出,正盤算怎生開口,明珠卻向他使眼色,頻頻搖頭,擺手要他置身事外。
張英奇猶豫之間,又聽康熙說道:「索額圖挑中班進泰的女兒,多少也為與你沾親帶故,你幫著把親事說成了,日後你倆也和睦些。」
明珠聽皇帝把話挑明,已是推諉不得,便垂下目光,面無表情看著腳下步伐,答道:「阿哈恭領聖訓。」
|| 未完待續 ||
順治皇帝的八個阿哥只有四人活下來,在康熙十二年的這個時候,除了三阿哥玄燁(康熙皇帝),還有二阿哥福全(裕親王)、五阿哥常寧(恭親王)和七阿哥隆禧(純親王)。清朝帝室特重皇子養成,皇子一滿六歲就入上書房,接受滿蒙漢三語教育,恭親王常寧與曹寅同歲,自幼與上書房侍讀的成德和曹寅相熟,日後甚至包庇成德而引發康熙怒火。下圖為皇帝專用五爪坐龍團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