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19|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向上作為一種詛咒:《平面國》

  1884年由愛德溫‧A‧艾勃特出版的《平面國》距今已百餘年,它所造成的影響仍舊不減,在往後的衍生作品中持續深化當代意義,因為其諷諭的目標從未消失,甚而凝滯成無法撼動的平面日常。相信大家對於維度的概念並不陌生,但他書寫維度不完全是科普,在曉諭數學原理之餘,暗喻了當時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陋習,包括分化階級、封建愚昧及宗教侷限,同時也開展了對於未來世代的想像和警示,讓此三者能夠以藝術形式有機結合,不愧經典之名。
平面國/愛德溫‧A‧艾勃特著/魔酒出版
平面國/愛德溫‧A‧艾勃特著/魔酒出版
  故事分為兩大部分,前半段由敘事者正方形(A Square)引領讀者認識平面國,當中各種平面圖形分別代表不同階層,如線是女性、等腰三角形是低階勞動者、正三角形是中產階級、四方形是仕紳及專業人士,再往上的多邊形稱之為貴族,直到邊數達到千百以上,極度接近圓形的則是牧師,掌管了文化政治的大部分權限。平面國僅有兩重維度,所以他們所看到都只有一邊,也就是一條線,因此,觀看就成為了極其重要的社會性環節。   在此讀者可以關注到兩項重點,其一是將所有存在納入本質式探討,具有本質主義(Essentialism)的架構意味,它意味著任何物事都有它埋藏在最根基處的核心,此核心是無法透過後天而變異或更改的,是始終黏貼在個體上的必然標籤。譬如在故事中,平面國認定角度越是尖銳的三角形變越具有暴力傾向,僅是一條線的女性是情緒化、非理性、躁動易怒的存在,圓形便是值得尊敬崇拜的領導階層云者。   所有相關認知構築成一僵滯社會體系,在真切和對方談話親近之前,人們便透過外在形貌來判定他者,「因為你是……所以你會……」的絕對句型定義了社會交際的準則,這同時也是上層階級所宣揚的價值觀:改進您的形狀。他們主張你的舉措都來自於你的本質,所以不必去批判等腰三角形搶劫偷竊的行為,而應該去哀悼他們那兩條歪斜的等邊,並致力杜絕那些不規則形狀的誕生。本質化的結果不僅造成階層之間的流動難度極高,也連帶抹滅了對自由意志的肯定,當康德學說中的拱心石被移除,道德根本無從生發,隱約形塑了平面國的社會氛圍走向。    第二點則是來自於觀看,或者說辨認的重要性,因為上下階層森嚴,如何在視角的侷限中(僅有一條線的明暗變化)認出對方的身分,並因而做出相應舉措是重要顯學。雖說它們有聽覺、觸覺及視覺三種徑路,但最為正統的仍然是視覺取向,依靠霧中光線明暗來判讀邊的多寡。書中提到一段有趣插曲,在平面國的歷史上曾發生過「彩繪革命」,起因是位五角形發現了彩繪顏料,在以視覺為認知基礎上的平面國,有個別殊異色彩的確能夠幫助辨認,但最後卻因為女性及牧師(圓形)兩者皆只有一條邊,共享同樣前紅後綠的上色模式,模糊了最高及最低地位,因而使貴族階層強烈反對彩繪革命,最終使得彩繪成為歷史上的秘密。   在此所提出的詰問是:結構建立來自於認知,你必須先看到、並能夠分辨二者差異才能確立結構,所以觀察並不只是被動形式,它存在著主動拆解功能,亦即,你用觸摸、聽聞還是看見對方有不同的結果,視覺上用深淺或色彩判斷,又是另外一層抉擇,它提醒人們,怎麼樣認識對方需要極其謹慎,畢竟它也是方法論一環。彩繪革命亦在探詢,這樣的社會結構需不需要更大程度的鬆綁?若需要,則是要採取怎麼樣的方式改變才是最佳解?當我們推翻了重重限制,會不會最終擔任領導者的,反而真如牧師所說是百萬以計的犯罪者?   前半段多是針對平面國的社會架構敘述,後半段則聚焦於智識範疇上的隱喻。一日,正方形夢見了直線國,在直線國裡僅有相伴的點跟線,他們無法自由移動,只能依靠歌聲呼應有無;曾在夢裡飛舞的點之國,他們如一堆蒼蠅四處飄蕩、喃喃自語;後來也在球體的帶領下領略了立體國的規則,透過向上飛升鳥瞰自己所處的平面國,知道了自身限制何在,然而並不意外,牧師必須發起禁令來限制這些異端傳播,最終正方形也淪為階下囚,在獄中完成了他欲傳世的自白書。   這裡明顯存在兩層象徵,第一層是關於點之國。那裡的國王只有自己一人,他自己就是他自己的世界,不知道線、不知道面、不知道高度、也不知道他者與算數,在那個世界只有自己: 「他填滿了整個空間,而他所填滿的空間,就是他的一部分。他想到什麼就說出什麼,他說出什麼就會聽到什麼,他同時負責思考、負責演說、負責聆聽;思想、言論、傾聽,三位一體的他既是自己,又是全部,啊!快樂!他真是快樂的生物!」點之國演繹了一種低端的生命樣態,不擁有知識、不在乎他人、也不思及進取,但他卻快樂的不得了,他既巨大又渺小,諷刺社會中的並不少見的常態。   然而拔高望去呢?球體之於正方形是立體與平面的會晤,多了一個維度,前者之於後者的全觀視角便宛若上帝般令人崇敬,這當中觸及了神學範疇,人究竟要如何理解上帝視角?因我們全然無法想像四維狀態,所以經由《平面國》裡二維看待三維的譬喻,或許稍微能推知三維看待四維的視角;後者則藉由正方形之口,依循了邏輯類推,他假定出四維空間會存在16個端點的超立方體,上帝,或者說任何神秘的消失或出現,是有可能經由數學理性推導而存在的嗎?知識是人類生理極限的延伸,盡管抽象隱形,它仍足堪作為通天橋梁,有著上達未知世界的可能性。   亦如他回到平面國後不斷誦唸的「向上,而非向北」(Upward, not Northward),它是故事的核心概念,代表著渴望突破單一維度的智識追求,但它同時也是種詛咒,當先知以更高層次看過世界之後,它會對自己甚至無法表演一次「將東西拿到上面」而感到極端難過,我知道,但我沒辦法做到,也無法證明,是對於知識分子最巨大、最殘酷的酷刑。   「為什麼渴望知識的人會落得失望,甚至被懲罰呢?……只因我試圖喚醒潛藏在某一個平面和立體生命之中的人性,以人性去對抗那些故步自封,將我們限制於二維或三維世界的驕傲與自滿的大敵。」   如果能夠選擇,我不知道人們會想要痛苦的往更高維度爬升,還是當一隻無比快樂的蒼蠅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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