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土在上》是劉芷妤繼《女神自助餐》之後,再一次對於當下時代的文學反饋,故事描述以臺灣為藍圖的鯨島被祖國侵略後,施行一連串文化改造措施,致使鯨島成為以樂值為唯一皈依的烏托邦樂土。樂土在上,這句美好頌詞揭櫫了政府希望人民如何看待自我處境,可越發甜蜜的糖,通常帶來越發疼痛的牙。盡管探討的命題眾多,包括政治宣傳、貧富差距、成就數值化,但讀者可以很敏銳的發現,性別依然是書中的主戰場之一。
讓我們雞蛋裡面挑個骨頭,不論設想的細節如何,歷史上有名的烏托邦都出自於男性之手,女性應該活在怎麼樣的烏托邦裡,成了一題從未被思量的填空。這當中性別差異被隱沒,卻不能稱上弭平,早期對於人的定義尚未囊括女性,見不到其中的殊異與艱難,而於《樂土在上》中,作者描摹了幾個未來想像,回答了女性應該如何生活在這不可能實現的地方。
《樂》書中相關的有趣設定有二,一是作者假設了一段語言改造思考的過程,將與「水」相關的部首定調成最低等、噁心、令人為之退卻的詞彙。二是作者對於性別處境的反向嘲諷,他不從正向疾呼些什麼呼籲,只是單純給你看那可能更糟糕的未來。
小說中以水為惡的語言體系有《1984》中新語(New Language)的影子,所謂「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語言塑造了思考的模型,思考影響了行動之渴望與恐懼。這是故事中的語言天才琥珀迫於祖國威壓而改造的語言系統,初讀會有些納悶,但配合上下文之後,你可以知道「湖底、濕、溺」等濕漉漉的字眼,全都相等於謾罵。作者讓水字旁的字鑲嵌於我們常見的髒字,替換掉那些習以為常的羞辱。譬如說:
你腦子進湖水嗎?
他老海的。
水撈的。
角色隨口一句咒罵詞,對於臺灣人而言,應該很容易可以替換成習以為常的相似詞,像翻翻看那樣,連結時常出現於生活中的國罵。是的,習以為常,如日日行經的招牌斑駁也無人注意,在此之前,我們是用什麼部首的字在罵人的?以女為部首,要找到罵人的字眼太容易了,姦、奸、嫌、婊、妒……更別提各種排列組合與實際應用,女性於文化中被汙名化的現實,在樂土中被替換掉了,卻成了最顯眼的提示。
而那些被替換掉的「女性」呢?他們從抽象語境中被抽離,化作更為實用的用途。故事中的女性服膺於同一套樂值體系,追逐高樂值成了生活中的唯一目標,要嘛成為類似直播主的「陪伴女孩」,「因為女孩們本來就適合這種輕鬆不費力的軟性工作,好保護她們天真純潔的天性」(頁24),用低於實際智商的對話邏輯和觀眾互動;要嘛就等著一個高樂值的單身男性,待嫁入對方家庭,便會以高樂值那方為準,共享同一樂值。婚後,樂土並不樂見傳統的守貞,而是鼓勵女性婚後多和他人繁衍,才能締造更高的樂值,一夫一妻制在樂土反倒會被視為異類,成了悠悠之口茶餘飯後的碎嘴。
從女到水,是由內至外的擴張,或說思考監控的偉大功勛。統治者(通常同義於男性)終於不再輕視或謾罵身旁的異性,那太花時間與心力了,統治者最終將其統括、收攏進腹裡消化,成為不具思考的族類:女性只需負責維繫人類生命存續最低最低的條件,就像是一種社會體制下的器官。當然,書中角色縱使最初蒙受此種價值觀綁架,最終也嘗試逃離樂土令人作嘔的單一準則,逃到近乎原始的水返腳聚落,學習更粗糙、卻也更具生氣的未來生存方式。
只是行文至此,不免思量,這確實是極其挑釁的設計,這裡頭甚至有些喜劇性質,讓書中的扁平女性角色說出那些過分的言論,有種「好啊!既然你們都如此厭女,索性就讓大家看看,貶低女性到極端的社會面貌會是什麼樣子」。並非懂得笑就不會恨了,而是觸發了某種心理防衛機制的怒極反笑,既笑其荒謬,也笑其中有無法遣懷的悲哀──這是只有身為女性才能寫出的,既惡毒又聖潔的玩笑。
性別議題近幾年在臺灣愈發成了激烈交鋒的場域,從一杯咖啡的emoji到楊舒雅的〈Rule男Freestyle〉,男女之間仍在找尋彼此能夠忍受的言論平衡,到底怎麼樣說話才不會冒犯到他者、才不會掀起非我群者的傷痂,成為這個世代最基本的禮儀。試想,若《樂土在上》的設定是由男性作家寫出,很大機率會遭到撻伐,會翻出政治不正確的段落貼上網被說噁男,就算用創作的自由論來辯解也難以豁免;同理,女性作家若創作出全然貶抑男性的劇情設定,讀者難保不會認為女性創作者在借題發揮,只不過是在丟出自己的情緒垃圾──只因你不是那樣的身分、不是那樣的性別,這樣的寫法只會引火燒身。
這也是我認為《樂土在上》最難得之處,它在自身創作者的身分和科幻假想的窄廊中,走出一路曲折:放大女性的困境,開一個只有自己能開的、不合時宜的玩笑,他人訴諸於口是冒犯,我敢於說出口是冒險。只有自己才能寫自己的故事,並非一句蒼白呼籲,而是現今動輒政治正確環境中一句紮實厚重的定理,你擁有撰寫自身傷口的最優先資格。
回到樂土,我們所探討的早已不是「女性應該生活在怎麼樣的烏托邦」,而是「這個烏托邦是誰的烏托邦?」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沒有全然公平的社經體系,剩下的就是看誰佔哪個階層,可以佔比較多便宜。以性別來說,擁有較多自主權的男性似乎較佔優勢,可對於那些生存於底層的低樂值男性來說,生活還不如依附於高樂值男性的貴婦們愉悅。再放大一點來看,鯨島的烏托邦也僅是個培養皿,溫馴於祖國的文化滲透政策底下,視水為猛獸劇毒,以樂值為唯一準則的生活,可以算是烏托邦嗎?
以水為惡的意涵是什麼呢?對生活在陸地上的人類來說,水波漫漫意味著限制、嚇阻與禁忌。在水中,我們沒辦法自由自在的呼吸和移動,那是對我們而言陌生的場域。之於島國人民如鯨島而言,水域代表著潛在的危險和邊界,可同時,也象徵了未知的旅途和收穫,當人們被教導你應該要懼怕水,懼怕那些不熟悉的環境,懼怕更多一些想像的未來,那我們就會永遠被困在同一標準下的現在。
樂土在上的封面是一片海洋,水在此不再乘載著罪惡和汙穢,而是純然的美麗瀲灩,如同見證鯨島歷史的琥珀最後所說的,「樂土在上,彼星為證,改變就要發生,而她終於不再靜靜坐在被改變的那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