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古往今來人類無法逃離的永恆困境,所有生命不管再如何長壽,最終都會走向乾癟、虛弱以至於腐敗。正因為死亡代表著對於在世的割裂,它大多時候都乘載著某種負面形象,陰森恐怖的骷髏頭、代表不祥的黑袍、可以將人攔腰斬斷的鐮刀……人們大多避談死亡,這事畢竟總帶著一些淚水和遺憾,因此,《死神放長假》(As Intermitências da Morte)的第一句話,似乎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第二天,沒有人死。」
作為喬賽‧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逝世前的最後一本寓言體小說,《死神放長假》讀來有種拋下包袱的幽默感,隨興所至、自由漫談,甚至荒謬到有點好笑。故事的開頭很簡單,某天午夜一過,所有應該死去的人都還活著,臥病在床的王后嚥不下最後一口氣,醫院裡躺著數以千計該死未死的患者,車禍、自縊、衰老……全都停在消亡前的那一刻。
起初,聽起來的確讓人歡欣,人不必再擔心與所愛之人猝然分離,可日子一久,你會發現你也無法擺脫那些所厭棄的:重病患者塞滿了醫院走廊,醫護人力根本無法負擔,只得請求家屬們帶回照顧,反正再怎麼樣也不至於過世;殯葬業者急著跳腳,他們維持了數百年來的工作機會一夕喪失,沒有入葬意味著沒有入帳,只得請求政府立法規範,現在開始,死亡的寵物都要依法規程序下葬,算是勉強緩和這種轉型衝擊。
當然,薩拉馬戈最喜歡嘲諷的宗教也沒缺席。主教打電話給總理討論這場怪事,他給出的邏輯推演淺顯易懂:沒有死亡,就沒有復活;沒有復活,就沒有教會;沒有教會,上帝要在哪裡佈道?主教的緊張確實有道理,如果上帝都管不了死神,難保不會影響信眾的忠誠,說到底,教會到底可以做什麼?薩拉馬戈的酸人功力已臻至爐火純青,以下節錄兩段:
「我們不能只是為了說話而說話,我們會計算長遠的後果,事實上,我們的專業,如果你希望我給你一個比喻的話,我們的專業是彈道學。」(頁16)
「先生,宗教是世俗的事,與天堂無關;我們通常聽到的不是這種說法;我們得有個說詞來招攬顧客;所以你們其實也不相信永生;我們假裝相信。」(頁31)
薩拉馬戈的文學特色不僅在於獨特對話體裁,也常見這類有趣的諷諭妙語,毋寧說,這是他拆解世界的腦中思路,在各種論述中插枝旁生,光明正大的「偷渡」他之於種種事物的思考和判斷,除了他所設想的種種精彩情境,這些或嘲諷或揶揄的敘述短句,總是令人咀嚼再三。
故事後段,死神毫無來由的開始重新上班,眾人鬆了一口氣,那些應該死去的生命終於入土為安,人們卻對死亡的新制度感到頗有微詞:鑒於以往的死亡都太過突然,現在即將死去的人會收到一封紫羅蘭色的信箋,告知你一周之後即將死去,換言之,你還有一周的緩衝時間,可以償還積欠已久的債務、向所愛之人告別,或者有勇氣去做一直以來不敢嘗試的挑戰。但大多數人收到的反應都是,迎來更多的狂歡與放縱,畢竟都要死了,過得更快樂一點不好嗎?而一直以來放假的死神也面臨了難題:有一封寫給大提琴家的死亡預告始終被退回,死神感到無比困惑,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人能活過他被規定的歲數。祂只能親自去看看,這個死不了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閱讀至此,讀者總會感受到小說敘事聲音的存在,像要打破第四面牆那般,敘事者有時會跳過情節和讀者交流,像是描述死神形象時,他並沒有一步到位,斬釘截鐵的定調死神應該是什麼樣貌。在那些迂迴旁進、略顯叨絮的敘事中,感覺他似乎也在和讀者協商,商討死神長久以來在各個文化裡的共通形象是什麼?對於死亡,有沒有一個最精確、或者最傳神的描摹?
將死神擬人化,似乎不只是一種趣味的形象化,我猜想那更代表著作者對於死亡如何降臨人間的直接感受:那是殘酷決絕、無容置喙的審判,還是另一種溫柔的招呼及懷抱?薩拉馬戈給出了個奇妙的形象,死神竟是個長久以來被官僚體制給控制的女性,祂的工作只是每天寫好信封,響指一彈分送,然後等著下一日的到來,祂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規章手冊是誰寫的,只能日復一日的遵守著「汝須殺人」的命令。
官僚、制式、無趣,或許就是薩拉馬戈對於「死亡」帶點叛逆的評論,不似我們常見的神聖敬畏,「死亡」不過是千萬時空裡都無法避免的劇情公式,所有文明都可刪減到一句話的暴雷劇透,「人活著,然後死去」。過分乏味,像是工作裡每天都要去做的,那些毫無意義的狗屁倒灶。更令人焦躁的是,我們不知道這是哪個高層下的指令,如同死神「被派到這個世界太久了,久到記不得從誰那裡得到必要的指令,執行被託付的任務。」(頁149)這使思路導向某種虛無論調:死亡的存在到底是因為什麼?世界初始是誰設計了這種強制的汰選機制?它真的有存在的必要性嗎?或者,有沒有可能,這種機制有可能被改制或推翻?
小說結尾給了另一種可能,盡管它有些過份可愛。這位死神實際考察了大提琴家的生活,祂拜訪了大提琴家工作的舞台,也伴隨著他一起回到房間,可以穿梭於無限時空的死神凝於一時一刻,觀察眼前入夢的一人一狗,此刻,死神竟也浮想聯翩,若是沒有死亡,他的日常應該會持續下去,會繼續到公園散步、繼續演奏著動人弦曲,如夜的寧靜與悠長,想著想著,無形的祂坐上了沙發,原先蜷縮著的狗突然睡醒,張腿一跳,於是「死神生平第一次知道腿上有隻狗是什麼感覺。」
很喜歡這段靜謐書寫,死神自冰冷簡陋、僅有無數代辦事項的密室中逃離,走向另一段充盈著煙火氣息的曲徑,選擇和人一起生活的有限世間。盡管祂知道腿上的溫熱也終將冷卻,屬於人的世界有諸多混亂和殘缺,但祂也相信,在這形而下的世界裡,有歌頌著團結、友誼和愛情的樂聲悠揚,那是藝術,也是生命在死亡臨現之前的晶燦樣態。薩拉馬戈最後將重心轉回人文關懷,或者更精確的說,轉回愛情,死神最終選擇沉眠於大提琴家的懷中。有人說太過俗濫,但最老套的通常也最有效,有足夠重量能被放在「死亡」另一端的,的確就是愛情──這是他對於死亡,一個不那麼正式、卻無比誠懇的回答,
所以小說的最後一句依舊,但差別是這次沒那麼神祕,我們知道祂為什麼去放假了,或許,還帶著一絲絲祝福。
「第二天,沒有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