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28|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風吹草-01

想唔到阿姐欸Boyfriend 如此緣投,阿弟仔欸夏天咁欸變春天?
從小,他的記性就很好,那年夏天的燥熱、濕悶、悸動,直到現在還清晰灼人。
還記得那是個炙熱艷陽如爐火般烘烤街道,路邊草木被曬得閃爍刺眼,空氣在柏油路盡頭翻攪的午後。轟鳴蟬聲中,一台老舊的公車頂著高溫,發出機械碰撞的尖響,從盡頭急駛而來,並在山腳邊滿是鏽斑的站牌旁停下。
「謝啦!」
他在車門打開的瞬間跳下,對於撲面而來的熱氣與強光習以為常,輕快地半跑半跳衝向路旁的停車棚。不到幾秒的時間,瘦高少年直立在腳踏車上,臀部懸在坐墊的上方,猛踩踏板朝著上山的斜坡路呼嘯而去。
斜坡的兩側滿是大小高矮的樹木雜草,少年麥色的肌膚被曬得發亮,汗水沿著頸脖流過,淺藍色的制服襯衫被浸濕貼在胸前,他低喘著氣傾斜上身奮力爬坡,破爛脫線的高中側背包垂在身後,褪色的蓋面被風拉扯鼓動。
遠遠已經能看見庄子口,楊毅辰放慢爬坡的速度,柏油路面也逐漸平穩,鬆開踏板滑進熟悉的街道,沿路的攤販和鄰居看到他,拉開嗓門大聲招呼:
「阿辰又還沒五點就回來呦!」
「沒啦我今天暑輔最後一天,提早放人內!」
「你每次翹課嘛都說提早,別再惹你老母生氣啦!」
「哪天沒惹她生氣一定是我中邪啦。」
聽到麵店老闆娘笑罵,楊毅辰放慢車速轉頭回話,燦爛笑容下的小虎牙欠打意味十足,此時另一個吆喝聲搶走楊毅辰的注意。
「楊家細漢欸!要不要吃冰!」
賣冰的阿伯熱情朝他招手,楊毅辰也捧場地立刻踩了下踏板,滑行到攤車前。
「那百吉來兩支!天氣熱,阿伯要多喝水喔。」
兩個巷口外的三角窗座落一間老字號的五金行,身穿格紋圍裙的婦人彎腰清掃門口的落葉,遠遠便看見楊毅辰左手騎車,右手抓棒棒冰咬在嘴裡狂吸,陳月芳眉頭一皺便破口大罵:「死囝仔!跟你說幾遍不要邊騎邊吃!給我下來!」
楊毅辰臉不紅氣不喘地龍頭一歪繞過老媽的怒吼,在門口兜圈一面問:「今天不是要進貨?啊東西勒?」
「人家阿義已經幫我搬到倉庫去了,哪像你!課明明只有到中午,混到現在才回來!還不去幫忙整理!」
聽到堂哥來家裡幫忙,楊毅辰揚起眉興奮地歡呼了聲,也不等老媽把話說完,已經踩著踏板,直朝並排在五金行隔壁的倉庫後門騎去。
遠遠地便看到楊正義在倉庫裡慢條斯理堆貨的背影,楊毅辰唰地撞開門大聲朝堂哥喊:「阿義接住!你阿弟的愛!」
說完也不管楊正義才剛放下手中的貨,便將未開封的棒棒冰朝堂哥丟去,楊正義伸手想接,藍色棒棒冰在兩人的矚目下,飛出漂亮的拋物線並錯過舉在半空的手,掉在地上。
就如平時進貨的午後,楊毅辰倉庫裡團團轉,一下攀上貨架,一下高聲點貨,不到半小時便把貨物整理完畢,嘴巴更是沒停過,東一句西一句和堂哥打屁。
「好爽啊!不用寫考卷我鼻塞都好了!」
「每次只有到放假才這麼有精神,我今年份的活力都要被你用完了。」楊正義吸了口甜膩的冰棒水,忍不住調侃。
「拜託上學就是為了放假啊,而且你還不知道齁,明天可是大日子內!」
「大日子?」
「蛤?我以為三姆仔會跟你說,明天,肥涵的男友要來住喔!」宣布的同時做出誇張的登場手勢配合,楊毅辰滿臉的興奮期待不言而喻。
「意涵姐的男友?不是說才交往幾個月嗎,怎麼會突然跑來?」
連平常不八卦的楊正義都被勾起興趣,楊毅辰的情緒整個沸騰起來,抓著堂哥猛力搖晃,激動不已。
「對啊很扯吧!肥涵的男友竟然是真人!當初那個臭臉徒手掐死喇牙的肥涵欸!我原本還以為是騙人的,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她租來的啊?」
「別鬧齁,你姐好像認識對方不到半年吧?聽我媽說是工作聚會認識的。」
「對!說是攝影師喔!要來我們這裡住一段時間拍照,肥涵最近公司很忙沒辦法陪,所以只有男友先生一個人來!在那種大城市當攝影師,感覺超邱的欸。」
總是做著城市夢的堂弟語氣中滿是崇拜,姑且算是在城市讀大學的楊正義有些不甘示弱地反擊。
「住大城市有什麼差,像我們學校攝影社的人都只是拿著相機把妹而已。」
「吼阿義你不懂啦,靠這個吃飯跟學興趣兩回事好嗎?好好喔,我以後也想靠藝術吃飯。」
就在楊毅辰被夢想泡泡包圍的同時,不速之客打開了倉庫大門。
「整理完也不找阿義回家裡坐,只會找人家聊那些有的沒的,怎麼不問問阿義是安怎考大學的?看看人家多用功考上國立的幫你阿姆省了多少!整天像隻蟲亂扭一通跟我說要靠跳舞作飯吃?」
「我還是有唸書啦!只是念的時候不會扭來扭去,所以妳很難注意到。」
見到母老虎發威,楊毅辰吐吐舌頭正想趕緊抓著堂哥一起溜出倉庫,楊媽卻笑盈盈地攔住兒子的去路,抬手就往楊毅辰後腦勺巴下去,但臉上笑意不減地看向楊正義。
「阿義啊—你阿母剛剛打來說,今天陪你阿爸去醫院看報告,晚上留下來吃吧?」
「哎他們兩個每次都不先說,不好意思啦安捏麻煩阿嬸,我等等去買⋯⋯。」
「不用不用!我知道你客氣,故意煮好才跟你說,來來來一起吃,阿辰你學著點看人家阿義多有禮貌,哪像你,一張嘴整天歐北共,不知道像到誰。」
對於老媽的碎念,楊毅辰故作困惑看向堂哥。
「哥,我每天刷牙都有認真照鏡子,我覺得長相部分應該是像到金城武了,你覺得呢?」
面對總是瘋瘋癲癲的堂弟,楊正義只能回以無奈苦笑。
隔日都還不到中午,楊毅辰一改以往出門前延遲的習性,老媽的提醒還沒出口,自己牽著老爸的機車便衝出門。
二手老機車的引擎沿路發出噗噗噗地響,但無論是騎過坑疤路面的空隆聲,還是來自樹叢的蟬鳴巨響,都傳不進楊毅辰的耳裡,安全帽下的興奮都快滿溢出來,滿腦子都在想像這個城市來的男友先生會是什麼模樣,印象中攝影師都會留點鬍子,搭配很有質感的夾克?還是背著看上去很厲害的攝影器材配上漁夫帽?
沈浸在無邊聯想當中,楊毅辰終於騎到火車頭,他在車站口前放慢速度,一面用腳滑行一面掃視。
刺眼陽光下,老車站前的磨石子階梯上,來往的只有幾個稀疏乘客,右邊坐了個正在發呆的阿伯,左邊則坐著一個跟周遭風景無法融入的男人。
只見男人正低頭擺弄手中的單眼相機,坐在階梯上兩腿隨性伸展。陽光下的頭髮似茶色卻帶點灰並扎成髮髻,只有幾縷髮絲掛在臉側,在這個人人都嫌熱剪三分頭的鄉間格外顯眼。 尖挺鼻梁上鼻骨略為突出,細邊圓眼鏡底下被陰影模糊了雙眼的輪廓,襯上明顯的顴骨與微微凹陷的臉頰,大熱天的卻穿著長袖襯衫,雙頰被熱氣烘得泛紅,在偏白的膚色下卻顯病態,比起弱不禁風更像是精神狀況不佳。
頹喪的貓背和垂著頭的模樣,不僅死氣沈沈還有點神經質,與其說是攝影師,還不如說像個剛被炒魷魚的失志青年。
對方奇特的外表不小心讓楊毅辰看得太認真,直至男人感受到視線而抬起頭,楊毅辰才趕緊回神。
「你是趙、趙⋯⋯?」
平常講話比呼吸還順暢的楊毅辰難得吃了螺絲,不知道自己在結巴什麼,但發熱的臉頰讓他意識到自己在緊張。男人看向他,原先失神的雙眼因聚焦而瞇起,平淡的嘴角揚起一抹笑。
「呵,趙文斯。」
「我、我楊毅辰啦,楊意涵的弟弟,叫我阿辰也可以,今天很熱齁?」
「你就是毅辰啊⋯⋯。」不懂對方為何要重複自己的名字,楊毅辰只好趕緊接話避免尷尬。
「欸,等等回去路上會經過阿忠伯的金桔檸檬,你不會討厭酸的吧。」
「不會啊正好消暑。」
「那吃過午餐了嗎?我們家那邊有間麵店很讚,尤其他的黑白切跟招牌陽春麵,不吃你會後悔!還是你有特別想吃什麼?」
「別緊張,又不是皇帝出巡,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男人話不多,聲音慵懶還掛著一抹淡笑。藏在細邊眼鏡的鏡片後的暗色瞳孔卻沒什麼朝氣。
「啊你東西就這些喔?」
楊毅辰看向趙文斯手上的後背包問道。
「後面還有。」
說完不等正要伸手幫忙的楊毅辰,男人逕自起身拎起行李袋,他這才注意到趙文斯還背著個塞到緊繃的登山包。
兩人坐上機車後,楊毅辰當然不放過機會,油門催下去嘴巴也沒停過,更是自來熟地擅自叫起對方姐夫。
「所以姐夫有自己的工作室喔?好厲害!那你這次來這裡是有想好要拍什麼嗎?我這樣問會不會很外行啊?」
「嗯⋯⋯當然,你要是能帶我到處走也不錯。我自己亂走可能會不小心走回台北。」
「哈哈哈那沒問題,還怕你不讓我跟內!那明天先去我們這裡最大的廟吧!聽老媽說早上好像有廟會,可以去湊個熱鬧。」
「好。」
一來一往的談話中,楊毅辰住的村子映入眼簾,他輕催油門來到福源五金行的門口,朝著店裡大喊:「媽!!我把姐夫載回來囉!」
層層貨架後,楊爸探出顆頭回答道:「你媽剛被金花姨他們揪去玩孫子了,隔壁的燈我開好啦。」
「蛤?我還以為他會留下來看姐夫的說,你先進來啊?不然你感覺快被曬到變蝦子了。」
邀請完楊毅辰便逕自往店內走,原先站在門口的趙文斯只好跟上走進店裡。
在看報紙的楊宗展原本只想瞄一眼對方長什麼鬼樣子,沒料到兒子居然大方的把客人帶進店裡,嚇得他連忙收起翹在椅子上的腳。
「姐夫,看你東西要不要先放旁邊,這是我們家老爸。」楊毅辰見自己老爸滿臉尷尬地僵坐在椅子上,忍住竊笑等著看熱鬧。
「伯父好,不好意思這陣子要麻煩了。」
「嗯,鄉下地方沒蝦米稀罕的,當自己家免客氣。」
「不會,感謝你們不嫌棄。」
「⋯⋯。」
「⋯⋯。」
原本楊宗展個性就不熱絡,也沒有要接話的意思,兩個人瞬間陷入沈默,這時,上一秒還跟楊宗展對視的趙文斯,居然不慌不忙地轉過頭看向楊毅辰。 雖沒多說什麼,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與視線,反而讓原本打算看笑話的楊毅辰,自己先耐不住尷尬而只好主動接話:
「爸,你看肥涵這麼怪人,還能找到這麼帥的男友,你終於不用擔心他嫁不出去啦。」
「誰跟你說我擔心阿涵,太緣投我卡煩惱。」
說完楊宗展還故作強勢地撇過頭,臉上的神情似乎對自己給出的下馬威很滿意。 見趙文斯默默站在一旁絲毫沒被影響,楊毅辰只好放棄對於岳父大戰未來女婿的期待,把人拉著帶到五金行隔壁的倉庫,二樓當初多蓋了間房間,現在空著剛好做客房。
把趙文斯丟進房間後,楊毅辰溜回五金行說好聽是要搬台小電風扇過去,但一進店裡便立刻衝到老爸面前:
「欸欸欸爸,你不覺得很扯嗎!他要是再有精神一點根本可以去當電影明星了欸!」
「生得好又不能當飯吃。」
「拜託、不能當飯吃但看著好配飯啊!」
「阿辰⋯⋯啊我剛剛安捏講有兇嗎?看起來不會緊張齁?」
見楊宗展一臉後悔又擔心的樣子,楊毅辰依舊不給老爸面子。
「完全沒有欸,看起來很好笑。」
「死囝仔,整天只知道鬧我跟恁母阿,快去問人家趙⋯⋯趙先生還有沒有欠什麼,啊冷氣遙控器教人家用一下,晚餐妳媽如果沒回來記得帶人家去吃卡好的。」
「好好好──多一個人讓我鬧,你跟媽終於可以休假啦。」
靈巧閃過老爸準備巴頭的手,楊毅辰抓著電風扇一溜煙的跑出五金行。
回到倉庫二樓時,趙文斯盤坐在地上整理行李,楊毅辰像隻主人剛回家的小狗,在對方身邊轉個不停,無法冷靜。
「姐夫怎麼會想要來小草埔啊?我們這裡除了草什麼都沒有內。啊、倒是老蚊子、老房子和老人特別多。」
「嗯?照你這樣說我也是老男人了,不喜歡老東西?」
「哈哈哈你哪算老啊?感覺跟我阿叔差不多大啊。而且老東西不是重點,重點是這裡什麼都沒有,蟲比人還多。我想要的是跟我姐或阿叔一樣,在台北那種大城市生活!」
「喔?所以才重考?」
「對啊!我死也不要讀附近的野雞大學,我明年一定會考上藝大的!姐夫以前是藝大的嗎?」
「抱歉要讓你失望了,就是一般的普通大學。」
見對方沒有擺出長輩的架子教訓自己,楊毅辰心中對姐夫的好感又往上竄了幾分。
「哇那你攝影是自學!?也太厲害了吧!好好啊我也想要有自己的工作室,不過其實我的夢想是在跨年演唱會上面當dancer!我從小學就定好這個目標了。」
「覺得老家無趣所以嚮往城市嘛⋯⋯不錯啊,這個年紀做夢剛剛好,要繼續努力喔?」
男人是笑著說的,輕鬆的語氣說在敷衍也不像,說是鼓勵卻又有些輕浮。比起直白的潑冷水或者長輩式的說教,趙文斯的態度反而讓他不知該作何反應,正想再說點什麼,趙文斯拿出手機晃了晃。
「我打給你姐報個平安。」
「阿對欸我都忘了,你打你打。」
楊毅辰說著,整個人還湊近了幾分,明知不可能聽清楚話筒另一端說什麼。
「喂⋯⋯我到了,嗯,很好啊,剛剛有跟伯父打招呼了⋯⋯對啊是你弟來接我的。」
手機另一端只能微乎其微聽到點女生模糊的回覆,楊毅辰卻像欣賞世界奇觀一樣,睜著大眼極度興奮地看著趙文斯回話。原來姐姐跟男友講話是這種感覺?明明平常很少打回家,就算打來也沒兩句的人,跟男友聊天時反而很有耐心呢。楊毅辰心裡跟著想。
「還行不會很熱⋯⋯對啊我知道,好,那你要跟你弟⋯⋯嗯,好你忙。掰掰。」
聽見提到自己,楊毅辰激動地擺手示意姐夫別把電話遞過來,幸好最後就這樣掛斷通話,讓楊毅辰不禁偷偷鬆了口氣。
「怎麼不跟你姐通電話?」
面對趙文斯的疑問,楊毅辰心虛地抓了抓後腦勺。
「不是不想,只是我這個人就是忍不住白目,啊每次講電話沒兩句就害他生氣,聽說他最近工作忙,我還是別惹他好了。」說完還吐了吐舌頭,惹得趙文斯輕聲笑了一下。
「那正好,你姐常說我情緒起伏不明顯,就算你不小心激怒我了也不用擔心。」
「這樣講更可怕啦!欸不過這樣想我們兩個搞不好互補喔,我什麼開心難過的事都放臉上,啊你感覺是那種氣到內傷也笑笑的人。」
聽到男人這樣說,反而搞得楊毅辰心裡那把悶燒的好奇熊熊燃起。凡是都喜歡大呼小叫展露無疑的他無法想像要如何把情緒都藏在心裡,而對方則瞇眼繼續說道。
「很會猜喔,我好像是那種連深愛的人過世,也能笑著過日子的個性。」
大都市來的男人,神秘的藝術家身分,窺視到老姐不同的一面,對方看似頹靡慵懶卻又意外主動。
看來今年夏天或許會很好玩,楊毅辰按耐激動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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