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花無寒獨自回辦公室。
楚湮的陪伴讓她的心情好了不少,回到家裡也能在一股溫暖中沉沉睡去。只不過,那並不足夠,她的心裡還是缺了點什麼;而一日找不回來這什麼,她也無法尋回設計的初心。那很逼切,她的心裡卻很淡然;或許是累了,也或許明白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她沒有任何計劃,想到什麼便做什麼;醒來時想要回辦公室,她便去了,唯一想到要做的便是給楚湮知會一聲。
「會讓范非陪你回去嗎?」楚湮問。聽罷,花無寒冷笑了一聲。
「湮湮。不要再提范非了。我不需要他。要是我得找一個人陪我,我拉著你不就行了?」
「我行動不便,怎麼陪你到處去?」
「反正,我需要的只有你。」花無寒有點無奈,但也明白楚湮所說不過出於實際考量。「不聊了。我到樂園了。黃昏前就會回來。」
「好。你自己小心。」就像電視劇裡的賢妻良母一樣,她溫婉地叮囑說,「別忘了吃午餐。晚餐我給你弄你喜歡吃的。」
「嗯。」
掛了線,花無寒在入口處拍了拍自己的職員證,爬了兩層樓梯,便來到自己的辦公室所在。自然是烏燈黑火,她只亮了自己辦公桌範圍內的幾盞燈,坐了下來。沈仲喬給她撿回來的圖紙還在案上,她拿在手裡細看,嘆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因為喬安還是作品本身就像他所說的一文不值,現在這麼一看,連花無寒自己也看它不順眼。狠狠地把圖紙抓成一團,她瞄準相隔數公呎外范非辦公桌旁的垃圾桶一擲,紙團卻跌落在他那桌後的一個大型文件櫃旁。嘆了一口氣,花無寒只好站了起來,走到文件櫃那頭,把紙團撿起來。
雖說這辦公室是開放式的,但人們還是習慣以大型的傢俬或其他東西將不同的部門劃分開來。文件櫃的這邊是創作工程部,佔了這個樓層的八成位置;文件櫃的另一邊則屬娛樂事務部,坐了屈指可數的幾位人員。
娛樂事務部與創作工程部一樣直屬於總部,負責統籌樂園內娛樂相關的事項,與樂園的後勤團隊接觸亦相對較多,人員也就散落於各處;這裡坐的不過是統籌歌舞表演的人員,負責與總部和各藝術總監聯繫。因著創作工程部的擴充他們被逼遷離,也就正在為搬辦公室而忙著。
平日的工作實在繁忙,即使只相隔那麼幾公呎,花無寒也沒踏足這文件櫃後的另一個世界。好奇往裡頭一看,便見著與自己部門截然不同的光景。這邊的佈置較之創作工程部要色彩繽紛得多,不論桌椅、櫃檯都用上鮮艷奪目的顏色,牆壁上則貼了好幾張各類表演的宣傳海報,在最當眼的位置則是最新的樂園明星歌舞團海報。
因著即將要搬到另一邊的大樓去,部門各處都堆滿了紙皮箱和其他需要搬走的東西。畢竟大部分的東西都已電子化,要搬走的其實不算多,但體積都不小;單是堆滿一個角落的舊海報便能塞滿一輛小型客貨車,另一角落的一些道具模型、戲服樣板等也是讓人看著便頭痛。所以,花無寒只草草在那區域繞了一圈,便决定離開。
就在離開那區域,路過那堆海報時,一不小心腳趾便往那堆海報踢。因著海報都是貼了在厚硬的紙皮上,那一腳自然是讓花無寒痛苦難當,站不穩,失卻重心,整個人便不住往那堆海報靠,推倒了好幾幅,砸在自己的腳上,一時間狼狽得很。腳還在痛,還得忍著痛去收拾殘局,簡直是自討苦吃!好奇心殺死貓,她倒不覺得那王子會像自己此刻那麼遜。
然後,有那麼一幅海報映入眼簾。
加入樂園之初,創作工程部和娛樂事務部曾有過一次相當激烈的爭拗,牽涉的是某個表演場地的機件故障所造成的意外;意外導致表演人員嚴重受傷,亦令該項重頭表演項目遭到擱置。這次事故屬高度機密,樂園內知道詳情的人都簽了保密協議,相關消息都被全面封鎖。然而,該項表演項目曾經上演,而且得到相當高的評價,因此樂園內外都有人對項目的擱置作多方揣測,謠言滿天飛,直到數年後的今日才算是淡化了下來。
躺在花無寒跟前的正是該項表演節目的宣傳海報。縱然只佔了海報的一角,眼利的花無寒還是發現了那個抓著絲帶凌空飛舞的身影掛著一張熟悉的臉。
「無寒?」楚湮有點疑惑地看了看地櫃上的鐘,其時不過早上十時許,「你不是回公司嗎?這麼早就回來了?」
「湮湮。」
花無寒只懂看著楚湮,除了抖著聲音喚她的名字,什麼都說不來。從未嚐過情緒糾結若此,未嚐過回憶的畫面如此快速地在腦袋裡播,像同時看著數百台電視,全都聽到看到,人卻無法處理當中的情緒。她的身體僵住,不自控地抖著。
楚湮見她這麼呆滯,身體抖著,自然擔心不已,一時間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把輪椅往前推,卻把花無寒嚇得往後退了兩步,讓她不敢再有動作。
「無寒。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了?」
「湮湮。」
「發生什麼事了?」
她的聲音,讓花無寒腦袋裡的那堆情緒重新排序,各自歸位。
那是一個耳熟能詳的故事。國王和皇后被皇弟謀害奪位,年幼的皇子被算計逐離皇國,流落荒漠,被遊牧民族救起並撫養成人,及後得知自己的身世而踏上復仇和重奪皇位的旅程。過程中,他結交了一群出生入死的兄弟,喜歡上爽朗勇敢的女孩,在仙子的引領下學會了如何以愛和尊重去領導千千萬萬的人民。
眼前這個女子,這個讓自己振作起來的女子,這個鼓勵自己不要放棄的女子,這個說會支持自己的女子,正是故事裡的飛天仙子,那個從高空墮地不起的舞者。
曾經有人提起,飛天仙子墮地的一刻,現場除了肉體跌落在地的聲音外,只有一片寂靜。昏暗燈光下鮮血顯得暗紅,鬼魅一般漸漸往外擴張,滲蝕進舞台的地板。沒有人上前,沒有人回過神來明白到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有勇氣去接受魔法根本不存在、仙子折翼的事實。
她沒有看過那項表演,腦袋裡卻盡是楚湮浴血在暗黑舞台上的畫面。
「為什麼?」終於,她腿軟跌倒在地,哭著抱住了楚湮那雙再沒知覺的腿,「為什麼衪要這麼對你?為什麼?」
為什麼我要這麼對你?
她記起當初聽罷表演節目因為人員受傷而無限期停演便覺得那是個糟糕透頂的决定,是懦夫的行為。所謂意外,並非天命若此,而是人為失誤;不面對這個失誤,取而將它永遠埋葬,是對創作者的不尊重,對其他參與演出和製作的人員的不公平,是對觀眾的不負責任。多少人傾注了心血在其中,項目怎能說停就停?即便是別人認為她冷血,沒有顧及傷員的感受,她也不認為自己的想法有錯。
她記起那年喬安不經意地問及眾人,對招一個輪椅使用者來當行政助理有何意見時,她是第一個反對的人。那個時候她皺了皺眉,臉上帶一絲厭惡地看著喬安,冷漠地說,「找一個沒腿的來當跑腿,合理嗎?」會議室的眾人無不看向她,一臉訝異。她還以為他們訝異於她的直白,說了大家都不敢明說的事。
如今,這些通通湧上來,像千千萬萬雙手扼緊她的咽喉,她卻沒有掙扎的意欲。
「無寒。」楚湮輕撫她的髮,輕嘆了一聲,拉出一抹花無寒沒看到的苦笑,不減溫柔地說,「都三年了。不要為我難過了。」
仙子斷了翼後,沒有掌聲,只有無情的話語,她都習慣了。反倒是這樣為她傷心難過的,她再承受不了。
「上天怎麼那麼的不公平?衪是盲的嗎?衪還能信嗎?」花無寒不住地咆吼,彷彿她知道那個衪在聽,必須讓衪聽得清清楚楚。「你這麼好的一個人,為什麼這種事情偏偏要發生在你身上?為什麼不讓那些窮兇極惡的去承受?世界上衰人、賤人多的是,為什麼衪不去懲罰他們?要是你該懲受這種折磨,為什麼衪不也讓我承受一下?」
「Sshhhh...」楚湮把她摟進懷裡,撫著她的背,輕拍她的肩膀,溫柔地說,「傻瓜。不許說這種傻話。我已經跨過最困難的一關了。不要再為我難過了,好嗎?」
楚湮一直保持微笑,安撫懷裡還在哭著的花無寒,彷彿那次意外、她殘廢了的事實已然不重要。但身軀如此貼近,花無寒還是感應到她一瞬即逝的抖震,知道在深心處她還是有著那麼一絲痛。花無寒緊緊抱著楚湮,楚湮也回應以稍稍使了力的觸摸,兩人便這麼相擁在一起,讓時光帶著太重的情緒離去。
午飯過後,花無寒像個掉了糖果的小孩,黏著楚湮不讓她離開自己半步,彷彿只要離開,她便永遠不再回來。楚湮的心裡並不特別明白花無寒的情緒,但也沒有推開她的理由,挪到沙發上,讓花無寒擁著自己。想來,倒像是有點母親安撫孩子的味道,楚湮不禁失笑,引來花無寒抬首看了看她;兩人四目交投,然後不約而同地笑了。
「很多事情,我都想要忘記。但那並不容易。」楚湮讓花無寒買來了啤酒和街邊小吃,坐在沙發上休息,應其要求說點關於自己的,「我記得第一天坐著輪椅上班,那條路特別長,特別斜;在這條路上,特別風大,特別冷,特別孤獨。人們很急很忙,走得很急,無人願意停下,無人覺得需要停下。我在他們當中很突兀,就像科幻片裡出現了一個穿古裝的人,是不應該的存在。我唯有把速度放得更慢,讓他們先行,好等他們都走了,我在空蕩的路上怎麼走也不會有人投訴。至少,在他們眼中,我本來就該是慢的、愚鈍的、追不上他們的。」
「你為什麼要這麼想?」這並不是一道問題,而是花無寒無法回應楚湮而本能作出的反問;她清楚知道楚湮所想的不無道理,正正是大部分人所想。
「我等升降機,」楚湮微笑,拍了拍花無寒的手,「有一家八口推著嬰兒車排在我的後面。我進了,他們就進不了,很鼓躁,很不屑,直到升降機門關上,他們終於忍不住。」
反正什麼也玩不了,就別出來礙手礙腳的,阻著地球轉。他們如是說。
花無寒聽罷垂下了頭,無奈、慚愧、悔疚,通通塞在胸口。縱是言辭不一樣,她知道自己也在某些時候說過相類似的話,甚至覺得自己很有道理,覺得希特拉的想法沒什麼不妥。這刻,她驚覺自己並不如想像中的思想開放、品格高尚,反而眼光狹窄,思想守舊、陳腐,一如凡人一樣無時無刻造孽,還自命不凡。
「雖然,心裡總會有點不好受,但其實我真的已經習慣了。」
「怎麼可能會習慣?」花無寒苦笑了一聲,抬頭帶點醉意地看著楚湮的眼睛,「我可不習慣!不習慣看到你被欺負。不習慣看到你受委屈。不習慣看到你不開心。以後,我會讓那些欺負你的人通通收口!」
「傻瓜!」楚湮苦笑,臉上閃過一絲迷惘和意亂,若有所思,「人的想法放在腦子裡,你封得了他們的咀巴,也改變不了他們的思想。思想的好處就是你不碰它,它就只存在於他們的腦子裡;雖然消極,但我選擇繞個彎,避開衝突。」
所以,她選擇走斜道,不再坐升降機。
花無寒有點氣,坐直身體,湊近楚湮,一步步將不能後退的她逼到沙發邊上,讓她不禁有點慌。或許就是這麼一絲慌張,花無寒的心撞了一下,然後便看著她的臉,腦袋開始神遊。
飛天仙子是那個表演的主角之一,她的空中飛舞項目亦是重頭戲。她的出場氣勢磅薄,身姿優美動人,在黑暗中如光明般出現在舞台中間,引來觀眾仰慕的感嘆那一瞬便拖著長長的絲帶騰躍於空中,雙臂如翅膀般盈盈揮動。人如飛仙優雅地在空中飛翔,絲帶如翼下的氣流,伴隨在她身後畫出華麗的軌跡。仙子輕盈地著地,如一縷輕煙般消失於黑暗中。
那樣的楚湮,一定很美。很美很美。
花無寒心裡嘆息。那些人是多麼幸運,能親眼看見她的舞姿,看見她在空中飛行的優雅,而她卻只見著一張海報的一角。
「湮湮。我想看你在天空中飛的樣子。」
那是完全出於本我的話,不經大腦,靈魂也不知道飄到哪裡。過了好一會兒,花無寒才稍稍醒了過來,看著楚湮想要道歉,想要把那句話收回來,卻見著楚湮向她微笑,點了點頭,輕聲說了一聲好。這反倒是讓花無寒被攝著,愣著,呆呆看著楚湮咀角那弧度。
「無寒。」楚湮的聲音聽進花無寒的耳裡,像是什麼悅耳的笛聲,讓她醉意又濃多幾分,「你不讓開,我怎麼去拿給你看?」
花無寒瞇著眼睛看了看她,才笨拙地從她的身上爬起來,起來扶著她挪到輪椅上去。楚湮推著輪椅回到房間,拿來了手提電腦,在電郵裡尋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一個網址。那是某短片網站的頻道,上載了各地樂園的表演項目片段。找了一會,才找到要找的,那個因為她而不再存在的表演。
楚湮的部份只佔了半個小時的表演內大概三分鐘的時間,卻是最為吸睛的一幕。就如花無寒聽說到的,那首淒美的歌曲響起時,楚湮那優美的身段在舞台中間如仙子般出現,帶來了光明。躍於空中,她的腿像是踏著雲一般華麗地在空中畫了一幅讓人讚嘆不已的畫。即便是她如輕煙一般消失掉,那幅畫還是栩栩如生地展現在眼前,深深刻了在觀眾的腦海內。
花無寒沒有發現,自己正悄然落淚,過去她相信的一切正慢慢瓦解。那表演必須終止,因為那唯一的仙子已無力飛天。
「無寒。不要難過。」楚湮伸手拭去花無寒臉上的淚,微笑,「追夢,怎可能沒有痛,沒有傷?舞者的事業周期很短,很快便得停下來,不管你有沒有成功飛到天上去。我只不過是比預計中早了點停下來,停得比較突兀,比較醜而已。」
她們沒再說話,安靜地坐在彼此的身旁,反覆聽著那伴著她飛翔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