櫝與珠（四）

　　手指翻轉，手中的木片變換著花樣，從球形變作方矩，一會作老樹折曲之姿，一會成鮮花初綻之貌。地上擺了朵木零件組成的牡丹，足有手掌大小，花瓣或卷或舒，層層綻開，看上去薄透柔軟，若不是帶著木材的色澤，真要讓人以為是剛從樹叢上摘取下來的。

　　初拜師時，師父給他的功課之一，便是每日早晨都得拆裝這些木片半個時辰。木機件由師父親自削製而成，形同魯班鎖，難度卻有雲泥之別，不僅機件形式繁多，能組合出的形狀更是千變萬化，不似魯班鎖局限於單一形狀的組成與分解。

　　此物被師父命名為「雪花鎖」，取其千變萬化、永不重複之意，可訓練手指靈敏度，也能作為輔助工具，如前幾日的木索與木爪，甚至可以組成鑰匙開鎖。

　　手指停下。王盛放下手中成形的木頭小人，抬首望向推門而入的少年，無奈道：「聽說過進門前要先敲門麼？」嘴上雖然抱怨，手指輕顫，木人晃悠悠地挺直身軀，垮著關節揮了揮手。

　　楚泓微笑著忽略問題，拾起地上的牡丹花，嘖嘖稱奇：「木球方塊什麼的還能理解，這牡丹花究竟是如何做出來的？」

　　「這才不過三天，別使動右手啊。」王盛照例囉嗦一句。「總之先熟悉每種零件的榫頭和卯口再來得摸清楚零件的厚薄長短當然草圖是必須的最好先有製作的順序再開始拼接……」

　　楚泓稱善。

　　為了保住對方的喉嚨和舌頭，也為了保護自己的耳朵，楚泓掏出手鐐腳銬的鑰匙，打斷滔滔不絕的神偷：「今日客少，現在就來辦正事罷。」

　　距王盛入品神閣已有十來日，茶樓生意仍保持巳時開、酉時收，全不受晚間的「解謎活動」影響。通常二至三個時辰，拆解機關的工作便會停止，楚泓總是能在甬道機關邊、看似平滑的石壁上找到密室入口，並將王盛安置於此。這大概又是品神閣主代代相傳的一項機關秘辛。

　　至於手鐐腳銬，以楚泓的說法是「以防萬一某人溜走，偷闖品神閣造成財務人力的損失」等等，總之沒一句好話。

　　鐐銬一一脫落。王盛按揉著痠疼的手腕，忽聞頭頂巨響，塵土簌簌落下，不禁打個噴嚏。

　　「品神閣要垮了？」王盛偷眼覷著楚泓，遲疑道：「你的臉怎麼有點黑……沾上灰塵了？」

　　雖然總是說對方的毒舌氣死人不償命，王盛似乎不曾發覺，自己偶爾也會說出讓人拳頭發癢的話。楚泓捏著眉心長吁口氣，轉身便往外走，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去去就回，不准離開此處半步。」

　　石門嚴絲合縫的關上，不露半點痕跡。

　　車輪轆轤之聲遠去。王盛垂眸凝視著委頓於地的木偶，喃喃自語。

　　「我果然……太久沒看到太陽了吧。」

　　品神閣一樓。

　　朱衣男子慢條斯理地跨過斷為二截的紫檀木門閂，門板碎片四散於地，在腳底嘎吱作響。他逕自到櫃台取了一副酒具，舀了壺酒，靠坐在櫃台上自斟自飲，姿態閒雅，頗為怡然自得。

　　坐著輪椅的身影自暗處轉出，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口氣清冷：「品神閣今日歇業，煩請客倌明日再來。」

　　朱衣男子上下打量幾眼，臉上帶著明朗笑意，說道：「小姑娘，此乃江湖恩怨，與你無關，叫你家掌櫃……不，叫品神閣主來。」

　　「小姑娘」肩頭一顫，說道：「我便是品神閣主。閣下有何貴幹？」

　　男子又是一笑：「不想品神閣主竟是女兒身，失敬失敬。在下何寺。」

　　何寺這人倒也稱得上江湖赫赫有名的偷兒，因善於易容改裝，有個渾號叫「千面鼠」，名氣只比身為「燕過無痕」絕技傳人的王盛稍遜一籌。也因著這層緣故，他總把王盛視為頭號勁敵，言談舉止間總是有意無意地較勁，江湖人也頗為津津樂道於兩人之間的瑜亮情結。

　　雖然另一名當事者對此毫無所悉。

　　同樣毫無所悉的，還有死守家族產業、務實經營茶樓生意，對江湖紛爭幾乎一無所知的品神閣主。楚泓極度厭煩的嘆了口氣：「不管你是何三還是何四，本座便直說了，你們也是來偷寶的麼？」

　　這回換人顫了顫肩膀。除了惱恨對方聽聞他的名號後沒有絲毫反應，只把自己當無名小卒──像他這種人，最是在乎旁人的評價，否則也不會執著於和王盛一爭高下──也有些驚訝。何寺雖有動搖，依舊笑容不減，反問道：「我們？閣主何出此言？」

　　楚泓沉吟道：「算上你，總共有二十七人吧。五人躲在門外，一個呼吸粗重，想來是破門之人，各有六人藏在兩側窗外，九人埋伏在樑上……看來是拿著弓箭，想要偷襲本座？」

　　揭露至此，何寺臉上笑容再也掛不住，索性不裝糊塗，雙手一拍，外頭湧入一群黑衣漢子，樑上眾人齊齊拉弓，箭指品神閣主。

　　「既然被閣主看破，咱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傳言道：『品神寶閣，有入無出』，此間機關眾多，凶險異常，只好冒昧請閣主同我等走一趟，代為指路。」何寺冷肅著臉，威脅意味濃厚：「刀劍不長眼，還請閣主斟酌清楚了。」

　　楚泓忽地笑出聲來。

　　「不論爾等信與不信，這品神閣機關的解除方法，本座了解的並不比你們多，操縱機關的方法倒是略懂一些。」雖然是笑著，但臉上彎起的弧度只讓人感到寒氣森森。

「『品神寶閣，有入無出』。爾等當真以為，說的只是那些死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