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跟家人去阿里山,我提議爬有鄒族聖山的塔山步道,但他們聽了直搖頭說:原住民的聖山,不可以隨便進入。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進入高山,得想到亡靈。
後來我還是獨自爬了塔山步道,無奈時間不足,沒能成功登頂。下山後覺得空虛,轉而從《群山之島與不去會死的他們》紀錄片填補對登山的想像。無意間,某一幕拎起了螢幕前的我,不得不灌注精神仔細看。
那一幕是攝影團隊的入山儀式。他們在一塊巨石擺上食物、啤酒、檳榔等供品,再用米酒澆淋土地。那幕拍下了眾人靜默,像是在跟誰溝通、對話,嚴肅地嚴守與山的約定,但非出自恐懼的心。在閱讀小說《當太陽墜毀在哈因沙山》的體感上,也會頻頻聯想到那幕畫面捕捉到的特別氛圍,在此借用書中的段落來表達:
山裡面有各種Hanitu(靈),有人的,動物的,植物的,萬事萬物的,祂們有好有壞,凶死者和不知由來的邪靈會詛咒陷害人,而善靈則會福佑人。
又一次感受到,提到高山,不得不想到亡靈。
《當太陽墜毀在哈因沙山》的小說舞台,搭建在有群山與縱谷的霧鹿地區,時代橫跨日治與戰後初期,主要從漢人潘明坤、日本人城戶八十八,以及布農族人海朔兒三者的視角,側看霧鹿的發展史,最後收尾在大型空難 — — 三叉山(哈因沙山)事件。
這三名角色讓讀者預期小說的結構,將公允且穩健地詮釋不同族群如何在霧鹿地區共存榮,所以小說也追述了霧鹿的開發經過。對日人來說,霧鹿是前人犧牲性命開闢的新天地,且那裡天氣寒冷,開得出櫻花,是臺灣難得與日本相像的地方。然而驅動他們開闢的政令是暴力的理蕃政策,以武力鎮壓原住民族群,所以對原住民來說,日本人的開闢史是他們的離散史。而對漢人來說,日人闢建霧鹿得以讓關山庄發展市鎮,帶來新的工作機會,小心地順應時局變化。
不過《當太陽墜毀在哈因沙山》成功串起這三名角色的針線,並不是單純靠舞台,而是亡靈。
小說以潘明坤娶鬼妻作為線頭,帶出關山庄與霧鹿之間的貿易關係。即使不論潘明坤與鬼妻結褵的情節,單論他的身世也是有多個層面耐琢磨。他原姓張,因母親與父親離婚,隨母改姓潘,好傳承母系家族的香火,同時讓年幼的潘明坤學會「婚姻」與「地位」的連結。
母親在意的不單是人生在世的地位,還包含了往生後的去處,如小說描述的:
「女人總要有個歸宿,否則死後沒有神主牌仔可以去,只能當孤魂野鬼。」
在小說中,死後的靈魂要有歸宿。對於漢人、日本人、布農族人都是重要的事情,只是會用不同的方式應對與表達。在漢人文化裡,對亡靈保有「彈性」的態度。雖然通常人們忌諱與亡靈接觸,卻也有「鬼妻旺夫」的傳說,希望亡靈如神佛保佑生者。
潘明坤想起鬼妻的時刻,多半是現實遭遇困難的時候。他在夢裡越是看不清楚紅緞的臉,越發困惑,究竟他得做什麼才能使鬼妻開心,換得現實生活的無擾?
直到潘明坤的女兒死去,他才在夢中聽見紅緞哭著問:你到底有沒有心娶我?此處點才破潘明坤與亡靈紅緞的關係,是搭建在潘明坤的慾望上。只要他沒能同理孤魂野鬼,亡靈就會是他心裡的重擔,而非保佑的寄託。
有趣的是,我們看到潘明坤必須小心地守護家中神主牌,免遭日本政府清查或戰火襲擊。反觀日本警察城戶八十八相信的日本信仰文化,在這片新天地成為最有「權勢」的信仰,甚至相信死去的布農族亡靈,也能請高僧來渡化,讓怨靈得以安息。
關於這個矛盾,小說巧妙地用一段「惡靈」辯論,指出信仰的問題。
祖父告訴海朔兒,萬事萬物皆有Hanitu,而Hanitu有善靈,也有惡靈,要多傾聽善靈的聲音,讓自己的Hanitu夠強壯,祖靈就會在山裡引導你。然而當海朔兒問,為何自己的父母成為了惡靈?祖父只是回答,他們在外面意外而死,靈魂沒回家,就是惡靈。
海朔兒祖父的觀點看在城戶的眼裏,反而覺得殘忍。當年城戶見證海朔兒父親在炸藥開路的工程中不幸喪命,事後基於愧歉,堅持將海朔兒父親的遺體帶回部落,卻被海朔兒祖父拒絕,理由同上述:意外死去的人已成為惡靈,不能讓惡靈進來部落。
城戶質疑,難道任由親人遺體在外曝曬,死者的怨念不會化為惡靈嗎?最終城戶請高僧主持渡化儀式。就算是不同的信仰,城戶仍相信這麼做,才得以讓海朔兒父親的靈魂得到安息,但這個充滿同理的想法不免讓人心生疑慮 — — 有時我們以為的同理,會不會是來自另一方的消音?
兩者對惡靈看法的矛盾,想當然不會有真正的答案,卻能透過這段衝突,讓讀者看見人們對惡靈的想法,透露的是兩種不同的族群集體經驗。
一是離鄉背井在異地開拓的日人,看著同胞在開路或交戰過程中喪命,似乎也只能相信,雖然臺灣不是家鄉的土地,但只要能入土就能為安。在小說裡是如此描述城戶對祭祀亡靈的感想:
剛到臺灣的頭幾年,沒人在過什麼盆祭,大家都認為就算地獄的鍋蓋打開,祖先精靈回返人間也不會到蕃地來。然而與其說自己是拋棄祖先來此,他總覺得自己是被故鄉的祖先拋棄……。
另一是布農族認為靈魂唯一的歸宿,即是原初誕下生命的老屋。因此海朔兒祖父萬般叮嚀,他死後千萬不可葬在公墓,一定要回到老屋,按照傳統方式安置屍體。海朔兒不反駁祖父,但他其實內心知道不太可能能如祖父所願。他除了向祖父學習Samu(傳統),同時也學日本人戴上「現代化」的鏡片觀看事物。最終答案揭曉,放任屍體在外腐壞被視為不衛生、危害公共安全,所以被禁止了。
海朔兒戴上鏡片,是出於自願,還是順應時代使然?其實作者埋有細膩的針線,能讓讀者貼近海朔兒繁複的掙扎。細究海朔兒的身世,父母親被日人所害,成為孤兒,理應要痛恨日本人,但為何當祖父憤恨地說,日本用邪惡巫術操作飛機、大砲,所以族人被迫從莫古拉萬遷居到霧鹿時,海朔兒想到的不是憤怒,而是飛翔?
海朔兒對「飛翔」有純粹的嚮往,而另一名與海朔兒命運截然不同的男孩,嘉雄,也是城戶的么子,同樣對飛翔有美好的幻想。靈敏的讀者應該早就從兩個男孩的飛翔夢,嗅到一絲悲劇氣息,如同《風起》動畫的主題般,飛翔在戰爭年代必定伴隨死亡。
可是海朔兒與嘉雄的飛翔夢,在整部小說裡仍然保有難得的天真,能讓讀者感受到生命的暖流,依舊在充斥族群紛爭的土地上流動著。
海朔兒與嘉雄的友誼起始地,就發生在海朔兒祖父說的老屋。一個是孤兒,一個是父親疏於照顧的男孩,因一頂飛行帽(其實是布農族皮帽)而玩起來。海朔兒用Samu的知識保護嘉雄,避免在山林裡受傷,而嘉雄告訴海朔兒關於飛行員的事情、分享新潮的糖果。
兩個男孩長大後,嘉雄如願成為飛行兵,在特攻隊任務中犧牲。海朔兒原本期待也能報名飛行兵,卻無法如願,眼睜睜看著戰爭結束。看似海朔兒與飛翔無緣,但隨之而來的三叉山事件,再次牽起海朔兒與飛翔的緣分。
在新政府到來前,還駐守在霧鹿的城戶等人接到總督府命令,組成搜救隊救援墜毀在哈因沙山的美國飛機。
然而那項任務不只要克服天候與地理障礙,還得跨越巨大的心理門檻。目擊現場的人形容:
「整個山谷都是碎片,還有很多斷手斷腳的屍體。那裡惡靈很多,我們不敢久留……」
海朔兒擔當嚮導協助搜救隊,整個過程一直在尋找Hanitu,直到颱風來襲時,看見匯集的惡靈集結成巨人。那些惡靈不光是空難的罹難者,還包含古往今來因爭奪而喪命的亡靈。面對高聳的巨人,海朔兒無法飛行,在地面不斷射箭奮戰。最終海朔兒射中巨人的右眼,跟受傷的巨人達成某種約定。
海朔兒與巨人的交戰,其實是兩個太陽傳說的翻版。兩顆太陽讓人類痛苦不已,所以人類射箭與太陽奮戰,射中了其中一顆。受傷的太陽警告人類,是你們沒有先敬畏神靈,但願意給人類機會改過,於是化為月亮,而人類須依照陰晴圓缺祭祀。
至此,空難顯然是要警告人類的自大,也是飛行夢的殞落,猶如伊卡洛斯的羽翼,也可連結到為何海朔兒的祖父說人不能當鳥、為何嘉雄說自己是因孤單才飛翔。拋下地面萬物的高飛,不是真正的自由。
在闔起小說後,也好像走了一趟山的旅程。前述提到的紀錄片也有一段話,大致是真正的登山客都曉得,山不是被人類征服,因為人類是被山所包容的。至於被山包容的我們,彼此又該如何在同一片土地共處,會是另一段我們都得繼續前行的登山之旅。
我是歷史小說作家,便當(Ben & Don,aka. 班與唐),著有日治小說《食肉的土丘》 、《安雅之地》,專寫文學、歷史、旅遊、vlog、閱讀、創作相關主題的文章與 YouTube 影片,分享在頻道「熬夜的便當(Ben & 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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