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6|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花舞:19

與楚湮相戀,是花無寒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
她的童年,以一句俗得很的話來概括,就是窮得只有錢;金錢能堆砌出來的她都能輕鬆擁有,她擁有的亦全是金錢堆砌出來的。她並不快樂,因為她知道這一切都是造假的;就像從小便喜愛的樂園,是以物質打造出來的,在沒有金錢支撐下便不會存在的。有時候,她奢望自己蠢一點,也就能從虛假的東西裡得到快樂;可惜,她卻生來便比一般孩子聰明,看得出身邊的人抱著什麼樣的態度待她,也知道她該以怎麼樣的態度待他們。就算是樂園,現在已不能給她帶來快樂。
楚湮給予她的是單純的快樂。一起上班、下班,然後買菜、做飯,為彼此夾菜,替對方擦咀,看一齣電影,聽一張唱片,說說無聊的事,傾訴心中的情緒;只要有對方陪伴在側,每一刻都是幸福的,心裡亦是滿足不已的。
除了楚湮始終不答應與自己同居外,她覺得現在的生活已然完美。
她把這些天再度源源不絕地湧出來的靈感繪下,時而細筆勾畫,時而大筆揮舞;在臉上那耀眼笑容下,她那設計的完整架構終於出籠。而這個設計亦在喬安的大力支持下通過了亞洲區執行董事那關卡,只待總部首肯落實,便會是樂園第三家酒店的設計。
喬安認為這是她加入樂園後最優秀的設計,可謂超標完成,是能把她捧上去的一筆。她的心裡樂著,覺得自己像是擁著了飛天仙子的腰肢,被她帶著衝上了雲端一樣。
她特意在差不多下班的時間來到楚湮上班的行政大樓,找到她所在的人事部,在她的身後突然出現,把一個置有她們倆合照的玻璃相架置在她的案上。
「我也有一個在我的案上。」肆無忌憚地吻在她的臉頰上,她從後環著楚湮,輕聲在她的耳邊說,「那麼,我們便能無時無刻都見到對方了!」
她並沒意識到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被他人看進眼裡,是實實在在的出了櫃;而她大概也不在乎,笑得燦爛地推著楚湮離開,甚至跟被剛才那幕嚇呆了的職員打了個招呼。
她們循著慣常的路徑坐地鐵回家。沿途,花無寒說著關於她那份設計通過了亞洲區董事那關卡的事,一臉喜悅地告訴她每一項細節。
「只要落實計劃,兩至三年吧,酒店便會落成。到時候,我一定要帶著你去住上幾個晚上,帶你看遍每個角落,讓你欣賞一下我的精心傑作!」
「好!」楚湮笑得有點不合她年紀的慈祥,摸了摸花無寒的頭,「總設計師親自導賞,是我的榮幸!」
本來還為著花無寒對她們之間戀情的高調而擔心不已,但看著花無寒這張像是贏得了全世界一般高興和驕傲的臉,楚湮的心情便好轉了過來。如若能讓花無寒多點掛上這個笑容,犧牲任何事她都願意。
說是為了好好慶祝一番,實質上是花無寒心疼楚湮每個晚上都給她做飯,這晚她把人帶到遊艇俱樂部的餐廳用餐,還預訂了最合時令的食物,開了一瓶名貴的白酒,與伊人共度她們正式交往後第一頓燭光晚餐。
但她忘了,這裡除了是自己最喜歡的餐廳之一,也是堂姐花顯柔經常出沒款客的地方。
花顯柔比花無寒年長才那麼一個月,從小兩人便像是姐妹一樣黏在一起玩耍打鬧長大的。從學前教育班到大學,她們上的都是同樣的學校,彼此以多重身份存在於對方的世界內,感情深厚得難以割捨。即便是自己如今與家裡的關係鬧得那麼僵,她跟家裡還沒斷絕來往,某程度上也因為這位堂姐;而花顯柔亦成了花無寒與花家僅有的聯繫。
花顯柔這晚穿上正裝,在餐廳裡包下了一個包廂,款待兩位遠洋而來的貴客。兩人發現彼此時,只相互微笑示意,並沒有接觸。沒多久,侍應便送上一瓶香檳,還附上一張紙條,著花無寒飯後留步。
「那是我堂姐。她叫我吃完飯等她一下。」
「嗯。」楚湮微笑,點了點頭,似是沒有意會到任何事一樣,「那麼,我們慢慢吃。時間差不多,你替我召一輛的士,我自己先回去。你和你堂姐慢慢聊。」
花無寒幾乎為楚湮的體貼而落淚,強忍著,握起她的手,深深一吻在手背上。
縱是努力投入於那頓飯當中,花無寒的心裡卻是怎麼也提不起勁來;她的內心糾結,說不出為什麼,就只覺很是不爽,流於自然地便把自己武裝起來。楚湮給她說了一些溫柔的話,安撫她心裡的紊亂,但功效並不顯著。
把楚湮送上了的士,帶點罪疚感地吻在她的臉上,花無寒便替她關上車門,目送她離開。待的士消失於視線範圍,她轉身走到俱樂部另一邊停泊遊艇的碼頭,憑記憶找著花顯柔的遊艇,坐了上去,逕自從冰箱裡拿來一瓶酒在喝。
手機傳來楚湮報平安的短信,花無寒給伊人發了幾個短信和一張照片,著她早點休息,然後便盯著手機,會心微笑著。
這一微笑,倒是讓剛登上遊艇的花顯柔晃了晃神,遲疑了半分。她扭著腰肢走來,坐到花無寒的身邊,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與她碰杯,喝了一口。
「那位就是你的女朋友?」
「我倒不知道你現在那麼的神通廣大,這麼快就知道了!」
「要是沒有事前聽說,我倒是會嚇一跳。」花顯柔頓了頓,才借著喝酒掩飾道,「是因為曉輝?」
花無寒只冷笑了一聲,一口氣把杯子裡的酒喝光。
花家眾人對徐曉輝這個男人是罕有地一致認同的,早已把他當成是自己人、花家的準女婿,過時過節總不會少了他的份兒。若然捉姦在床時花顯柔不在場,花家上下大概沒有人會相信他會背著花無寒與另一個女人鬼混;即便是如此,花家長輩認為事情發展至這個地步,花無寒亦需要負上不輕,甚至比徐曉輝更重的責任。徐曉輝這樣一個難得痴情的男兒,背著同居女友與其他女人鬼混是花無寒逼成的這個想法存在於花家不少人心中;甚至,花無寒自己也不得不認同,只能無奈苦笑。
既然如此,花顯柔又為何會覺得魔鬼如她會為了一個被自己逼得去偷情的男人而對雄性動物失卻興趣,轉而與一個下半身癱瘓的女人廝混?
「戴綠帽這個詞,好像不能用在女人身上,對吧?」
「你搞什麼不好,要去搞同性戀,搞女人,還搞上一個殘的?」
「姐。小心你的用辭。」
除卻兩人一起長大,花無寒能與花顯柔交心是因著這個堂姐的通情達理,思想開放,不會搬出一套道理來訓自己。而且,她是真心地疼自己,每每在花無寒遭遇困難又或情緒低落時伴在身邊。不能期望花顯柔會為自己犠牲什麼,又或是與花家中人鬧對抗,但她總會在身旁。
「妹。」花顯柔嘆了一聲,拍了拍花無寒的大腿,「你要知道,社會還沒開放到那個地步。兩個女人走在一起本來就已經很難,你的女友還是...」
「我自然有我的想法,且不需要其他人去認同我的選擇。」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比社會還要守舊。爺爺要是知道了,你還...」
「他知道了又如何?」說起她的爺爺,花無寒總會怒不可遏,「我不是長子嫡孫,沒有慈姑椗,不在花氏工作,也不是花他的錢,我幹嘛要在乎他怎麼想?難道他會心疼我受苦嗎?哼!怕是他怕外面的知道了會笑話他,讓他沒面子;那就脫離關係一了百了好了!」
「妹!」花顯柔不住來回摸著花無寒的臂胳,安撫著她,「別開口就說什麼脫離關係!都是一家人,什麼事都可以關起門來商量;只要你不那麼招搖,不惹那些流言蜚語,事情就還好說。」
「招搖?我招搖?我不過是帶女朋友去吃飯,我還招搖了?」
「妹妹!」花顯柔稍稍加重了語氣,待花無寒冷靜下來才續說,「你聽姐的,趁感情還沒深,跟她分手吧!我可以不告訴家裡,也可以給她一點錢...」
「神經!」花無寒一把甩開花顯柔的手,怒瞪著眼看她,「我沒想到你會這麼說話。那麼我們沒什麼好談的。我警告你。不要干涉我和湮湮的事,那麼下次見面我還會叫你一聲姐;否則,就這麼割蓆也就罷了!」
她狠狠地把杯子拍在桌上,起身便欲離去。
「無寒!」花顯柔也站了起來,喝了一聲,「你才跟她一起有多久?你的心裡真那麼堅定嗎?你有想過,你們在一起意味著什麼嗎?」
「姐。」花無寒壓下了聲音,不禁抖著。她想起楚湮也曾問過她這道問題,她的答案無疑是否定的;她在努力去了解,但也不敢說她了解到了多少,「不要插手,好嗎?」
花顯柔看著花無寒抖著的背影,便嘆了一口氣。她站到花無寒的身後,雙手搭在她的肩上,臉湊到她耳邊。
「妹。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對你是怎麼個態度,難道你還不清楚嗎?如果真是對你好的,我會阻止你嗎?」
「姐。」
「我不想你因為一時的激情,甚至是對那個女孩的同情,沒想清楚便做决定。這不單單關係到你,我們家,還有你那女朋友。你想想,你跟她在一起,爺爺和其他長輩會怎麼看,怎麼做?爺爺的處事方式,你不清楚麼?說白一點,他要阻止你,他可以把你的腿打斷,讓你終生不能自理,把你關起來,找個人全天候照顧你。你的女朋友呢?她能承受多少?」
「姐。我是真心喜歡她的。」
「那又如何?她是個女人,你們的戀情永遠都不會得到花家的認同;她還是個殘廢,怎麼說都是個負累。就算是這一刻她能照顧自己,以後呢?你們老了呢?最終不也是落到了你的肩上,還是不改花家人會怎麼看她。」
「我...姐...我不介意...」花無寒的心一時間被花顯柔的說話弄得混亂,聽著的都是似是而非的道理,無法接受,也無法反駁,「我會照顧她的...」
「無寒!」花顯柔把花無寒轉了過來,雙手捧著她的臉,看進她的眼睛裡,放輕了語氣說,「你記不記得我們唸中學考公開試時的事?」
花無寒點頭。那個時候,同學們包括她的堂姐都忙著溫習,幾乎足不出戶,不問世事,她卻拋掉書本,跑了去玩。夜半三更回家時,她的爺爺把她打得手腳都腫起來,她卻還是一聲不哼,不解釋,不道歉,氣得爺爺又把她打了一頓。可翌日她還是跑了去玩,家也不回,直到考試當天才現身,若無其事地應試。
「你記得那個時候你跟我說過什麼嗎?」
「嗯。」花無寒不禁苦笑。
她說,世界那麼大,我要用有限的時間去試無限的可能。
「我是一個沒什麼才華的人。這點,我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我甘心留在花氏工作,循著既定的路徑去過這輩子。踏踏實實地工作,嫁一個家裡認同的老公,生個兒子,把他扶植成花氏的接班人,然後老死。我不渴望什麼激情的事,只求安穩,與一個能偕手終老的人相守一輩子也好,搭伙過活也好。
「但你不一樣。無寒。你從來都是很自我的人,一個不願受束縛,追求生活和心靈自由的人。你為了唸設計,與爺爺翻臉,不跟家裡人來往,不屑讓人知道你是花家子孫。都好。都可以。因為你就是這樣一個不斷往上爬,無懼於一切都要站到頂峰去的人。這麼一直走來,我見著你做到的也為你高興;因為你能跟隨你自己的一套,能追求你想追求的事。
「你不可能不知道,要繼續走這條路,意味著要踏上多少荊棘,意味著要過上多少個寂寞孤單的日子。我也希望你能找一個伴兒,一個強悍如你,能伴著你走這條路的伴兒。
「你那個女朋友,是這個人嗎?」
花無寒無法回答,看著花顯柔的臉,最終敗了下去,別過臉來,拿起桌上的酒直接灌到肚子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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