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明信片店內,凱正為了新的活動準備著粉絲團文宣。而一通電話的傳遞,化開了那寧靜的思考時光。曉筠用下課時間撥了一通電話給凱,跟他描述自己探查到的資訊。她覺得華洋、博荃、淞元的計畫有可能是線索之一,並認為這樣的行動可能有些魯莽且招致危險。凱要求她先冷靜,自己會找人去追蹤她說的倉庫位置。
他沒有把握這個消息到底是好是壞。自從曉筠重生之後到現在,這算是唯一比較算是有進展的消息,但說不上來的徵兆與預感在自己心頭裡打轉,若要找真正信得過的人去追蹤倉庫,他只有一兩個選項。原本貝淇應該會是最好的選擇,觀察獵物、記錄獵物的喜好,並且無聲無息地躲在暗處,這樣的工作一直都是貝淇的強項。但是自己與曉筠在前一個禮拜的行動算是對貝淇撕破了臉。然而這樣的作法,或許是他能力所及唯一的作法。只有真的動搖了貝淇,才能穿越那巨大的保護網。
一直以來,貝淇與紋綾都是重生的同窗,第一個充當的業務就是銀行業務,兩個人在銀行界打滾了一陣子,在早期草創的劇本之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情感。隨後雖然兩人往各自不同的道路前進,但仍然一起交換情報與分享資訊。然而貝淇一直都知道紋綾每一步、每一步所踏下前往的方向,只是她始終都還沒做好準備,做好有可能會永遠別離的準備。
能讓凱心裡好過一點的想法,他堅信他只是讓一切可能會崩塌的時間點往前移而已,他知道紋綾最終會離開這裡,不曉得實際的方法,但是這是不爭的事實。唯一最錯的地方他讓貝淇毫無招架與反應的時間。即便如此,貝淇還是發揮了專業,在爵士音樂節的夜晚,充當好一個毫無破綻的校園社團老師。
他從通訊錄裡搜尋青風的電話,雖然拜託青風大哥這種事情,可能有些大材小用,但是這是他唯一信得過的人。正當他準備按下撥號icon時,手機傳來了震動鈴聲。
正好是青風打給他。
「喂?」
凱接起電話。
「終於接電話啦。」青風說。
「我正好要找你。」
「這麼巧,我現在也要找你,話說你為啥上禮拜沒接電話啊。」青風無奈地說。
「那時候正在處理重要的事情,不過我回撥時就轉語音信箱了耶。」
「我剛好臨時要去一個音訊全無的地方一個禮拜。」
「好吧,我有一個重要的事要找你。」
「剛好,你應該在店裡吧?」青風問。
「哦……對啊,怎麼了?」
凱突然有一種不安的預感。
「我正剛好過去找你。」
「好喔,也好。」
「勸你趕快把店關一關,有很重要的事情會發生。」
「什麼事情?」凱越聽越不對。
「你上禮拜應該知道卻錯過的事情。」
「我不懂。」
「你很快就知道了,貝淇也在我旁邊。」
聽到貝淇二字,凱的心頭不禁震了一下,
他開始思忖各種極端狀況的例子,
但或許這樣也好,就彼此把話說清楚吧。
凱將告示牌轉成是『Close』,跟還在店內閒逛的客人說抱歉,當一切都打理差不多的時候,青風與貝淇出現了。兩個人的狀態看起來都沒有很好,青風雖然穿得體面,但是許久沒整理的鬍子已經失去了該有的造型風格,反而轉為十足大叔味道的風貌。貝淇則是仍然在情傷之中的表情,雖然該化的妝與該體面的地方都做足了,但凱仍然輕易地感受到她的心有一大半都被挖空了。
「貝淇,抱歉,關於──」
他認為開門見山時就該說清楚,但貝淇不以為意地制止他。
「道歉這種事情就免了,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貝淇完全絲毫不帶一絲感情地說,青風也同樣看起來表情頗有微妙之處。
「怎麼了?發生什麼大事?」
這是凱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
過去這兩人組都以冷靜作為業界的標竿。
此時此刻卻只有一股肅殺的憤怒油然而生。
青風打開手提包,拿出兩份文件,丟在凱的面前。
「這是貝淇沿線追查出小桃的書信,最後發現的地址。」青風繼續說道:「另外這是我與下游廠商一路追查那位消失的諮商師所待的蝴蝶心理諮商可能協助的搬家公司班底。這最早應該是跟你有關的聯絡班底吧?包括原本蝴蝶裡的其他諮商師應該也是同一個團隊冒充的。」
兩個人表情都寫著同一個結論。
「我真的不知道──」
凱認真地看著文件,還沒進入節奏。
「台北的地址是你的,對吧?」貝淇凶狠地看著他。
「對,是的,那是我在台北的據點。但我真的不清楚──」
「兄弟,我不想要懷疑妳,但是貝淇也找到同樣的結論,通常巧合不會出現兩次你應該知道吧。」
「我知道──」凱認真地說。
「你到底知道什麼?你一直在耍我們嗎?」
貝淇抓緊凱的衣領。
青風任由她恣意地耗費自己的不滿與憤怒。
「不是──」
「從頭到尾是你自導自演嗎?」貝淇大喊。
「給我一點時間,真的。真的不是我──」
青風將門鎖緊。專業又禮貌性地戴上黑色手套,
那是一套警方難以追查手套紋的特製商品,要價不斐。
凱非常清楚這個動作代表什麼。
「青風大哥,這是真的,我什麼都說,真的跟我沒關係。」
貝淇的右手拿出了一把改製的手槍,抵著凱的腰際。
「據說你買了一把『烏鴉』?」青風坐在他旁邊,輕輕地說。
「是紋綾說的嗎?」凱的聲音有些顫抖。
「你不要管是誰說的。」青風用氣音在凱的耳邊呢喃。
「我只是想追查出線索。」
「小連不是有訂下規則嗎?安排者可不能私下使用槍枝啊,只能交由我們這種配角。」青風的雙眼佈滿著血絲,但是他的眼神流露著比水還要寧靜的穩定與淡漠。輕輕地說:「要是由你們這種資訊太多的人,掌握太多權利,可不是好事情。」
「對不起──」
凱已經嚇出一身汗,他完全知道青風不是在開玩笑。
「他還有違反什麼規則?」青風看著貝淇。
「私自讓主角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前進,干涉實際與劇本有落差的橋段。」
「不是啊……小桃根本沒有安排好的劇本啊──」
當凱說到一半的時候,青風的手刀快速地讓凱的左臂近乎麻痺,
刺痛寫滿凱的臉龐,但是他知道得忍住疼痛,千萬不要再發出不必要的聲音。
「不能叫出來喔,是這樣的話,我只能真的出手,我們的SOP你應該都很清楚吧,小凱凱。另外只回答我們問的問題,不准自己隨意講什麼五四三。」
青風低下頭,看著正在地面上受到疼痛猙獰的凱。
「有聽懂嗎?」
「是──」
「我們重來。貝淇把他綁著吧。」
凱很想反抗,但是他知道只要多做任何動作都是禁令。
在專業人士面前,最好一切從簡。
貝淇用兩條軟硬不一的繩結打起『漁人結』,
那是最容易綁起,但掙脫起來有可能會越纏越緊的繩結法。
貝淇雙手拉著繩結一處,必要時會拼命打死。
青風從包包拿出一個特製皮套,裡頭塞滿了細沙與小鐵球,
透過軟製物品的緩衝,即便是重擊對手,也難以找出像是一般鈍物敲擊所留下的傷痕。
那樣的東西,凱十分熟悉,那是業界常用的手法,
讓看起來沒有受傷的人們,其實早已受過嚴刑拷打。
「為什麼要這麼做?」青風誠懇地看著凱。
凱不清楚他能說些什麼,或者該說些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
凱當然知道這麼說會有什麼後果,
但是他千真萬確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隨著他的回答,那重擊來得異常地快。
觸發在腹部,疼痛讓他進入了回憶的國度。
過去曾經跟小連一起待的煉獄,那些片段畫面好像不小心從細縫中爬了出來。
是啊,那個煉獄之中,還能微笑的男人或許不多吧……
「大叔,我知道是誰了。」
「哦,你肯說了?」
「是小連吧,只有他才知道我台北落腳處的地址。」
「哦,你意思是我們的共同老闆自導自演,做出了一場騙局?」
「不然呢?你就算現在把我打死,也沒有結論不是嗎?」
「那可能很難說喔。」
青風看起來沒有心思去聽他解釋。
接下來的重擊或許是SOP之內的事情,
這是刑求過程中絕對要做的事情,
永遠要比對方所能忍受或需要受傷的傷再多一點。
只要多一點,就會在對方心中拉出一段難以抹滅的想像,
來自恐懼的想像,對於近在咫尺的未來,那一種不安的未定之感,
慢慢會從腹部之中萌芽成一盞謊言燈塔。
不管怎樣,都可能讓對方說出些什麼吧?
因為在極具痛苦的精神之中,人們肯定會擠出些什麼的。
哪怕那些東西可能來自於幻想都一樣。
凱深知這些理論與實作方式,
他很想告訴青風其實可以跳過這一段,
但是青風還是照著流程跑。
「等等──」
貝淇突然用手示意要青風暫停。
她用左手搖著手機。
「什麼?」
「有簡訊。」貝淇正閱讀著,冷冷地說:「去歲月吧。」
「難道是連?」青風拿出手機。
螢幕裡頭躺著親切的問候句,
至少對那個男人來說,已經算是如此。
『來歲月,放下手邊的事情,有重要的事要說。』
歲月咖啡館今日本應該是休息,老闆與沖洗照片師傅正在與幾百捲底片奮戰,忙得不可開交。但即便是這樣,仍然為特殊的熟客開放著。凱、青風、貝淇幾個人坐在二樓的沙發區等待著,接到通知時,錯愕與猜測的情緒交疊在他們的心中。
「這是怎麼回事?」貝淇看著凱。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
凱仍然還處於驚魂未定的狀態,他身上的疼痛仍然在隱隱地宣告自己的存在。
許久未跟青風一起處理事情了,都已經快忘記這個老傢伙有多冷酷。
「他跟你是最熟的。」貝淇回應。
「唉,我倒是不希望是這種走向,肯定會變得很麻煩──」
「什麼?」貝淇聽出青風想說的弦外之音。
「妳眼前這個蠢蛋要是能策劃所有騙局,那可以露餡的部份可能不忍直視。」
「真的不是我……真的。」
「你給我閉嘴。」
貝淇仍然還在氣頭上。如果一切始作俑者是凱的話,那是最簡單的事情。
因此她的無名火可以燃燒的方向可能是無疾而終。
「你們都挺準時的嘛。」
一名年輕的打扮活像是大學生背著背包走上二樓。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貝淇不想掩飾他的無奈與不爽。
「一個一個慢慢來。」連將背包隨意地放下,從中拿出一本筆記本。
「對個時間吧?」連微笑地看著三人。
「下午五點十九分。」青風穩如泰山地看著眼前的老闆。
「我等等會說明你們該知道的事情,凱你這邊比較重要,大約十五分鐘發簡訊給小桃。要她來這裡。」
「什麼,你說這邊嗎?」凱指著他們所坐的沙發區。
「當然啊,她可是今晚的主角。」
「我要怎麼說?」
「用字遣詞當然是越聳動越好。我等等說明完之後,你今晚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讓小桃來這裡。」
「好。」凱點頭。
「好吧,我先恭喜各位,應該說是貝淇還有青風。你們真的是我們團隊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等等,老闆,這種稱讚可能要搭配適當的原因。」
青風喝了一口咖啡,試著沖淡嘴中可能會迸發出不適的詞句。
「大概也是一年半以前,我就坐在同一個地方。我找到一個不錯的傢伙,他當時就坐在凱那個位置。他願意潛入校園,不計任何代價。那時候,我們的事業群都還沒跨足到校園界。」
「這跟我們有關係?」貝淇問。
「只是時間到了,我獲得我該有的資源,而『他們』也應該獲得十足的獎賞。」
連拿出兩份文件。
「他們?」青風狐疑地問。
「這是一份重生過程你們絕對熟悉的資料。」
貝淇不可置信地看著文件,凱也是,但青風只是沈默地看著小連。
眾人交換眼神,文件上頭的臉龐有些很熟悉,有些很陌生。
「有任何需要解釋的地方嗎?我們有三十分鐘的時間。」
此時秋天的日光漸漸地走進了漆黑的地平線,宣告著啟動日的來臨。
前往仁愛街的路上,
月色已經悄悄地點滴在落雨過後的水灘上。
曉筠內心那股緊張與沸騰的壓力快把她壓得喘不過去,
任由隨時會濺起的水花,打擾了她那沈醉在思考中的興味。
凱發了一則令人不安的消息,他有方法可以前往倉庫,但他需要她的幫忙。
從天台離開後,她一直在思索與偉庭吵架的那一天是哪一天,
那一天,那一個說錯話也說真話的一天。
她開始回想起過去那些沈默的記憶,
從一個職場中奮鬥的女人,隨著人生、社會的浪潮,
進入了一個從沒想過會後悔的婚姻裡。
內心那股對婚姻的神聖承諾,似乎還在心頭仍然健在,
但最後讓她不得不說服自己的是,
僅僅只是搭載著人生浪潮的某個人而已,
時間到了,該上車了,
時間到了,該前進了。
一步一步,最後在至高點的自己,
隨著浪潮消失之後,重重摔落在水面上,
卻摔得連自己也不剩。
那股浪潮讓她從沒想過,真正的自己是什麼。
彷彿人生一眼瞬間就這樣匆匆流逝,
連細數的時間也不曾把握過。
然後,等到清醒之餘,
她在偉庭的西裝褲裡發現了男人會留下的愚蠢錯誤。
一通電話號碼,
像是陌生男女在某個地方邂逅時,
男人喜悅地拿起原子筆隨手抄下,下一年份的幸福。
當下,曉筠用家用電話打了過去。
女人興奮地接起電話,像是不知道這個家的秘密一樣。
當那女人不經意說出寶貝兩個字的時候,
曉筠因為一股羞澀與憤怒交疊的逃避直覺,
將電話匆匆掛掉。
她也掛掉了面對的勇氣。
當女人褪去妻子、母親、媳婦的角色之後,
還剩什麼?
離開大道上的她站在巷子中,
幾次蜿蜒後,停在一棟日式老屋前。
庭院擺滿了鹿角蕨,這間店實際上曉筠曾經來過。
友善的老闆、價格美好的美式咖啡、靜謐的思考空間。
鹿角蕨的故事也是從老闆那裡聽來的。
即便是同個源頭生長的鹿角蕨,也沒有完全一模一樣的型態。
生長的過程中,隨著歲月,隨著可能會有的凋零,展現出各自獨特的姿態。
每個歷經過程,都會像是時光、像是歲月。
即便是再美的葉子也是一樣,終將有落下的一天。
聽到這席話的曉筠,卻是一個重新被賦予美好的姿態,
但是她卻感受到自己的內心已經是腐化許久的老邁歲月。
若沒有凱提到的改變,她可能不會注意到自己若要真的喬裝成一個青春年華的少女,
內心必須淨空到什麼樣的程度才能駕馭?
「足久無看!」老闆操著熟悉的閩南語口吻。
「你好。」
「話說,我都沒有想過你是小連的朋友耶。」老闆淘氣地說。
「小連?」
「唉呦,裝傻什麼,妳想喝什麼?今天不供餐喔,原本沒營業。」
「沒營業?熱美式好了。」
「好的。」
老闆在MAC蝶式鍵盤上敲擊著數字。
「樓上坐吧,等等拿咖啡上去給妳。」老闆親切地微笑。
曉筠緩緩地走上歲月咖啡館的二樓,下意識地往沙發區那裡瞥去,
一名像是少年打扮的男子正背對著自己,
整個二樓十分空曠,沒有任何客人。
直到此刻,她才回想起老闆剛剛說的『今日沒有營業』。
所以,老闆是為了眼前這個男子而開門的?
她躡手躡腳地前行,但即便是如此,實木地板傳來紮實的聲響成為了自己的敵人,
但男子頭也不回地說:「坐這、坐這。」
曉筠輕手輕腳地走到沙發對側那頭,緩緩地坐下。
倏地,她自然清楚眼前這名男子的臉龐,
只是一時片刻之間需要讓腦神經搭上線。
她再三地觸摸自己的雙手,試著感受著掌心中的溫度。
坐在木桌對面的這個男子再次露出那熟悉的微笑。
「妳好,曉筠。又見面了。怎麼樣,我上的療程課還喜歡嗎?」
那個像謎一般消失的心理諮商師又露出了莞爾一笑的表情,
而曉筠的背脊只是逐漸滲透出來恐懼一端的滋味。
「原來是你。」曉筠楞楞地說。
「會讓妳很意外嗎?」
「所以你找每個重生女孩,都是研究過的?」
「當然,小桃。我想我們的淵源很深呢,會找上妳,說不定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啊。」小連這種騙少女的話是他想說的嗎?還是他意有所指。
「我不懂。」
「我喜歡說故事,想聽嗎?」
「我能說不嗎?」
「也是。」
此時老闆端來味道迷人的美式咖啡,
這種時間需要醒腦嗎?
「妳對郭志忠這個人的名字熟悉嗎?」
那個名字,就像是額外維度外的世界一樣,
對曉筠而言,就像是完全陌生的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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