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24|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小說】布本家小兒子(完結篇)

圖:高原萬里
圖:高原萬里

異邦人之地
旅行商人們趕在古曆上太陽祭前夕的黎明以前進了異邦人的城,把一滿車的貨物辛辛苦苦地拉到市集上去,每一件貨物上都掛著一個價錢牌,寫著異邦人的貨幣,如是,布本家小兒子的頸上也就吊著一個紙牌了,上面是一串不明所以的符號。
不久日頭就出來,上市集來購物應節的人也越來越多了,熙熙攘攘的蠻方之音,起起落落在疲乏如死的布本家小兒子耳裡猶如歌唱。向午,烈日如焚,異國的小玩意總是額外吸引人,商人們忙得不可開交,一整個上午都在他們的顧客與貨品之間揚手起舞,嘰嘰呱呱的嘰嘰呱呱的叫。到日影西斜時,買東西的人都回家了,趕集的本地人也都散了,一家家小小的石屋子都暗了下去,成了一塊塊的凹凹凸凸的黑影的拼湊,裡面鬆弛下來的生息都溢到街上來,世界昏昏欲睡。漸漸就見有一兩家人點起了燈,屋頂的煙囪裡冒著炊煙,橘黃的天色裡拉開來一條條白白的輕輕的特別溫暖,比早晨的中午的都更醒目更溫暖。還有寥寥的趕著路歸家的人,怱怱的在攤位前經過,面皮都累得要耷拉下來了,瞳孔裡卻有靈活的精光,熠熠的盯著前方走,前方是一點一點沉在黑山後的夕陽,猶如引路的明燈,連旅行商人們看了也不免要落漠起來。
布本家小兒子想起了他學校後山一路上的楓樹,日落時總金金紅紅得漂亮。故鄉裡是什麼季節?草莓收成了沒有?葉落了沒有?湖上結冰了沒有?牡丹開了沒有?遠遠地又有人從長街的那一端走過來,起始是指頭般大的一點黑,到越來越近了,光就從他淡灰色的衣衫上退去從他的手上腳上退去,在布本家小兒子的眼裡慢慢地膨脹,膨脹,脹到突然他除了男人長衫的下襬以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才曉得那人就站在自己跟前。抬頭那人的臉只是一團的黑,周邊一圈金色的光環,稍一動那光就搶過來了,灼得小兒子乾巴巴的眼上一陣刺刺的痛。耳裡一句:你怎麼在這裡?竟然是熟識的鄉音,他一聽就幾乎要溶掉了,溶在一路以來辛酸的淚水裡。
布本家小兒子的二哥用一百文錢把他買回家去。小兒子洗過了澡吃過了嫂嫂端上來的麵條就睡下了,一睡就睡了三日三夜,醒過來那天清晨,還不覺日子之流逝。窗外有紛沓的笑聲,太陽祭第四天的節目是環城的舞,街上有美麗的舞孃,扭著蛇腰浪盪著一身彩衣的薰香,一個一個花團錦簇的在窗口外飄過去。異邦的人信奉太陽,太陽就是光,是生命,是禾稼,是溫暖,是大地最原始最純粹最無求的恩賜,是慈愛,是力量,是希望。
嫂嫂進來,遞給他一把熱毛巾一盤水,讓他梳洗過後下樓吃早飯去,早飯有羊奶和玉米蛋餅,嫂嫂說他二哥上工去了,要到傍晚才回來哩。小兒子喜歡的話,可以在家裡歇著,要不,出去走走也不錯,今天是太陽祭的第四天呢!說的是生生硬硬他家鄉的話,彷彿嘴裡糊著一口蜜糖,又喉嚨裡哽著塊麵包,黏黏的,很有趣的口音。
這就是二哥的新太太嗎?他沒有見過。記得二哥的第一個妻子叫做薇薇,他帶她回家時正是苗草青青的季節,那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他還未滿十歲。一次二哥如常出去辦貨,回來時牛車裡就多了一個異邦女人,一家人都呆了,老爺子的拐杖憤怒地在飯桌上敲了一夜,到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人人都看著那凹了下去的地方發了一陣子呆;興奮過度的媽不住地在樓梯上上去了又下來下來了又上去,到喘不過氣來了也不曉得停下來,布本家小兒子記得他二哥半夜挑著燈急急跑到街上去找醫師的影子;那時還沒有嫁出去的二姊乘一對新人不備,跑到停在園子裡的牛車上把那女人的衣物大大地搜了一番,給她搜出來一些藍寶石項鍊珍珠耳環,全部都打包回自己的房間去,幾年前輪到自己結婚時,就拿出來戴在嫁衣上,讓村裡的姑娘們妒忌得要死,當時她還搜出一些異教徒的經文雕像,雖然看不懂,但就是覺得可疑,因此二話不說地把它們交了給學校裡的祭師,一時間就成為整個校園裡的大新聞,到了掌燈的時份,就成了一整個村子裡的大新聞。村長來了,鎮長也來了,連公會的代表也來了,一時屋子裡多了許多貴客,都勸二哥不要迷途,一句也聽不懂的薇薇只是乖乖的坐著眨著精精靈靈的眼看巫師在她面前一跳一跳的又用手沾了什麼水還是酒在她的額頭上點了又點,到巫師終於跳完了坐下來粗粗的喘著大氣時,人們就引薇薇說話,薇薇笑了一笑,說出來一句什麼,竟然還是那些儀外之音,沒有人聽得懂,巫師就發了很大的脾氣在地上重重地跺了幾下又在新造的桌上拍了又拍終於花瓶倒了水都流出來了二哥說你們有完沒完巫師即刻氣紅了臉咻一聲飛出去了,結果連村長連鎮長連公會代表都放棄了誰也勸不了二哥,那個異邦女人就住下來了。
從此布本家的生活就一團糟,兒女在學校裡被人欺負,連老師們都不高興見到他們,布本家老爺子唉聲嘆氣,說快要連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因為謠言如瘟疫,順風一路蔓延開去,瞬間一個世界都好像得悉了他們的不是,都知道了他們引狼入室藏污納垢把異邦人的女人帶上床。晚上小妹在床上問布本家小兒子為什麼人們這麼討厭薇薇嫂。他說他不知道。然後又說大概是她跟他們不同吧。小妹問有什麼不同?他就說她來自那裡而我們來自這裡。小妹問那裡的人都很壞嗎?他說這裡的人都說那裡的人很壞。小妹又問那為什麼他們都這樣說呢?薇薇嫂不壞啊!她做蛋糕最好吃了,她唱的歌最好聽了。他們連話都不跟她說,他們又怎麼知道她壞呢?布本家小兒子就說不知道喔,由著他們說好了,在學校裡妳不要跟別人為薇薇嫂吵嘴。小妹說為什麼呢?我覺得我們應該替她說說話啊。布本家小兒子就說妳聽我話不要多嘴就好。
那年夏天,風暴連連雨水不斷,一個村子都在愁眉苦臉。一天布本家小兒子去接小妹下課時,她就站在校門外抽抽噎噎的哭個沒完,也不打傘,雨水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一個身上都是泥巴。他問她怎麼了,她就說跟人吵架了。他問她為什麼,她就說是她們不好,她們說是薇薇嫂惹來的禍,是她喚來的風雨,害得田裡的作物都毀了,今年冬天都沒吃的了……到時就要把薇薇嫂煮了來吃……他嘆了口氣說我不是叫妳不要為薇薇嫂跟人吵的嗎?小妹就嘟著嘴一路上對他不瞅不睬。差不多來到家門前時雨就停了,泥濘的地上一個個水窪亮著光,天上彩虹出來了,紅橙黃綠藍靘紫繽繽紛紛的一路跨到山巒的那一邊去,小妹就說昨天晚上薇薇嫂告訴我的,說她肚子裡有小寶寶了,明年春天花開時就會可以出世了,她說她會讓我抱呢,真希望明年春天快點兒來。
到秋天來了,田裡果然欠收,生活苦了,村民就發飆起來,帶著石頭火把連群趕來,幾乎要把布本家一家人的小木屋砸個稀巴爛,在村長的仲栽之下,他們把二哥關起來,把異邦女人抓了回去,當夜就綁在木頭柱上當女巫活活燒死了,到二哥趕來時火裡只剩下一團焦黑,底下臨時堆起來的柴草還吱吱吱吱地滑下一串串人油,有些已然開始凝固起來。然後二哥就離開了,並揚言永遠也不會再回來;小妹生了一場大病,一直昏昏迷迷到第二年的春天花開的時後才忽爾醒過來哭了一場,哭過了就好了,人變得溫柔沉靜很多;布本家小兒子也做了好幾個月的惡夢;布本家媽媽還天天的問:薇薇呢?怎麼薇薇不見了?薇薇呢?薇薇呢?給老爺子賞了幾記耳光之後才學乖,從此「薇薇」這個名字就透過她的皮膚上的神經讓她腦袋牢牢地記住了,就等如燒紅了的鍋子玫瑰的刺,一想到了,皮肉上就記得痛,就絕口不再提了。
到雪溶時收到二哥的一封信,說他去到很遠很遠的異邦人之地,他過得很好。
到再秋收了三次之後又收到二哥的信,說他再婚了,他好幸福。
村子裡回復了它源遠流長的秩序,還是有雨還是有風暴還是有失收,只是村民生活起來快樂多了,每年的五月花節還是一樣地舉行慶典,少男少女還是繞著村裡最高最大的山毛櫸起舞,跳著跳著,就過去了千千萬萬年……
賞聲倏地響起來了,台上的舞孃就停下來向大家鞠躬,拋下來一束花,眾人都搶著去接。二哥下班後也來這裡湊湊熱鬧,布本家小兒子看到這麼多的人,個個都在開懷地笑,個個都好像活得好開心,活得好充實。第四天的太陽祭差不多要結束了,祭師從金光中走出來,人們就不笑了,都低下了頭,謙卑地跟著他們的祭師向天上的神明作出最誠心誠意的感謝與祝願,一張張全心相信的臉上都滿戴著幸運,快樂。
子夜,爆炸聲響,天空剎那間粉碎成一片萬紫千紅,布本家兩兄弟跟著眾人一起舉高手,花火的幻彩就一瓣瓣的掉進手心裡。眾人又笑起來了,一個又一個拉起身邊的人的手起舞,他不知被誰拉著,又不知自己伸出手去拉了誰,一雙彆扭的腿踏著踏著就順暢地踏進音樂裡去,世界在不停的旋轉,人在不停地旋轉,一張又一張笑臉,熱情的衣衫上甩出來的花火的碎片就肆意地滿街飛揚,漫天漫地的閃爍璀璨,腳板下的土地還留著日光的溫暖……
── 我離開家一些時候了。
── 我曉得,小妹給我寫了信。
── 二哥你過得好嗎?
── 我過得很好。
──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事呢。
祭典結束時已經過了大半夜,月亮彷彿繼承了夏至的長日的精氣,照得晚上的大地又亮又白。兩兄弟正穿過一片大草原要回家去,高高的孤尾草隨風靠過來,好像每掃到身上就帶走了一點酒意,布本家小兒子不由得放慢腳步,不知不覺,跟二哥的距離就越拉越遠了,一下子對方就走出了草原,並從很遠的那一邊回過頭來,遙遠得,彷彿二哥正佇立在人生的另一邊,布本家小兒子突然想起他在矌野時從旅行商人口中聽到的一個故事:
── 二哥你有聽過這樣一個傳說嗎?
── 什麼傳說?
── 聽說在一個地方,孩子只要不小心渡過一片麥田,就會變成大人。
站在遠遠的二哥好像輕輕地哦了一聲,又好像沒有,從孤尾草頭頂伸出來的臉側向一邊,或者他正在沉思,布本家小兒子繼續說下去。
── 聽說,那裡有一個不想長大的少年,天天守在麥田上,為了要防止孩子們衝過去。
── 結果呢?
二歌沉吟了一會,終於開口了。
── 結果?沒有什麼結果。那只是一個流傳在旅人之間的傳說罷了,而且,那從來就是放在一直線上的東西,沒有這邊跟那邊這回事,你只可以一路前進,不是嗎?
說罷,布本家小兒子又踏起步,離家幾年,他長高許多了,手長了腳也長了,上面還有結實的肌肉,兩三步他就穿過草原,來到二哥身邊,那時天上剛好飄過一小片雲,把白色的月光遮住,然後雲悄悄地又離開了,草原再次明亮起來,就跟之前沒兩樣。
── 你知道嗎?我在一個小漁村裡住過呢!那裡的人,都誇我會喝酒。
── 我碰到了好多人……
── 我好像明白得多一點兒了,又好像還是不很明白……
── 我躺在那些旅行商人車上時,想了很多。
── 我想,是繼續走下去呢?
── 還是回家去?
── ……
── 我想,我想……也是回家的時候了。
── 應該還趕得上的,我還想回到學校去。
── 還有老爸,還有老媽,還有小妹……
這夜,布本家小兒子回到二哥家時,很有衝動想給小妹打個電話,但看了看時間便作罷,他連澡也不洗,只換了件乾淨的襯衫就鑽上床睡去。燈滅了,街上寥寂,門外走過一個比誰都更晚歸的人,在絕對的靜裡打了個響響的飽嗝。
布本家小兒子回到家裡時,正值盛暑,園子裡的櫻桃成熟的季節,一粒粒像是用血飽滿了的心,垂吊下來,鮮紅如火。他在後花園裡找到了小妹,小妹正爬在梯子上,上半身都消失在濃濃鬱鬱的紅紅綠綠裡去。他喊了她一聲,她才探出頭來,一怔。布本家小兒子覺得她比以前更美麗了,有樹婆娑的碎影輕輕網在她玫瑰色的臉上,遊遊移移;有風,就有了葉子一路廝磨過來舒舒服服的沙沙響。他衝她笑,她才回過神來,也笑了。
我要說的故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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