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31|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花舞:22

在花顯柔故意縱容下,花無寒在遊艇上放肆地喝,沒多久便醉掉。所以,當楚湮應邀來到碼頭,花盡九牛二虎之力上了遊艇時,花無寒已醉倒在睡,並不知道自己這樣頹廢的樣子被楚湮記在心裡。
花無寒的眼皮在震動,連帶著牢牢看著她的楚湮也跟著在抖動。她看見花無寒額角的細汗;她看見花無寒眼角的淚水;她看見花無寒皮膚上的血管紋理。從口袋裡掏出手帕,她替花無寒擦去了汗和淚水,然後握著她的手,安靜地待在她的身邊。花無寒似是感覺到她的溫暖,咀角拉出一抺微笑,呼吸聲逐漸穩定,沉沉地睡去。
「花小姐。」她輕聲地說,眼睛還是看著花無寒的睡臉,「這裡風大。你能把無寒帶到房間裡睡嗎?」
坐在沙發另一端的花顯柔一直觀察著,喝著酒,心裡的不安不曾消失。她輕哼一聲回應,便著人把花無寒抬到遊艇的內室。
至於楚湮,等待花家的傭人把花無寒照顧好,她便讓伴隨自己前來的周子欣幫忙下船。遊艇內的空間寬敞,只是通道和上落處較為狹窄,也沒有斜道,無法讓坐輪椅的她直接上落。她必須在周子欣的協助下站起來走那艱難的數步,甚至需要並不算強壯的周子欣把她抱起,才能跨到碼頭上去。
「花小姐。」她向還站在遊艇裡的花顯柔微笑,點了點頭,「謝謝你。我先走了。」
花顯柔沒有說話,站在遊艇上看著周子欣把楚湮推走,心裡的愧疚感愈發濃烈。其實她並沒有做什麼,只是把花無寒在遊艇上借酒消愁的事相告;她甚至沒有把花無寒工作上遇到的事告之。但這已然足夠,對聰明而敏感的楚湮來說訊息清晰不已。
回家的路上,周子欣的心情很糟;不時看向坐在她身邊的楚湮,不同的情緒糾結在一起讓她縱有千言萬語也是一句話也說不上來。直到步進楚湮的家,見著她朝自己微笑,她才無法按捺下去,蹲在她的面前緊握她的手。
「湮湮。」從來冷若冰霜的臉上盡是擔憂,五官都緊皺在一起,「你不要憋在心裡。有什麼都可以跟我說。我會在你身邊。」
「我沒事。」楚湮微笑,伸手摸了摸周子欣的臉,讓她不禁抖了抖,「子欣。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我能處理好。」
「或許...」像是說著平生最難說出口的話,周子欣掙扎了很久才道,「...或許還有挽救的...」但還是說不上來。
她對花無寒的認識不深,大多是從傳媒的舊聞裡了解過來;說不上來討厭,但對她也沒多大信心,也就從不看好她們倆的感情。她們若然在這刻分開,所謂長痛不如短痛,其實不失為一件好事;但看到剛才楚湮看花無寒的眼神,她感覺到楚湮有多喜歡這個自我的千金小姐,甚至比當初喜歡董衍曼尤甚。
這兩個人,無論在一起還是分開,都不是容易的事。周子欣不知道這樣的別離會把楚湮傷害到什麼程度,心裡便傾向鴕鳥般牽扯下去。
「子欣。」楚湮苦笑,也握著周子欣的手,「謝謝你一直在我的身邊。」
「我們是好朋友。湮湮。我關心你。我擔心你。」
「子欣。我想跟你坦白。」她稍稍垂頭,避開看見周子欣稍愣的表情,「我和衍曼分開,並不是她拋棄我,而是我主動提出的。是我逼著衍曼放棄的。」
「這... 其實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楚湮嘆了一聲,苦笑,「我不想你誤會無寒,也不想影響到你。我知道花家是你的客戶,我不想你因為我的事而影響到工作。」
「這是什麼話?我可不是只有這麼一個客人...」
「子欣。」楚湮搖著頭,繼續笑著,「我會處理好。只是,」拍了拍她的手,「以後可能會打擾到你了。」
周子欣沒有說什麼,只是繼續看著這張不失微笑、把內心情感都藏起來的臉,心便塌了下去。
楚湮你這個笨蛋!
當花無寒醒來時,她沒見著任何人;努力回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昨晚在堂姐的遊艇上醉酒。手機裡只有楚湮發來的短訊,相約她晚上見面。回覆了一個只有一個好字的短信,她找來止痛藥吃了,洗了澡,便又睡了。再醒來時,她便回家換了一身衣服,再到街上閒逛,等待時間到來。
不由自主地來到了那香料店,只見過她幾次的老闆娘立即把她認出來,客氣地與她說著話。王子似乎也認得她,瞥了她一眼,便不屑地別過臉去閉眼小休。她不禁偷笑,伸手摸了摸牠,沒想到被牠的爪子割了一道口子,流了一點兒血。
「哎!你這混蛋!叫你別瞎混你沒聽進去麼?」
老闆娘急著罵了王子幾句,便翻著抽屜找藥水膠布;王子倒沒理會,又再閉眼小睡,一切事不關己的模樣。
至於花無寒,她一直呆著,心裡明明知道老闆娘罵的是王子,卻感覺像自己被罵了般。但她並沒因著這感覺而有一絲厭惡,反倒像是自己也想要狠罵自己一般,受得甘之如飴。
「咦?湮湮沒跟你一道嗎?」
「她和另一個朋友外出。」
「那不是挺好嘛!」老闆娘臉上是欣慰,歡喜地摸了摸王子,告訴牠楚湮終於學著放開自己了。王子還是不屑於回應,隨便喵了一下便又換了個姿勢繼續睡。「她呀,這些日子過得還真苦啊!多出去走走就是好,不能整天賴在家,多封閉啊!你說是吧!」
「是。」
「你也多帶她出去玩玩吧!」老闆娘拿來了兩小袋糖果,塞進花無寒手裡,一時間讓自覺老早過了吃糖果那年紀的花無寒有點愣,「這些送你。泰國椰子糖。湮湮最喜歡吃的了!」
她看著手裡的椰子糖,很是茫然。原來,她喜歡吃椰子糖嗎?
隨便吃了點什麼,她來到那個高架公路橋下的隱蔽地,她們定情的地方;楚湮已在同樣的位置上,看著海上的船隻。其時,晚飯時間已過,天已黑透,海灣另一邊的大樓已亮起了燈。楚湮那細小的身影在這樣的一個畫面裡顯得很小,卻耀眼不減。
「湮湮。」
花無寒站在她身後數步之遙喚她。楚湮轉過輪椅來,朝她一笑,並沒有一絲被嚇著的感覺。
「無寒。」
兩人就這麼站著,四目交投,交換微笑,讓海風把她們的頭髮吹個亂。然後,楚湮朝她伸出手,花無寒便踏步上前接過,深深吻在手背上。她俯身親在楚湮的唇上,兩人便按耐不住熾熱地吻著;直至氣促,她才順著楚湮的意思坐到了她身旁的地上。
「無寒。」楚湮朝她笑了笑,然後看著對岸的大樓說,「今天子欣帶我去了城郊那邊看了一個舞蹈比賽。小孩子的舞蹈比賽。」
「小孩子?那不很悶嗎?」
「不會啊!」楚湮笑得燦爛,似乎想到了一些有趣的畫面,「小孩子都很天真活潑。他們的心裡沒有太多的負擔,不會想那麼多,不會留力,不會把情緒藏起。緊張的時候臉容都繃緊,開心的時候就笑得開懷,傷心的時候就哭個痛快。很直接。很可愛。看著他們,我就想,我小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也像他們那樣,什麼都放到臉上,什麼都不懂,只管做想做的事。」
「你小時候一定很可愛。」
「Biased。」楚湮別過臉來朝她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才又轉回去看著海,「我三歲半的時候就開始跳芭蕾舞。那個時候,爸爸媽媽不過是想要給我找個動態一點的興趣,鍛練身體。我還記得我第一天踏進學校時,我很害怕;老師不讓爸爸媽媽跟著進教室,我是嚇得腳都在抖。然後,老師讓一個大姐姐來作示範,跳了一段天鵝湖的選段,我便被那個吸引了,其他的都不記得了。」
燈光雖暗,花無寒還是看到了楚湮的臉上泛紅,含羞答答地笑著,自己也不期然地笑了。
「我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個姐姐幻化成了天鵝,踏著優美的舞步,享受著那自由自在的時光。之後,我就著了魔一般愛上了跳舞。每次踏進舞室,我都會幻想自己成了夢幻的仙子、優雅的白天鵝、活潑的藍色小鳥,甚至是哀傷的灰姑娘、純潔的吉賽爾、誘惑的黑天鵝。
「所有的老師都說我很有天分,加倍努力的話便可以當ballerina,我便真的很努力,很努力。習舞的日子很苦,甚至有點變態,但再苦再痛我還是忍著,不抱怨,不喊痛,專注於我要做的事。因為我有很大的目標,而我清楚知道朝向這目標的路就是那麼苦。
「不過,後來到了青春期,我的身體長歪了。胸脯大了點,腿粗了點,穿起tutu來就像是肥婆學跳舞的模樣,醜得要命!」
「怎麼可能?」花無寒雖然不太懂芭蕾舞,但也明白要穿得起那種衣服,身體多一點兒肉也是不行的。一個在普通人眼中妸娜多姿、身材火辣的女人,在舞台上大概只能當起中年婦人一般的角色。但她怎麼看也不覺得楚湮胖,胸脯的大小剛好,四肢... 「是...是緊身衣和絲襪的問題!」
「你好像對你絲襪這東西有些偏見。」楚湮笑了,輕拍她的肩膀,才又續道,「有一段日子,我瘋狂節食去減肥,身體瘦了下來,腿卻還是那麼粗。我才終於承認,是時候放棄芭蕾舞了!
「我爸媽其實不喜歡我跳舞,覺得舞者的事業周期太短,不划算,成功的人也不多。說白了,他們不覺得我能在舞蹈上闖出什麼成就來;就算是當上什麼舞團的首席舞者,也不過是以身體娛樂別人,不體面,也賺不了大錢。從老師說我的身型不能在芭蕾舞上有所發展的時候開始,他們便苦苦勸我放棄,甚至經濟封鎖我,讓我沒錢繳學費。
「但我一意孤行。我放棄了芭蕾,但我沒有放棄舞蹈;我沒上大學,選擇了舞蹈專業的課程,還跟同樣是跳舞的衍曼在一起,幾乎把他們倆氣死。後來,我投考了國外的短期舞蹈工作,在一艘郵輪上當舞者,在外飄泊了一段日子,才輾轉應徵了樂園的舞者工作。被錄取了後我便回來,直到意外那天都在跳舞。」
「湮湮...」花無寒握起她的手;楚湮則笑著搖了搖頭。
「在我去國外跳舞時,他們已經死了心,把屋子留了給我後就隨我哥移民。意外後,我媽回來看過我幾天,把屋子剩下的貸款還清就回去了。我知道,那等同是跟我告別。以後的日子,就各不相干了。」
「他們怎麼能這樣子待你?你可是他們的親生女兒。」
「我覺得他們沒錯。」她笑看著一艘在海灣內慢行的郵輪,輕嘆了一聲,「為了跳舞,我和他們不時爭執,沒完沒了。後來和衍曼一起,更是徹底鬧翻了。雖然他們一直不接納我的選擇,但也沒做過什麼去傷害我。我是成年人,自然要對自己的决定負全責;他們把屋子送給我,已經是很重的心意。而且,我也不想他們總記掛著一個殘了的女兒。分了,也是好的。」
話雖如此,楚湮還是垂下頭,嘆了一聲。
「湮湮。」
「但是,無寒,我沒有後悔過。」她握緊了花無寒的手,牢牢看進她的眼裡 ,「一刻也沒有。雖然我的舞蹈生涯很短暫,最終也沒有得到什麼值得炫燿的東西,但我享受整個過程。過程中的所有東西,快樂、悲傷、委屈、掙扎、希望、失望,和痛,對我來說都是珍貴的。就算是失去了下半身,終生與輪椅為伴,我也不後悔。」
「湮湮...」
「追夢,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不是每個人都有夢;不是每個人都能追夢;不是每個人都追得到。我至少做到了前兩項了!」
花無寒不禁垂頭在楚湮的腿上,強忍著淚,卻在沒多少秒後敗倒,悄悄地哭起來。
「所以,無寒,別放棄你的夢想。努力去追吧。我相信你會追得到。」
「湮湮。我...」她已意識到將要來的是什麼,想要阻止,也不住阻止自己去阻止,陷入了兩邊被拉扯的困局。
「無寒。」楚湮頓了頓,深呼吸了一口氣,才伸手捧起了花無寒的臉,溫柔而堅定地說,「我們分手吧!」
這是一張刀,劈向了花無寒的心。血嘩啦嘩啦地淌著,淚水也缺堤地流,臉容發白、僵硬,眼神空洞,她只是虛空地抬頭看著那同樣在流淚卻努力擠出笑容的臉。
你不能答應她,花無寒!你不能讓你喜歡的人為了成全你而離你而去。你說過要學習怎麼做人,怎麼愛人,這難道就是你學到了的?這就是你愛她的方式?
她的腦袋裡蹦出各種思維,批判、鄙視、唾罵著她。理智清晰地告訴她說,你愛這個女人,沒有接受分開的理由;感情殘忍地打擊她,以巨大的負能量逼使她面對自己的感情。
縱是如此,她沒有補充什麼。
「好。」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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