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芷嫣 八〇年代末期,臺灣流行音樂在校園民歌時期後進入嶄新階段,青春正盛的黃金時代,誕生了許多偶像歌手:小虎隊、城市少女、紅唇族⋯⋯活力四射,載歌載舞,刮起一陣陣尖叫和追逐旋風。
但是,對劉長灝來說,「那個年代歌手是沒有『自覺』的,就是穿得漂漂亮亮,唱歌跳舞,由唱片公司主導所有事情。」
現任綠光劇團演員與表演學堂主持人,劇場人稱「大熊老師」的劉長灝,當年從傳奇性的「蘭陵劇坊」投入由倪重華創辦的唱片公司「真言社」,將戲劇表演方法與音樂結合,建立一套獨特的藝人培訓法。透過這套培訓法和獨特理念,真言社培養出一批在當時臺灣流行音樂界看來「完全就是異類」的個性搖滾、嘻哈歌手與團體,包括震鑠一整個時代的林強、伍佰、張震嶽、羅百吉與 L. A. Boyz。
在真言社培訓歌手,人稱「大熊老師」的劉長灝(照片提供:劉長灝)
我要看到,你的特質在哪裡?
劉長灝 1988 年進入真言社擔任企劃,主要工作是辦演唱會和跨年節目,有天,他錄節目到一半,老闆倪重華突然對他指著林強說,「欸,長灝,你把這個人訓練訓練,他半年後要開始做唱片。」
劉長灝一臉疑惑轉頭看向身邊,模樣非常「樸拙」的助理林強,問他,你會寫歌?林強訥訥回,就慢慢練習啊。
莫名其妙接到培訓歌手任務的劉長灝,便硬著頭皮,試著把自己在戲劇系和劇場所學全部傳授給林強,但大約過了一週,林強就抗議劇場那套對他的音樂沒有幫助,例如一首歌只有三分鐘,根本情緒剛開始培養就結束了嘛。一籌莫展的劉長灝,跑回蘭陵劇坊向金士傑求救,想不到聽完難題的金士傑倒是摩拳擦掌:「這蠻新鮮的,好!我們來發明發明!」於是接下來,劉長灝幾乎每隔一兩個晚上就會抱著一瓶酒去和金士傑等劇場人切磋討論,花了一兩個月,總算規劃出初步的歌手表演訓練法。
劉長灝把這些全新招式,用在林強身上實驗。幾個月後,想不到,這個不但會詞曲創作、會跳舞而且還大反其道唱著臺語歌的林強──這個宛如從平行時空長出來的林強──竟然一炮而紅,紅到連真言社自己都嚇了一跳。
到底是什麼武林秘笈這麼有用呢?「真言社找到了一個工作型態,讓歌手可以真正『做自己』。」劉長灝緩緩說。
當年莫名接到培訓歌手任務的劉長灝,卻摸索出能讓歌手做自己的表演方式(照片提供:劉長灝)
八〇年代末期臺灣偶像團體,唱片公司仿照日本包裝流行藝人的模式,從取藝名、造型、路線到歌曲專輯,都由公司一手主導,藝人聽任擺佈。偶像不用創作,不用唱現場,只要負責打扮得漂漂亮亮,在電視上跳著由編舞老師依照歌曲編好的舞蹈。
而當時的劉長灝厭惡這種千篇一律的模樣。他說,倪重華主理的真言社有一個原則,就是「不幫藝人決定任何事情,一切從藝人本身出發」。例如林強初試啼聲的〈向前走〉,MV 在彼時剛剛新落成的臺北車站拍攝,那段造成模仿風潮的舞蹈,便是劉長灝陪著林強用一個多月慢慢摸索完成的;他作為培訓者,不干涉任何事情,只是耐心地從旁協助,幫助林強把音樂和身體合而為一,從肢體找到自己的特質和記憶點。
「我跟他說,你找你身上最精采的部份給我看。比如說你很會玩手指,就玩到極致嘛!你很會抖肩膀,就讓你的肩膀成立嘛!你覺得這樣跳很舒服,就這樣跳。你要在當中感到開心,你的身體要在音樂裡面。」
會震撼觀眾 的,是從靈魂裡根生的東西
要打磨出屬於每個歌手的個人特質,讓他們從中發光發熱,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只歌手一開始都不太習慣,對劉長灝來說,更是充滿挑戰。
彼時真言社培訓伍佰,倪重華一口氣把整個團交給他。劉長灝說,伍佰那時還叫做吳俊霖,老是掛在嘴邊的一票西洋音樂和樂手,劉長灝很多都不認識;為了做好這個培訓工作,為了幫助伍佰建立起自己的風格,劉長灝知道,他必須先好好理解伍佰這個人以及整個樂團的「脈絡」──於是他每天跟著團員練團,看著團員吵架,陪伴團員喝酒;他研究伍佰的吉他,借伍佰的唱片,最後還自己買了一套在家仔細聽。
不只如此,為了更深入了解伍佰,劉長灝還去到伍佰當時在公館蟾蜍山上的租屋處做「田野調查」。「一進去我傻了。」劉長灝回憶,從嘉義上臺北打拚的伍佰,蝸居在眷村破舊的平房內,屋內四處漏水,整個家裡亂七八糟,唯有房間保持好好的──因為裡頭除了一張床,還放著伍佰珍愛的兩把吉他,和一堆音樂唱片。「你就慢慢知道他這個人是什麼樣。」
劉長灝回憶,主打歌「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中間間奏較長,他曾要伍佰自己試著編舞。伍佰起初有點抗拒,「他說,蛤我要跳舞喔,我說這是屬於你的表達機會!」 於是伍佰想了想,主動提議,他要三分之一跳舞,三分之二表演吉他。劉長灝不解地問,啊吉他是要表演什麼?伍佰只是神祕兮兮地說哎你看了就知道了。
當表演開始,間奏一下,只見伍佰不慌不忙地拿起一罐啤酒,不是拿來喝,反而嘩啦嘩啦狂野地用啤酒罐刷起吉他弦──這一刷,刷出了時間也難以磨滅的伍佰經典動作,也刷出劃破臺灣音樂時代的聲音。
這是別人無法取代的動作,無法取代的個性,也是真言社旗下每一個藝人在培訓中必須找到的精神特質。
你自己發明出來的東西,你才會知道你在裡面快不快樂。
劉長灝直到現在仍篤定懇切說。當歌手站在台上,唱的是從靈魂長出來的聲音,舞動的是從體內滋生的韻律,那麼,無論帥不帥、漂不漂亮,無論唱的是臺語還是華語,聽眾都會被這股獨特而強大的力量給深深迷住。
不做偶像只做音樂人的真言社,太怪了
「我們太怪了。」劉長灝笑著嘆了一口氣,「那時候得罪了很多人。」
八〇年代電視節目大部分都有兩個橋段,遊戲和打歌,但凡藝人要上節目打歌,都得先配合玩一下遊戲,而劉長灝說,林強不願意玩遊戲,只唱歌。「你一個新人,你誰啊你?憑什麼?」外界自然出現批評的聲音。
再例如伍佰,罕見的搖滾樂團編制,必須演出 live,否則魅力就施展不出來。但人家偶像歌手上節目打歌,放音樂、對嘴,十分鐘解決,伍佰表演得要有鼓、PA、吉他、喇叭⋯⋯麻煩得不得了,劉長灝必須低聲下氣向一個個大哥大姐拜託,硬是幫伍佰喬棚內現場演出。
今日的吉他英雄伍佰,當年上節目仍需要劉長灝向工作人員拜託才能登台演出(Source: Jon@th@nC/ CC BY-NC-SA 2.0 )
真言社對音樂和演出的堅持,惹惱一竿子業界前輩。到後面,真言社甚至請來製作人王治平,協助訓練藝人自己學製作唱片。「這也是不得已的。」劉長灝苦笑,必須什麼都自己來,是因為沒有人想要幫「要求很多」、「很難搞」的真言社做歌和錄專輯。那時候的劉長灝做唱片帶藝人,常常白天處理工作,晚上還要進錄音室,錄到兩三點,回辦公室補眠,隔天直接再戰,媽媽還以為他成天在外面玩、睡旅館不回家。
然而,真言社這樣的堅持和原則(與爆肝),不只為聽眾帶來如林強、伍佰等煥然一新的臺語搖滾創作、臺灣第一個嘻哈團體 L. A. Boyz,更帶來一個臺灣前所未有、獨一無二的音樂創作與表演的可能性──在一次又一次成功之後,大家開始慢慢理解真言社無法妥協的文化與理念,他們許多眉眉角角的演出堅持,才慢慢被音樂圈、被觀眾所接受,而臺灣流行音樂,也步入九〇年代的盛世起點。
真言社始終堅持的做音樂理念,為臺灣帶來前所未有的音樂創作與表演的可能性,圖為真言社當年的木製招牌(照片提供:倪重華)
真言社的藝人,都不是在台上站著唱歌的歌手,我們要做的是全能音樂人。
劉長灝說,「這也是舞台劇的概念啊,是一個劇場工作者,不是只是演員。」從劇場跑去做唱片,從培訓歌手又回來培訓演員,說自己「對人比較有熱情」的劉長灝,如今依然在幕後,陪伴每個人從身體語言中找到自己。
「你就是你,他就是他,你永遠不會、也不必變成他。是吧?」大熊老師既嚴厲又溫暖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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