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最常談論的事情除了自己最關心的母題,另一個應該就是寫作這件事情。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都寫過《文章讀本》談論文學。太宰治在《思考的蘆葦》裡也有許多篇幅談及寫作,幾乎是寫作者警句:
拿不定主意該將文章的某處刪除還是保留時,務須刪除。遑論在該處添寫什麼了。
──〈兵法〉
自己作品的好壞自己最清楚。哪怕是千分之一的機率,若能有自己覺得還可以的作品,當然是最好不過。各人不妨仔細捫心自問。
──〈論向人詢問自己作品之好壞〉
我認為說明自己的作品就已是作者的敗北……我與我的作品共生。我總是把我想說的話在作品中說出來。……談論自作,是成為文壇大老後才該做的事。
──〈談自作〉
其中一篇隨筆〈春〉中,談到二戰時躲避空襲、逃難的景況,讓這位總是質疑生存意義的作家「得到活下去的力量」。一次空襲來不及避難,躲進櫥櫃,女兒天真無懼說著「玻璃破了」。太宰治想用油紙補起窗戶破裂之處,顫抖著手運起剪刀,將油紙骯髒面朝外,乾淨面朝內貼。妻子看了卻說:「你貼反了。」太宰治聽了苦笑。
這一段落讓我駐留許久。油紙亮面防水,朝外貼防雨雪,且看起來體面。我推敲著是死亡如此猛烈地迫近,讓太宰也感到害怕而失誤了?下一段寫著:「本該去鄉下避難,卻因為錢的緣故,拖拖拉拉沒動身,眼看春天都到了。」拿油紙補玻璃窗本來寒摻,而戰時貧困看來卻是一種奢侈。
「喜愛電影的人多半是膽小鬼,電影是弱者的糧食。」想想說這句話的他,生活、現實太讓他難受了,何況是戰爭。
前些日子在讀書會上討論另一篇短篇〈魚服記〉,寫到一位質疑生存意義的十五歲少女,在某個夜裡被不知名的人侵犯後,跑到附近的瀑布一躍而下。發現自己就如父親跟他說的傳說故事一般,變成大蛇。心裡想著:「太好了,不用回去小屋了。」但還在適應新身體的同時,卻發現自己變成的僅是一條鮒魚(小型淡水魚,是食用魚,但也常被以「涸鮒」來形容處於困境亟待救援的人)。
小屋是少女的住家,也是父親製炭燒炭的小屋,對少女來說,那小屋等同於整個世界。那個晚上到底是誰侵犯了少女?是山裡的盜賊?鬼怪?還是少女的父親?太宰治沒有寫得很清楚。只知道,這則引用了上田秋成〈夢應之鯉〉所改寫的短篇小說,故事並沒有像〈夢應之鯉〉那般奇異的圓滿收場。卻淡淡透露出:死亡是可能的,但死亡之後會到一個比較好的世界嗎?太宰治在這裡打上了問號。
在厭世之前,先看清楚再討厭也不遲。太宰治是這樣說的:
我的悲傷
走在夜路上,草叢中窸窣作響。那是毒蛇逃走的聲音。
命運似乎不讓人這麼稱心如意,就連討厭生存也不是太簡單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