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浩立(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助理教授)
本文節選自觀臺灣第47期:島與島,由「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編撰,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出版,現正熱銷中!
「雖然文化與觀光的主流論述,將『土著』建構成純潔、慵懶和靜止的,我卻看到了他們展演並傳達出自己也是旅行者,活躍且好動。」大洋洲學者泰瑞西亞・提艾瓦(Teresia Teaiwa)如此說道。
她這段話說的是當時還在斐濟唸國中的妹妹瑪麗亞(Maria Teaiwa)。某天報社拍下了瑪麗亞在慶典活動上充滿「玻里尼西亞」舞姿風情的相片,並註明「那是一支大溪地舞」。端詳著報紙上妹妹的照片,提艾瓦意識到,報導捕捉不到的是姊妹倆的雙親分別為吉里巴斯的巴納巴(Banaba)島民與非裔美國人的複雜身份。
另外,妹妹跳的其實是庫克群島的舞蹈,她的舞蹈老師則是在斐濟出生長大的吉里巴斯人,並在夏威夷念書時習得這支舞碼。事實上,在斐濟首都蘇瓦的學校、夜店、旅館、婚宴等場合中表演的「玻里尼西亞」舞團,成員幾乎都是吉里巴斯或羅圖馬(Rotuma)島民,且對波里尼西亞文化並無深入的瞭解。
多次隨遠征隊探險的畫家路易斯・喬里斯(Louis Choris),在 1822 年一次航程後畫下這幅〈在三明治島跳舞的婦女〉(Danse des femmes dans les iles Sandwich)。畫面右下角數位戴大禮帽的西方人,正興味盎然地觀賞這場夏威夷人的盛會。(Source: 紐西蘭國家圖書館)
若從詰問文化原真性的角度來談,這些舞者可以簡單地被視為文化觀光產業的產品。然而,提艾瓦從與這些舞者的訪談中發現,她們習得舞蹈的路徑相當多重,有的透過親戚、有的經由教會網絡、有的利用學校組織、有的本著一份超越己身傳統的期待。她們牽連出的關係線,遍及庫克群島、大溪地、夏威夷、吉里巴斯、索羅門群島、羅圖馬與斐濟。最重要的是,這些線路是島民自己拉扯出來的,並非出自哪個西方霸權機制的驅動。
提艾瓦提醒我們,「土著」也是旅行家,其移動的目的不是只為「獲取資源或延續系譜」這種過去談太平洋島民史前遷徙的主要論調,也可以是因為好奇心、探險精神,想要觀看、認識更廣大世界的渴望。然而,這些動機,在主流敘事之下似乎僅是西方探險家與觀光客的專利。
19 世紀初,繁忙的倫敦泰晤士河。(Source: 大英博物館)
「發現」英國的毛利人
幾年前,一個叫做「歷史上的今天」(History O’ The Day)的臉書粉專發表了一張圖片,標題寫著:「1806 年 4 月 27 日,莫耶杭亞(Moehanga)發現英國。」
莫耶杭亞(或稱 Te Mahanga),是一位來自紐西蘭北島島灣(Bay of Islands)地區的毛利年輕人,在 1805 年的時候主動要求登上返航倫敦的捕鯨船「雪貂號」。1806 年 4 月 27 日,在停靠了和恩角、聖海倫娜島、愛爾蘭等地後,他終於來到倫敦。說他「發現」英國,當然是一個對過去只有西方人能「發現」世界的反轉玩笑;但這麼說也不無道理,因為他的旅行動機可以說就是好奇。
他在旅程中的一舉一動,都被同行醫生約翰・賽維奇(John Savage)記錄在《對紐西蘭的一些記述》一書中。例如他脾氣很好,總是保持愉悅的心情,喜歡模仿船員的舉動以及跳到海中游泳,並且每天都會眺望位在西方的家鄉,早晚分別進行一次吟唱。他也不吝於發表自己沿途觀察的心得。例如,他對和恩角的雪景與貧瘠感到失望,但讚賞聖海倫娜島上的馬鈴薯與愛爾蘭豐富的漁獲、肉品和蔬果。當抵達倫敦後,他關注的是船隻和鐵器的數量⸺對毛利人而言,這些是反映一境實力的重要指標。
莫耶杭亞非常喜歡計算東西,當賽維奇帶他去一位貴族家中拜訪時,他發現這個毛利人對珍貴的藝術品沒什麼興趣,卻一直在計算豪宅中椅子的數量。在倫敦待了一個多月後,6 月 13 日莫耶杭亞再度搭上雪貂號,回到紐西蘭島灣的老家。歐洲人前往太平洋,島民則抵達歐洲。
威廉・伍萊特(William Woollett)1777 年描繪庫克船長第二趟抵達大溪地的畫作,原名為 Toupapow with a Corpse on it Attended by the Chief Mourner in his Habit of Ceremony,載於庫克船長《航向南極和全世界》一書。(Source: 大英博物館)
風靡歐洲的島民旅行家
莫耶杭亞並非第一個踏上歐洲土地的太平洋島民。1769 年 3 月,大溪地人阿胡托魯(Ahutoru)隨著法國探險家布干維爾(Louis Antoine de Bougainville)環繞地球航行的艦隊回到法國,在繁華的巴黎待了將近一年,見到了法王路易十五與哲學家狄德羅(Denis Diderot),還去欣賞歌劇;然而,卻在回程途中染上天花,1771 年 11 月在馬達加斯加逝世。布干維爾曾提及他是自願上船,「這個島民想跟著我們回去的決心是毋庸置疑的。」推廣大溪地觀光的網站「歡迎大溪地」(Welcome Tahiti),也刊出一篇標題為「阿胡托魯:第一個發現法國的大溪地人」的文章,來紀念他反向探索的勇氣。
在阿胡托魯抵達法國的同一年,一位來自大溪地附近賴阿特亞島(Raiatea)的祭司圖帕伊亞(Tupaia) ,也在博物學家班克斯的邀請下,與隨從泰亞塔(Taiata)登上庫克船長的奮進號,並擔任他們在接下來太平洋島嶼航程中的溝通要角。圖帕伊亞繪製的一張標有 74 個有名字島嶼的海圖,至今仍是專家學者們試圖破解的謎題。可惜的是,他與泰亞塔在 1770 年 11 月雙雙因病在巴達維亞過世,無法成為第二位看到歐洲的島民「觀光客」。
這份殊榮由他的背風群島同鄉青年邁伊(Mai)接下。他在 1774 年 7 月搭乘庫克船長第二次航行的冒險號返抵倫敦,在此後兩年的停留中,被稱為歐邁伊(Omai)的他受到英國上流社會(包括喬治三世)與學界的熱情接待。邁伊獨特的氣質與魅力令這些文明之士折服,更留下了一幅著名的《歐邁伊肖像》。有別於上述兩位前輩不幸的旅程,他後來隨著庫克船長的第三次航行艦隊,健康地回到家鄉胡阿希內島(Huahine)。
他們絕非這段時間僅有的島民旅行家,其他還有如來自波拉波拉島(Bora Bora)的酋長希提希提(Hitihiti)、毛利青年維赫魯亞(Te Weherua)和寇亞(Koa)、帛琉大酋長之子勒布(Lebuu)等人。都曾因各種不同的理由登上歐洲船隻,在超越自己理解範圍的島嶼和世界之間移動。
著名的歐邁伊(Omai)肖像草圖,由畫家約書亞・雷諾茲(Joshua Reynolds)所繪。(Source: 耶魯大學美術館)
另一種相遇
最近一項新的基因研究指出,玻里尼西亞人和美洲原住民大約在 1150 年時在玻里尼西亞的馬克薩斯群島有了基因上的混合,他們的後代帶著這種新的基因組合繼續往南遷徙,最後來到復活節島。這項研究一方面提供了太平洋島民與美洲原住民史前接觸說的新證據,另一方面則顛覆了先前認為接觸點是美洲大陸的假設。也就是說,有可能是美洲原住民順著洋流往西航行到太平洋時,遇上玻里尼西亞人,而非相反的情形。
然而,還有另一種與過去的假定不衝突的解釋:依然是擁有高超航海技術的玻里尼西亞人來到美洲,但有些美洲原住民跳上了他們返航的船隻,一起回到馬克薩斯群島。我比較喜歡這個劇本,因為就如同上述的島民旅行家一樣,美洲原住民也可以勇敢地與這些「西方人」建立情誼,結伴而歸。只是說不定這次不是因為好奇或探險,而是因為愛。
觀臺灣第47期:島與島
所有的島嶼,一開始都屬於自己,並不附屬於誰。「離島」是一種因為地理、歷史的因素所造就的邊緣狀態。在中華民國的政治架構下,臺灣為本島、中心,其他島嶼則是外島、前線。
本期《觀‧臺灣》聚焦在島嶼間移動的人群歷史與文化,跳脫「本島」中心,介紹不為人知的離島知識,並轉而以離島、以海洋的角度回望臺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