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循例看了二十幾場演出。金曲頒獎禮上,阿妹抱病演唱向當屆特別貢獻獎得主、恩師張雨生致敬的組曲,最後一面拭淚一面唱完「我期待」,整個小巨蛋都哭了,儘管歌唱表現未必是她最專業的一次,卻是我心目中她最感人的經典演出。
這一年我看了兩次伍佰,一次在台北Legacy,一次在台東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唱了很多新專輯《釘子花》的歌,直追九十年代初「新台語歌」大潮初起的那股氣魄,過癮極了。我相信《釘子花》和同時在2016年底發行的謝銘祐《舊年》,都會是留名青史的經典。
年初、年尾各看了一場香港歌者的演出,張學友的演唱會除了無懈可擊的歌聲和舞蹈,連那精巧變化的舞台裝置都是他親手設計,真是太驚人。三十年份的金曲一路聽下來,不禁感覺那真是台港流行音樂工業王朝黃金時代的顛峰,「old money」的家底仍在閃閃發光,卻也隱隱有股繁華落盡、不見替人的悲涼。聖誕夜在香港看了at17重聚演唱會,盧凱彤、林二汶這兩位姑娘,真是我看著她們長大的。她們在這艱難的時代走著未必討巧的路,十幾年曲折,作品益發出落得大氣、紮實。睽違七年的重聚,是兩位已臻成熟的artist,卻仍延續著少女時代的情感和默契,非常動人,真希望她們也會來台灣唱一場!
啊,徐佳瑩在小巨蛋的演出也很厲害,歷經中國選秀節目的洗禮,她已經有了巨星的氣場,卻沒有沾惹演藝圈因循油膩的習氣。我要再說一次:LaLa真是老天送給二十一世紀台灣樂壇的大禮。
然而若要頒一座個人心目中「年度演唱會」的大獎,毫無懸念,是生祥樂隊的《菊花夜行軍》十五週年演唱會──這張專輯是近代台灣原創音樂的曠世經典,假如你沒聽過,去年有重新混音附上珍稀曲目的新版上市。我是這場演唱會的顧問,幫忙出了點兒主意,節目內容事先大概知道。然而實際開演,還是狠狠狠狠地震撼感動。「交工樂隊」的老團員:嗩吶郭進財、打擊樂鍾成達在幾首經典曲目「歸隊」和生祥樂隊同台,這幅畫面我們等了十幾年啊。歲月悠悠,生祥的演唱降了key,不復當年的暴衝悲憤,歌聲蘊含的故事卻更豐沛、更飽滿。那些歌的背景是世紀初泡沫經濟崩潰、WTO帶來本土農業危機、村鎮人口外移、跨國聯姻蔚為風潮……,那些故事,如今再聽依然動人、依然犀利。
去年除了那場註定經典、也不可能重現的演唱會,林生祥還給了我們一個大驚喜:他為《大佛普拉斯》做的電影配樂,拿下了金馬獎和台北電影節的配樂大獎。王昭華作詞的台語歌「有無」也拿下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頗有潛力成為生祥出道以來傳唱最廣的作品。去年這番熱鬧,但願能讓更多人認識、珍惜這位我心目中台灣最好的創作歌手。
因為在大學授課,得以近身觀察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都在聽些什麼。由此觀之,這一年或許可以正式宣告「小清新」時代退場,取而代之的是「厭世」、「憤世」之歌,這些來自獨立音樂圈的名曲,不妨找來聽聽,可能比主計處統計數據更能反映「崩世代」的狀態:草東沒有派對「爛泥」、康士坦的變化球「擱淺的人」、Deca Joins「快樂」、法蘭黛「多想將一切做得完美」、脆弱少女組「都市青春戀曲」……它們的虛無和憤懣,或可目為「後太陽花時代」的警世寓言。
儘管「專輯」已經成為新生代不甚在意的形式,這一年,幾位老將仍然交出了重量級傑作,展示了值得後輩虛心敬畏的才華和手藝:陳珊妮《戰神卡爾迪亞》或許是她出道以來野心最大的概念專輯,詞曲編錄唱奏無不銳利精巧而兼有詩意,這才是我心目中「有教養的流行音樂」。黃連煜《黃泥路》則做出了屬於台灣這片土地的bluesman的味道,底氣紮實,絕無冷場。
最大的驚喜,或許還是陳昇:他在短短四個月的時間裡出了兩張專輯《歸鄉》和《南機場人》,前者獻給他的故鄉彰化溪洲,後者卻把眼光投向台北「外省人」族群。就音樂論,它們都是陳昇這些年「最好聽」的唱片,染滿了溫柔抒情的底色。論歌詞,陳昇仍是中文樂壇最擅長說故事的歌者,創造了許多令人難忘的角色,唱出了一個世紀大時代裡小人物的夢想與流離。陳昇達到了流行樂史罕見的成就:在極短的時間連續出版兩張專輯,竟都足以列為經典。年已六旬的他,仍然喋喋不休,仍然滿腔感懷,仍然有一秒鐘唱哭你的能耐。願他身體健康,靈感泉湧。
最後說說自己吧:這一年,我結束了十五年的廣播節目「音樂五四三」,轉戰原民電台「耳朵借我」節目。我也和中國影音平台合作了視頻節目《聽說》第二季,又在公視和陶傳正陶爸一起主持經典西洋歌曲現場演唱節目《閃亮的年代》。出國十趟,講演座談十九場,大學授課八十多小時,第六次擔任金曲獎評審,寫了六七萬字的文章……。我生性懶惰拖延,然而人被事追,不知不覺竟也有了一些累積,多虧了那些願意找我幹活的朋友,和願意捧場的聽眾和讀者。謝謝,今年也請繼續指教。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