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1月12日,車禍昏迷24天的張雨生不治逝世,時年三十一歲。出事前五天,他才剛剛發表全新專輯《口是心非》。這張遺作,次年為他拿下生平唯一一座金曲獎──年度最佳流行音樂專輯大獎。
張雨生死得太早,不幸中之大幸,他畢竟是錄完了《口是心非》才離開的。老實說,以它大膽出格的詞曲和編曲,設若張雨生避開了那場死亡車禍,以1997年的市場,很難想像它會熱門大賣,大概仍是和他的《卡拉OK‧台北‧我》一樣,變成小眾經典吧?
我總是在想,世紀初唱片工業的崩盤,卻也是獨立音樂抬頭的轉機。活下來的張雨生,會不會像昔日一起玩團的老朋友陳子鴻那樣,經歷翻天覆地的市場重組,仍然成為炙手可熱的製作人兼A&R,一面在主流音樂圈打大規模戰役,成為天后的推手,一面不忘發掘、推動生毛長角的新生代?
歷史畢竟不能重來,我只能再聽一次《口是心非》。我以為,第四首「河」是他留給我們最燦爛的遺贈。詩句起初以山水喻身體情慾,風景次第展開,纏綿悱惻,意象翻飛,是中文歌詞難得的高標。多年後一大批張雨生在自家彈唱的demo出土,我們乃知道「河」的前身原是一首鍵盤主導的中板抒情曲,卻在錄音室脫胎換骨,變成了壯烈的搖滾史詩。
前不久我的廣播節目訪了資深編曲人兼神級吉他手黃中岳,說起二十年前和張雨生在「河」末段那撼天動地的雙吉他狂飆,仍是他的音樂人生最難忘的回憶。原來這段雙人對飆差點兒不會發生,張雨生早就把整首歌的吉他都搞定了。不只這首歌,整張《口是心非》的吉他都是他自己彈的。「河」那段雙吉他,原本是兩把琴自問自答,都是張雨生──眾所皆知,張雨生骨子裡始終是rocker,當年便是擔任Metal Kids樂團主唱參賽得獎,才有了錄唱片出道的機會。他始終深愛西方重搖滾,吉他功力也很要得。
黃中岳說:在準備錄《口是心非》的那段時間,本來是夜貓子的張雨生,生理時鐘有奇妙的變化,不管前一夜再晚上床,每天清早八點都會準時醒來,再也睡不著。既然錄音室都是下午開工,閒著也是閒著,那就卯起來練琴吧。張雨生愈彈愈順,「手感」奇佳,乾脆親自把整張《口是心非》的吉他都錄掉了。
那段時間,張雨生投入搖滾音樂劇《吻我吧,娜娜》的音樂總監和作曲工作,並且親自擔任現場伴奏,黃中岳也是現場樂手之一。他倆夜復一夜並肩彈琴,張雨生很欣賞,遂正式邀他擔任「河」尾奏的另一把吉他。黃中岳欣然赴約:他想,萬一彈的不合用,還有原本張雨生的版本備著,那就沒什麼壓力,豁出去彈吧。他用一把大搖桿的日製Charvel紅色電吉他和張雨生的美製Gibson對飆,曲末,張雨生一嗓子吼出石破天驚的高音,吉他破空而出。假如你用耳機聽,兩把琴性格各異,分明可辨:左聲道銳利張狂的是黃中岳,右聲道沉著兇狠的是張雨生。這段長達1分40秒的音樂,堪稱台灣搖滾史最最經典的雙吉他競奏。(順帶一提,「河」中段的吉他,便是張雨生的獨奏了)
黃中岳說:當時大家都年輕,怎麼想得到小寶會出事!事後回想,他覺得老天爺是知道的吧,才會讓張雨生天天早起練琴,才會讓他錄完了整張《口是心非》再帶他走……。
張雨生的第二座金曲獎是2017年才領到的:一座遲到二十年的特別貢獻獎。頒獎禮上,愛徒張惠妹帶病登台演唱,傾其所有,給出了足以列入她演藝生命最動人的演出。歌至中段,張雨生狂飆的電吉他揚起,繼而倏然轉到「我期待」。阿妹一面拭淚,一面唱到最後:
Say Goodbye, Say Goodbye
昂首闊步,不留一絲遺憾……
那天我坐在觀眾席,淚水模糊了視線。左右看看,大家也都在哭。二十年了,但願留下來的我們,仍然有著昂首闊步的自信。若是如此,小寶天上有知,也會頷首微笑吧。
(寫給《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