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五二○」農民示威那個晚上,我高二,忙著校刊社的事情,天天窩在社辦。我和編輯老戴忙到很晚,決定犒賞自己,專程去重慶南路大吃了一頓西餐。吃飽打算搭公車回家,才發現整個博愛特區都被拒馬封鎖,怎麼繞都走不到公車站牌,渾然不知兩條街外已經是硝煙瀰漫的戰場。好不容易到家,父親氣急敗壞問我跑到哪兒去了,今天晚上外面很危險知不知道。一看電視,螢幕上一位農民被鎮暴警察摁倒在地,一隻亮閃閃的皮靴踩在他臉上。
後來報紙電視翻來覆去說他們是「暴民」,說農民一車車的青菜底下藏著石塊狼牙棒和汽油彈(事後證明是污衊),我總忘不了那張被皮靴踩住的臉。
第二年,我學唱了生平第一首「抗議歌曲」──「國際歌」,距這首歌譜曲已經101年。電視裡天安門廣場幾十萬學生反覆高唱這首歌,直到「六四」鎮壓。過了一個世紀,「國際歌」在共產國家早已被馴化、儀典化,廣場學生年輕的嗓子卻把「封印」在歌詞裡的革命意識又重新「激活」了。「六四」之後好長一段時間,這首原本和國歌「義勇軍進行曲」平起平坐的「黨歌」,竟在中國成了禁播曲目,真是莫大的諷刺: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國際歌」在台灣禁唱了幾十年,1980年代末,公開唱「國際歌」早已不至於被警總抓去喝茶,不過搞運動的學長姊教唱「國際歌」,仍是帶著幾分「地下結社」刺激感的儀式──「國際歌」和「美麗島」是「運動青年」必須學唱的曲目(「美麗島」1979年遭禁,到「後解嚴」時代會唱的青年已經不多了),大大小小的抗爭場合,這兩首歌總要唱上幾遍。
1990年「三月學運」爆發,我大一,頂著下成功嶺半年好不容易留起來的半長頭髮,紮上黃布條,去中正廟廣場坐了三天。我和幾千個同學一起淋了雨,吃了「民主香腸」,唱歌呼口號,廣場上學長姊反覆教唱的,仍是「國際歌」和「美麗島」。還有一首歌用不著教,大家都會唱:前一年「六四」前夕台灣歌星集體義唱、聲援中國民運的「歷史的傷口」,現在正好拿來回敬我們政府:
蒙上眼睛,就以爲看不見 / 捂上耳朵,就以爲聽不到
而真理在心中,創痛在胸口 / 還要忍多久,還要沉默多久?
二十幾年過去,我從青春走到中年。儘管心底自認那根「反骨」還在,但也要承認:這些年多少轟轟烈烈的抗爭,我始終不是積極的參與者。每有機會對著滿課室的年輕人講演,放著古往今來那些曾經煽動熱血的革命之歌,講著那些久遠以前的鬥爭,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某種「補償」,彌補自己沒有更積極投入某些事情的負疚感。
自古以來,從來沒有哪個政權是被音樂唱垮的,沒有哪場革命是靠歌成就的。不過,一場沒有歌的革命,在集體記憶裡該是多麼失色呢。早期黨外的場子上大家唱「望君早歸」、「黃昏的故鄉」、「補破網」、還有We Shall Overcome改編的「咱要出頭天」。後解嚴時代,大家唱「美麗島」、「團結向前行」。這兩年上街,聽到二十郎噹的年輕人唱的,又是些全新的歌了。他們唱吳志寧改寫父親吳晟詩作的「全心全意愛你」:
我們全心全意的愛你 / 有如愛自己的母親
並非你的土地特別芬芳 / 只因你的懷抱這麼溫暖
並非你的物產特別豐饒 / 只因你用艱苦的乳汁 / 養育了我們
他們唱「滅火器」樂團的「晚安台灣」:
黑暗他總會過去 / 太陽一出來仍然會是好天氣
你有一個美麗的名字 / 天公伯總會保庇 願你平安台灣 / 願你順遂台灣
寫下這篇文章的夜晚,佔領行政院的「反服貿」群眾被警察暴力驅離。鎮暴警察揮棍狠狠擊向手無寸鐵、堅持「和平非暴力」的人群,把學生拖到盾牌後面圍毆,許多人頭破血流,有人被打得失去意識,昏迷抽搐。一切彷彿二十五年前「五二○」再現,我又看到了噴水車和一隻隻亮閃閃的皮靴。
可以想像,電視報紙又將如何將那些青年冠上「暴民」稱號,一部分小市民又將如何群起支持政府「鐵腕執法」,以免亂了法紀......。
佔領立法院次日,歌手林生祥來到現場,彈唱新歌「百年追求」。歌詞引用了1970年黃文雄在紐約行刺蔣經國未果,被撲倒在地時高喊的那句話:
民主追求摔得半死 / 但是,Let me stand up like a Taiwanese!
劃出烏雲的流星 / 這是美麗島的祭禮
想跟妳去尋最靚的山 / 想跟妳去看最靚的海
還想送妳一條最靚最靚的山歌 / 一百年來最靚的山歌
追求的十字路口 / 有人前行有人迷走
百年追求 / 百年追求
一首好溫柔,又好痛的歌啊。
看著怵目驚心的影像,我想說:這些青年的鮮血,是為了我島的未來,為了你我的生活而流。民主和自由,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一代代「暴民」被殺、被關、流亡、自焚,用鮮血和青春換來的。
如果可以,請關掉胡說八道的電視新聞,親自去現場看看吧。不然,「要是無法伸出援手,就請讓到一邊去,畢竟時代正在改變」──五十多年前,Bob Dylan就唱過的。
(3/24/2014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