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26|閱讀時間 ‧ 約 57 分鐘

大銅床(連載)10

    十三
    十月十日早晨,趙天寶率領他的部隊列隊於故宮太和殿廣場,各界代表排列於廣場的四周。時任日軍華北方面軍司令官的根本博中將,帶領日方投降代表團共六十人進入廣場,站立主席臺的壹側。
    上午十時,故宮北面景山頂上軍號長嗚,禮炮轟鳴。首先,全場軍民向抗戰犧牲的烈士默哀,日軍投降代表也垂手肅立。然後,日軍華北方面軍司令官根本博簽署投降書,向中國第十壹戰區司令官孫連仲呈遞。隨後,根本傅等五名日軍高級軍官解下隨身配帶的指揮刀,向孫連仲呈繳。
    北平城頭重又飄起了“青天白日滿地紅”,趙家大院迎來了它的新主人。
    趙天寶的夫人叫孫英鶯,帶著六歲的兒子小寶,比趙天寶晚幾天飛到了北平。走下飛機,她沒看到趙天寶,看到的是趙天寶的副官。
    “夫人,司令他今天有重要的會議,走不開,特地讓我來接妳們。”
    “謝謝妳了,王副官。”
    到了趙家大院,丁副官問:“夫人,您是否先休息?”
    “不了,我還不累。這院子真大,我想四處轉轉。”
    “就是,妳快帶我們參觀這個新家吧。”小寶在壹旁喊。
    王副官領著孫英鶯和小寶,壹個個院子、壹間間屋子看過去。
    “司令說,這間東廂房就是他以前住過的房間。他說,這次回來,發現壹點兒沒變,連墻上這對網球拍也都是當年就掛在這的,只是拍子的線松垮了。”
    “ 是嗎?”孫英鶯好奇的摸摸床上的被褥,又翻翻桌上的書籍。
    “這間西廂房,司令說,原先是弟弟的房間,也壹點兒沒變。您看,桌上的這本《新青年》還是壹九壹九年的。”
    “這個弟弟,我有聽他說起過許多次,失去聯系許多年了。”孫英鶯拿起放在屋角鋼琴上的壹個鏡框,仔細端詳。那是壹張二十六年前的合影,楊子玲微笑著坐在眾人中央,趙天寶和趙銀寶分立左右,其他人還有丁久、宋開森,而杜順垂著手,站在最靠邊的角落裏。
    在後院,勤務兵們還在緊張的打掃。幾個人在忙著更換家具,把紫檀紅木的太師椅、八仙桌搬出來,換上全套美式的沙發、櫃子和梳妝臺。
    兩名勤務兵擡著已顯陳舊的大木盆從孫英鶯眼前經過,長官安排他們把這個木盆擡去廚房燒火。遇到孫英鶯,他們匆忙放下大木盆,騰出手來向孫英鶯立正敬禮。
    “敬禮!”
    “謝謝妳們!妳們辛苦了。”孫英鶯安慰著這些士兵。
    孫英鶯走進正房的房門,巨大的銅床橫亙在房間的中央。大銅床映入眼簾的那壹刻,孫英鶯立即就被怔住了。她感到周圍壹下就安靜了下來,渾身的血流也仿佛突然變得緩慢而凝重起來,使她無法動作,而只能直楞楞的盯著這張大銅床。她明顯感到,也仿佛看到,大銅床從裏向外散發出壹層薄霧似的光暈,把她緊緊的吸附。而她的內心也同時生起了強烈的渴望,渴望打開身心,去迎逢和接納這神秘的吸附。
    “哇,這床超級大啊!”小寶跑過去,爬上床,彈簧柔軟的彈性使他覺得很好玩,在上面又蹦又跳,“媽,這床太棒了,今晚我們就睡這張床吧。”
    “好,好啊。” 孫英鶯從失態的走神中突然反應了過來。
    “這張床這麽大,讓爸爸也和我們壹塊睡吧。”
    “好。”兒子的提議惹起了孫英鶯臉頰上的兩朵紅暈。趙天寶在戰場上的勇猛讓她擔驚受怕,但他在床上的勇猛,則是每次都讓她欣喜不已。自從趙天寶帶著部隊壹路北上,按收日軍占領區的壹個個城市,他們已有兩個多月沒在壹起了。
    這天晚上,在臥房,孫英鶯壹直魂不守舍的等待著自己的男人。在大銅床上,小寶握著母親的乳房安然的睡著了。趙天寶夜半才回到,躡手躡腳的想把小寶的手拿開,但睡夢中的小寶發出了抗議的夢囈。
    “噓,他還沒睡熟,讓我來。”孫英鶯輕輕拍打小寶的後背,哄他入睡,然後再輕輕移開他的小手,把他抱到床的壹側。
    趙天寶脫衣上床,撫摸著久別重逢的妻子的乳房:“小時候,就在這張床上,我要和弟弟搶母親的乳房,現在看來,我還得和兒子搶老婆的乳房。”
    孫英鶯笑了起來:“什麽搶啊搶的,妳看,我現在不全是妳的嗎?”
    趙天寶很猛,壹直都很猛,但這壹次,趙天寶表現得比孫英鸞記憶中的任何壹次都更猛,她感覺自已全身上下,由裏及外,都快要給她深愛的男人掰碎了、揉爛了。在大銅床上,她的內心和她的身體都陷入了深深的喜悅之中。
    自從嫁給趙天寶,孫英鶯隨著他南征北戰,幾乎每年都要更換壹處甚至幾處住處,而靜謚幽深綠蔭環抱的趙家大院,這麽些年來,第壹次給了她動蕩的日子可以停泊下來的感覺,但是,這樣的日子只維持了短暫的三年。
    孫英鶯是將門之後,祖父官拜大清提督,父親也官至民國的戰區司令,從小耳濡目染,在這個家庭裏似乎只有軍人才是正兒八經的男人的形象。將門之女選擇嫁給壹個年輕英俊的將軍,似乎應該是天經地義命中註定,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在遇到趙天寶之前,孫英鶯的經歷和她對男人的認識,頗為曲折。
    孫英鶯的年紀比趙天寶稍小壹些,在1939年的中日隨棗會戰的前線遇到趙天寶時,她已經三十好幾了,本已打算終身不婚,在那個時代她是壹位非常特立獨行的新女性。
    光緒皇帝在1898年推行的戊戌變法雖然失敗了,年輕的皇帝沒能鬥過他的母後,沒能奪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權利,但他留下的變法遺產,還是改變了中國,改變了孫英鶯和趙天寶的命運。
    給趙天寶帶來激烈思想的,是變法留下的第壹所西式國立大學,北京大學。在大學裏,男孩們學到了改造國家變革社會的時髦理論,而給孫英鶯帶來轉變的則是西式女學,女子學校是千年古國第壹次為了它的女孩們,給她們建立了壹套識字和擺脫愚昧的制度。
    4億5千萬人的若大國家,轉變無法在壹夜之間完成,當孫英鶯在新式女子學校裏學習著男孩女孩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生命,這種完全來自西方的最基本的人權思想的時候,“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仍舊統治著多數中國人的思想,在集市上,女孩仍然被她們的父親或丈夫明碼標價的叫賣,這深深激怒了孫英鶯的內心。
    孫英鶯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時就能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用文字表達內心的憤怒,比如她在16歲時就寫到:“生命就像壹襲華美的袍子,翻過來看,裏面爬滿了虱子。” 人們通過她的文字看到了她的憤怒,也看到了她駕馭文字的能力。當她最終長大成人的時候,她還讓人們看到了她的容貌,和她充滿女性特征的身材跟她的文字壹樣出眾,甚至也充滿了同樣的憤怒。
    孫英鶯長了壹對比壹般中國女性要高聳許多的豐滿乳房,當長到壹個女孩開始知道要打扮自己的年紀,孫英鶯喜愛的都是完全西式的打扮,尤其是喜愛西式的軍裝。她托去歐美采購軍火的父親或者父親的同事,給她帶回來了英式美式德式的女式軍服,緊身束腰的軍裝將她豐滿的胸部勾勒得更為高聳。壹頭披肩的大波浪燙發、束腰的西式軍裝、高幫陸戰皮靴,是她最慣常的打扮。她還跟著父親的副官們學會了騎馬、開車、射擊,在練習射擊的時候她學到了壹個戰場上實用的技巧,就是要對著敵人的左前胸瞄準,而不是對著頭部瞄準,頭部壹般處在晃動中,並不容易擊中,而左前胸是心臟的位置,可以壹槍斃命。所以,當遇到那些滿嘴之乎者也仁義道德的中國男人,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掃描她高聳的胸部的時候,她就用惡狠狠的目光回敬他們,盯住他們的左前胸,恨不得壹槍斃了這些讓她極度惡心的虛偽的中國男人。長久下來,孫英鶯就養成了壹個幾乎是條件反射式的習慣,壹遇到陌生的男人,就不自覺的要掃壹眼他們左胸心臟的位置,而男人們從她高聳的胸部看到的也不是性感,而是怒氣沖沖的直逼向他們眼前的兩團怒火。
    南京金陵女子大學畢業後,孫英鶯留在了南京,在國民黨的黨報《中央日報》謀了個記者的差事,出眾的文筆幫助她包攬了不少來自軍方的重要報道。在深入部隊的采訪中,孫英鶯接觸到了中國男人以外的另壹種男人――外國男人,確切的說是白人男人。
    如果說中國男人是萬惡的中國文化的頑固載體的話,那白人男人就應該是孫英鶯壹心向往的西式文明的可愛代表了,壹開始的時候,她對他們也確實充滿了熱情和想象。
    空軍有許多歐美籍的教官,他們由空軍的美國顧問管理,美國顧問的中文名字叫陳納德。陳納德曾經是名戰鬥機的飛行員,但在他的家鄉並不得誌,他主張發展戰鬥機,還編寫各種教材,但當時戰鬥機的技術剛剛起步,飛行速度趕不上大馬力的轟炸機,也實施不了對地面目標的攻擊,所以當時各國空軍的主流觀點是發展轟炸機。陳納德從美國空軍退伍後,只找到份200多美元月薪的工作,勉強度日。
    中國空軍的主要創建者是當時的第壹夫人宋美齡,宋美齡當時有壹份正式的政府職務,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的秘書長,負責中國空軍的壹切。第壹夫人自幼長大於美國,美式英語地道純正,接受的也是完全美式的院校教育,但擅長的只是音樂、文學、繪畫,她急需壹名精通飛機的助手。
    陳納德駕駛戰鬥機在紐約做了壹次花式飛行的表演之後,獲得了宋美齡的關註,不久他就收到了壹份前往中國工作的邀請。職務是中國空軍的總顧問,月薪1千美元,相當於他當時收入的4倍,其它的附帶條件還包括全職的翻譯、私人司機,和隨意駕駛中國空軍的任何壹架飛機。
    孫英鶯帶著中央日報的攝影師,經常到空軍基地去拍攝宣傳照片,空軍基地是個完全男性的世界,孫英鶯的到來每次都會成為節日壹樣的日子,教官們把這個大美女捧成了他們心愛的公主。
    外國男人確實跟中國男人不壹樣,他們遠遠看見孫英鶯就會對她吹口哨,然後會直勾勾盯著她飽滿的胸部看,誇嘆她今天打扮得性感,還直接問能不能做她的男朋友。這些教官們的直率和天真每次都惹得孫英鶯開懷的大笑,雖然也會習慣性的瞥壹眼他們左胸口的位置,但總不至於有想壹槍崩了他們的想法。
    率真也不全是可愛,除了對孫英鶯吹口哨,這些白人男人還會對妓女吹口哨。他們領著數倍於平日的薪水,繁榮了基地周圍的酒吧和妓院。有壹個叫艾迪的美國教官好像跟其他人不壹樣,從來不去妓院,至少他是這樣跟孫英鶯說的。艾迪來自田納西的納什維爾,每到他的假期,他都會與同伴開著吉普去到城裏,在同伴們去逛酒吧和妓院的時候,他會帶著把從家鄉帶來的曼陀羅和最新的Roy Acuff(二戰時的鄉村歌星)的唱片,獨自去找孫英鶯。孫英鶯很喜歡Roy Acuff的唱片,並陪艾迪去逛南京城裏的食肆和景點,但每次艾迪提出要跟孫英鶯單獨在壹起的時候,孫英鶯從不答應。
    在又壹次孫英鶯去基地拍攝空軍的宣傳照的時候,艾迪對孫英鶯說,今天天氣好,妳想學開飛機嗎?我可以教妳。孫英鶯說,那太好了!
    倆人提著飛行帽向教練機走去,所有的教官們都對他們吹起了口哨,惹得孫英鶯又是開心的大笑。
    教練機是架雙層機翼的老式螺旋槳飛機,駕駛艙壹前壹後,艾迪完成起飛升空後,試著讓孫英鶯操控飛機。孫英鶯在空中駕駛飛機做了幾個加速和拐彎的動作,開心的尖叫了起來。天氣是真的不錯,從飛機上四望,山河秀美,壹望無垠。
    降落後,艾迪攙扶孫英鶯下了舷梯,扶著她腰的手往上挪了壹點,碰到了她的乳房。以往遇到有男人像這樣試圖接近她的時候,她就會用惡狠狠的目光逼退他們,惡狠狠的盯著他們左胸口的位置,狠不得壹槍崩了他們。孫英鶯今天沒有了這種憎恨的感覺,但也談不上被誘惑,當艾迪用各種小動作靠近她的時候,白人男人特有的粗糙的皮膚和濃密的毛發,帶給她的都是生理的不適,並沒有任何被吸引的感覺。
    艾迪提出要帶孫英鶯去他的單身宿舍,那裏有壹張剛收到的Roy Acuff的最新唱片。孫英鶯說,好吧。
    壹進宿舍的門,艾迪就壹把把孫英鶯摁在了門背後,壹邊瘋狂的吻她,壹邊語無倫次的嘟噥,說對她的思念如何時時刻刻的折磨著他。
    這是孫英鶯第壹次讓男人吻她,如果是個中國男人那是絕對不可能,那會惡心到還不如殺了她。讓壹個白人男人吻,雖然沒有了惡心和厭惡,但也沒有體會到她看過的那些美國電影裏的女演員們所表現出來的激動。當艾迪的舌頭伸進她的嘴裏的時候,她突然產生了壹個嘴裏含著壹只醬鴨舌的聯想,對,就是壹只超大的醬鴨舌。
    這個聯想差點讓她笑出聲來,但她使勁忍住了,人家金發碧眼的大男孩正在壹旁欲火焚身的激動著,拿這個來取笑,似乎很不應該。
    艾迪把孫英鶯推倒在了床上,火燒火燎的撲上來要解她襯衣的扣子。孫英鶯沒想好這個場合應不應該被解開扣子,看過的所有美國電影裏,男女主角接吻後的鏡頭就都沒有了,也不知道他們最後脫沒脫衣服,反正她是有點不想脫,就突然冒出了壹句:“要脫妳先脫。”
    艾迪壹楞,以為是孫英鶯答應了跟他做愛,壹臉興奮的立起身來,手忙腳亂的扒自己身上的衣服。當他脫下褲子,把腫脹的胯間之物裸露在孫英鶯的面前的時候,孫英鶯終於再也忍不住,咯咯咯的大笑了起來。
    這是孫英鶯第壹次見到成年男人的胯間之物,毛茸茸的如此碩大,樣子醜陋到難以形容。她沒有感到害怕,也沒有感到害羞,她感到的是滑稽。就像是看到了馬戲團裏逗樂的小醜手裏的壹根道具,而這搞笑的道具還長在了兩腿之間。
    看到孫英鶯盯著自己的玩意兒笑個不停,艾迪又是壹楞,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或是哪裏不對。他本能的提起褲子,但勃起的陰莖頂住了褲襠,連拉了幾次拉鏈都沒有成功。當他狼狽的勉強拉合了拉鏈,褲襠像壹個高高頂起的帳篷立在孫英鶯的眼前的時候,孫英鶯早已爆笑到幾乎要翻倒在了地上。
    再這樣下去可能就要笑死在這屋子裏,孫英鶯抓起自己的衣服,大笑著沖出了艾迪的宿舍,留下可憐的艾迪孤零零的站在床前,半天沒反應過來眼前發生了什麽事情。
    沖到了宿舍外的林蔭道,孫英鶯才放慢了腳步,壹邊抹著笑開了花的壹臉的淚花,壹邊整理壹下自己的衣服。路過的幾個白人教官又遠遠的對她吹起了口哨,孫英鶯瞥了他們壹眼,壹想到促使這些男人對著她吹口哨的原因,是因為胯間也吊著個跟艾迪壹樣的醜陋而滑稽的玩意兒時,那荒誕而又滑稽的感覺就像看到了馬戲團裏的可愛的動物表演壹樣,又讓她忍俊不止的咯咯咯的大笑了起來。
    艾迪的故事就這樣沒了下文,孫英鶯遇到的第二個曾把她推倒在床上的男人還是個外國人,也還是個金發碧眼高大魁梧的飛行員,但不再是美國人,而是壹個來自西伯利亞的蘇聯空軍的中隊長。中隊長向中國人介紹說他的名字叫伊萬,而蘇聯空軍在中國境內則不能叫蘇聯空軍,叫蘇聯援華誌願航空隊。
    1937年,中日全面開戰,相較日本,中國是個弱國,軍力遠比不過日本。中國政府的元首蔣介石緊急求助歐美諸國駐華大使,請求他們呼籲本國政府譴責和制裁日本,支持中國抗戰,但各國反應平淡,表示中立,唯有斯大林下令向中國戰區派出了直接參戰的援華空軍。究其原因,壹是美國尚未感覺到日本的威脅,而且日本還是美國鋼鐵和石油的大買主。二是蔣介石因為西安事變,全面倒向了蘇聯,自然應該由斯大林做他的保護人。
    在日本全面進攻中國之前的1936年12月,在西安,蔣介石被他的海陸空軍副總司令張學良以兵諫的形式拘押了起來,史稱“西安事變”。兵諫的內容是要求蔣介石下令停止內戰停止圍剿中國共產黨,而轉為率領國人壹致對外,全面抗日。當然,觸發政變的具體原因是,蔣介石在前壹天的軍事會議上,宣布了罷免張學良戰區最高負責人的命令。
    張學良動手之前,已經與本是交戰對手的中國共產黨建立了密約,約定由中國共產黨聯系蘇聯,取得斯大林的支援。蔣介石被活捉的消息傳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者們興高采烈,恨不能立刻處決了這個頭號的敵人,但也還是給莫斯科拍了電報,等候斯大林的決定。
    斯大林的回電大出張學良和中共的期望,莫斯科《真理報》用頭版社論批判中國發生的政變是錯誤。斯大林的決定救了蔣介石壹命,並與蔣達成了壹筆交易。蔣介石同意承認中國共產黨為合法政黨,把中國共產黨的軍隊工農紅軍編入國防預算,由國民政府撥發軍餉。斯大林則支持國民政府為中國唯壹合法政府,蔣介石為唯壹合法元首,並準許蔣介石在蘇聯留學10年的兒子蔣經國回國。蔣經國在蘇聯逗留10年,也沒有被拘押或被虐待,而是畢業後在壹個拖拉機廠由工人做到了副廠長,還娶了廠裏的壹個烏克蘭姑娘,生了孩子。蔣經國是帶著從蘇聯得來的老婆孩子壹塊回到了中國,回到了他的父親的身邊。
    從1937年8月,根據斯大林與蔣介石簽訂的《中蘇互不侵犯條約》、《中蘇軍事技術援助協定》,蘇聯開始對中國提供軍事援助,支持中國對日作戰,直到1941年。1941年蘇聯停止對華軍事援助,則又是根據當年4月13日簽訂的《蘇日互不侵犯條約》、《蘇日中立條約》,蘇聯向日本保證不再支持中國抗戰。
    在這期間,蘇聯援華誌願航空隊共派出3665人進入中國參戰,其中飛行員1091人,犧牲227人。這支蘇聯援華誌願航空隊涵蓋了蘇聯空軍當時最精銳的人員與裝備,共湧現蘇聯英雄14人,空軍中將5人,空軍上將2人,空軍副司令2人。其中壹名飛行員日加列夫,成為了後來的蘇聯空軍元帥,出任了1949到1957年的蘇聯空軍司令。
    蘇聯援華飛行員大約半年輪換壹次,伊萬是在相對較早的幾批之壹,伊萬率領著他的轟炸機中隊,從哈薩克斯坦的阿拉木圖進入中國,在蘭州塗上中國空軍的塗裝,然後飛入交戰的戰區。
    美國政府為了向日本表明自己中立,已經禁止美國公民再為中國提供軍事上的幫助,美國教官全部撤走了,但《中央日報》跑空軍這條線的宣傳差事還是孫英鶯在負責著。孫英鶯第壹次見到伊萬,是在壹次由宋美齡主持的慶功宴上。
    這次慶功宴慶祝的是壹次載入史冊的轟炸行動,1938年2月23日,這天是蘇聯紅軍建軍20周年的建軍節,蘇聯援華航空隊從漢口起飛,遠程轟炸了日軍在臺北松山機場的空軍基地。
    二戰期間,中日最大的會戰是開始之初的淞滬會戰,雙方投入軍隊過百萬,傷亡約三十萬。日軍從上海登陸,經過三個多月的激烈交戰,國軍最終潰敗,並迅速失守了南京。國軍認為失利的重要原因是日軍有從臺灣起飛的轟炸機的支援,其中臺北的松山機場就是日軍的主力基地。國軍決意報復,但鞭長莫及,蘇聯航空隊的到來國軍重提了這個報復的計劃。
    蘇聯航空隊同意了這個計劃,武漢到臺北的直線距離1000公裏,達到了當時所有作戰飛機的最大航程,將創下最遠距離的轟炸世界紀錄。他們把日期定在了2月23日建軍節這天,作為向蘇聯紅軍和斯大林領袖的獻禮。
    行動的保密做得很好,直到行動的前壹天參戰的負責人才收到命令,臨時設計航線。行動當天淩晨兩點,參戰人員統壹從睡夢中被喚醒,奔赴機庫和跑道,地勤人員開來加油車和裝彈車,把每架轟炸機的油箱和彈藥倉加滿。在天邊霞光綻露之前,所有的參戰轟炸機都已完成了升空,編隊朝臺北方向飛去。
    基地的地勤人員並不知道行動的目的地,在早飯的時候相互議論著壹共有多少架達莎(蘇聯轟炸機的名字)飛走了。直到地面的無線電收到機群的回報,已經飛過蕪湖,已經飛過南京,人們才知道了達莎們的航向,但仍不敢想象轟炸的目標是臺北,那意味著不加油就飛不回來了。
    轟炸行動當然安排了另外加油的地點,在福州,計劃是完成轟炸後,在福州加油再飛返基地。當天,壹共兩隊轟炸機群參與了行動,壹隊28架由漢口起飛,壹隊12架由南昌起飛。南昌這壹支因為雲層濃厚,領航員計算失誤偏離了航向,被迫放棄計劃,在福州加油後,無功而返。
    漢口起飛的28架則頗為順利,為了獲得最大航程,機群爬升到了5000米的高空,這裏空氣稀薄而氣溫又下降到了零度以下。機艙內並無額外的保暖和供氧設施,全憑飛行員的身體素質硬扛,經過兩個小時的飛行,順利到達臺北的上空。
    松山機場的日軍守備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更沒有任何反擊的動作,在臺北能被蘇聯轟炸機轟炸,超出了他們的想象。28架達莎像平日的演習壹樣,從容不迫的完成了俯沖投彈的動作,將280枚航空炸彈紮紮實實的砸在了松山機場的範圍裏。
    松山機場40架戰機,以及正在組裝的壹批意大利訂購的菲亞特BR-20遠程轟炸機,還有足夠機場使用3年的航空燃油儲備,盡數炸毀,當時日本的航空燃油都是采購自美國的石油公司。轟炸之後,松山基地的指揮官被日方撤職審判,最終切腹自殺。
    蘇聯航空隊無壹損失順利返航,第二天由兼任航空委員會秘書長的元首夫人宋美齡主持了慶功宴。宋美齡親手推出了壹個大蛋糕,在白色的奶油上用紅色的焦糖寫上了兩行字:“向工農紅軍誌願飛行員致敬!”。
    在慶功宴的現場,孫英鶯壹邊指揮著攝影師拍照,壹邊跟翻譯聯系要采訪的戰鬥英雄。蘇聯人把戎裝筆挺的伊萬推到了她的面前:“采訪伊萬吧,他是我們的轟炸機中隊長,是他投下了第壹顆炸彈。”
    中國人不大分得出,來自美國的白人和來自西伯利亞的白人有什麽區別,孫英鶯也是如此。遠遠看時,伊萬和艾迪都是同樣的金發碧眼高大魁梧,都跟美國電影裏的明星差不多,湊近時,粗糙的毛發明顯的雀斑也同樣讓她感到明顯的生理不適。
    要說艾迪和伊萬讓孫英鶯感到有什麽不壹樣的地方,那就是如果是見到艾迪,他壹定會說:“嗨,達令!妳今天打扮得真性感,我都快要被妳迷瘋了!”而伊萬說的是:“孫小姐妳問吧,我盡量配合妳的工作,我會說點英語,不用翻譯。”面無表情,壹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仿佛壹個中國大美女出現在眼前並沒有造成他內心的波動。
    孫英鶯就這樣開始了與伊萬的工作關系,孫英鶯需要多壹點報道的素材,伊萬就帶她參觀培訓中國飛行員的訓練課。伊萬全程寡言少語,沒有壹句跟訓練無關的閑聊,就像壹個鄉村女教師壹樣細致,親自帶著中國飛行員登到駕駛艙,給他們調整好駕駛坐姿,親眼看著飛行員把腳舒適的踏到飛機的剎車上,才算滿意。
    中方飛行員許多已經經過歐美教官的訓練,留下了壹些毛病,比如不愛護飛機,不講求作戰實效,喜歡在空中玩炫技式的花樣。伊萬陰沈著表情,盡量隱忍著中方飛行員不按規定做的小花樣,終於,對著壹個兩點落地,用機身做出舞蹈壹樣的劇烈跳動動作的飛行員大動了肝火。
    “妳是在做作戰訓練,還是在做馬戲團的表演?”伊萬大聲的質問這個飛行員。飛行員佇立壹旁,愧不作聲。“飛機是國家的財產,中國在抗戰,從蘇聯運飛機到中國不是容易的事情,損壞壹架就少壹架,損壞壹根鋼絲都要到萬裏之外的地方去補充。蘇聯航空誌願隊和為資本家服務的歐美教官不同,對於歐美教官來說,中國多損壞壹架飛機,本國的資本家就多賣壹架飛機,多賺壹筆錢,而在蘇聯則沒有資本家。”
    義正嚴詞,包括孫英鶯在內的每壹個人,無不對伊萬投去了敬佩的目光。孫英鶯通過軍方的內部文件還得知,中國政府有支付給這些蘇聯飛行員數倍於中國飛行員的報酬,如果陣亡,還有壹筆接近2000美元的撫恤,按兩國協議,是由蘇聯的駐華武官轉交,但這些飛行員沒有收到也並不知道有這筆報酬的存在。
    馬列主義的動人之處就在於它壹步就占據了道德至上的高地,這對於任何壹個時代的青年來說,都充滿了天然的吸引力。特別是當人們看到共產黨的領導人不但這樣去說,也像壹群苦行憎壹樣這樣去做的時候,其道德感召力就被強化到了正義的化身的地步。在抗戰爆發之後,身處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眾多青年被這種感召力所吸引,沖破重重阻力,投奔了中國共產黨的革命聖地延安,投身了戰爭與革命,這其中就包含了壹位名叫藍萍的上海電影圈的女演員。藍萍拋下舒適的上海,來到艱苦的延安,並認識了中國共產黨的最高領導人毛澤東,成為了他的妻子。
    也許與藍萍的情形有點類似,孫英鶯也覺得像伊萬這樣壹身正氣的男人,應該被天底下所有的女人所喜愛,包括她自己,但道德光環的吸引與身體的接納終究還是兩件不同的事情,有的女人分得清,有的女人分不清。孫英鶯很快就看到了道德至上的另壹面,道德的壓迫。
    1938年4月29日,這天是日本裕仁天皇的生日。中國軍方知道這個日子是因為在4月20日擊落的壹架日軍的偵察機,從機上軍官的屍體上找到他隨身攜帶的日記,日記裏描述了這個日子,叫“天長節”。中方情報機關預測,日軍有可能在這天發動大規模的空襲,得到這個情報,蘇聯航空隊和中方空軍提前做了準備。
    4月29號這天,日軍果然派出了27架戰鬥機護航18架轟炸機,空襲武漢。空襲警報壹響起,孫英鶯就拽上她的攝影師,跳上報社的吉普車,沖向了蘇聯航空隊的基地,她想拍到第壹手的照片。
    孫英鶯趕到時,蘇聯航空隊的戰鬥機已經全部升空,雙方參戰的戰機超過了百架,呼嘯著在武漢上空反復的穿插、纏鬥。武漢市民在這天紛紛走出戶外,親眼目睹了這場載入史冊的大空戰。
    這場空戰,因為蘇聯航空隊和中方提前準備,取得了12比21的戰損比,大勝。其中壹名名叫陳懷民的飛行員,在自己被擊中之後,架機撞向了壹架日軍戰機,同歸於盡。陳懷民的義舉受到了後世的紀念和表彰,悼念大會蔣介石寫了挽聯:“搏鬥太空,非成功即成仁,無負十年教訓;死生常事,惟為國不為己,永懷萬古雲霄。”日本投降後,原漢口日租界的南小路改名陳懷民路,直至今日。
    陳懷民的屍骸是在空戰壹個月之後才被發現,其未婚妻從家鄉杭州趕到武漢認屍,承受不住打擊,投江自盡。被陳懷民撞機身亡的日方飛行員也是壹位在日方知名的戰功軍人,叫高橋憲壹,他在起飛前剛收到妻子的來信,並帶在了身上。人們在清理墜機的遺骸時,在他屍體的懷裏找到了他的妻子的照片,和壹封年輕妻子寫給丈夫的家書:“做了飛行員的妻子,總是過著孤淒的日子。所以我時而快樂,時而悲痛,內心深處盡是哀泣。許多無辜的人無辜的犧牲……家裏人無限掛念妳。”
    陳懷民的英勇,高橋憲壹懷裏的家書和照片,都刊登在了當時的《武漢日報》上。
    武漢大空戰的這天,孫英鶯沒拍到蘇聯航空隊集體升空的英姿,但拍到了他們壹架架疲憊的返航。壹架,兩架……九架,十架……飛機壹落地,地勤人員就蜂擁上去協助飛行員們離開戰機。每看到彈痕累累的機翼,或被子彈穿透了的油箱,大家都為英雄們捏了壹把汗。
    這樣的場面,孫英鶯沒有覺得自己特激動還是特不激動,她只是坐在吉普車的方向盤後,遠遠看著壹個個從駕駛艙裏鉆出來的蘇聯飛行員,當她看到伊萬推開了壹個駕駛艙的艙蓋的時候,她啟動吉普車向停機坪開了過去。“那個就是伊萬,多拍壹些他的特寫。”孫英鶯對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胖墩攝影師說。
    等孫英鶯的吉普車開到跟前,伊萬也從戰機上下到了地面。歡迎英雄歸來,孫英鶯想著應該像美國電影裏那樣,擁抱壹下伊萬,雖然旁邊圍繞著不少的地勤人員,眾目睽睽。於是她真的在壹群中國地勤人員的註視下,非常西式的擁抱了伊萬,伊萬也緊緊的擁抱了她,攝影師在壹旁忙著按快門。
    這是孫英鶯第壹次與伊萬的身體接觸,接觸的壹瞬間與她預想的感覺就完全不壹樣,身體的不適感馬上湧了上來,而且激烈的駕駛和戰鬥的緊張,伊萬已經汗濕了襯衣,那股外國人特有的濃重體味,讓孫英鶯馬上本能的推開了伊萬的擁抱。
    孫英鶯剛想說點什麽別的,比如請伊萬配合她的工作,站到戰機前擺幾個拍照的姿勢,但跑過來的壹個蘇軍戰士打斷了她。戰士用俄語說:“中隊長同誌,政委同誌,不,是領航員同誌請妳馬上到會議室去。”
    “是現在嗎?”伊萬問。
    “是的,現在。”
    “我得走了,他們現在就叫我過去,我想不會太久,妳能等等我嗎?”伊萬轉頭對孫英鶯說。
    “好吧,伊萬,我等妳。”
    等了許久,陽光已經西斜,再等下去光線就不夠拍照了,孫英鶯走向了伊萬開會的會議室。
    隔著老遠,孫英鶯就已經聽到了會議室裏激烈的爭吵,但是俄語,她聽不懂這些剛從戰場上歸來的男人在為了什麽而爭吵,如果她能聽得懂壹些俄語,她會聽到“反革命”、“間諜”、“人民公敵”這些在蘇聯最流行的字眼。
    孫英鶯推門而入,爭吵戛然而止,她看到與伊萬圍坐在壹起的是幾位從不參與作戰的領航員。“嗨,先生們,把伊萬還給我好嗎?太陽就快下山了,我還等著他拍照。”
    領航員們面面相覷,壹會兒看看孫英鶯,壹會兒看看伊萬,都不說話。
    “哎!孫小姐,請再等我壹會兒,我這就跟妳去。”伊萬長嘆了壹口氣,對孫英鶯說道,然後轉向那幾位領航員,用俄語說:“好吧,我同意按妳們說的做。”
    伊萬迅速把桌面上的幾頁文件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推給了坐在他對面的壹位領航員。
    從會議室出來,伊萬的情緒還沒有完全平靜,他不停的抽煙,手有些顫抖。黃昏的光線也開始黯淡,孫英鶯決定今天先不拍了,她讓攝影師先開車到營地去,安排住壹晚,並準備些吃的。
    為了防止空襲,飛行員們把營地安排在離機場壹公裏遠的村舍裏,伊萬打算走壹走,慢慢走回去,孫英鶯說我陪妳走吧。
    通往營地的是壹條穿過壹片水稻的鄉間小路,孫英鶯陪著伊萬慢慢的走著。站崗的士兵立正向他們行禮,田間插秧的農民也從暮色中直起腰來,默默的註視著他們。
    “剛才妳們在爭論什麽?”孫英鶯問伊萬。
    “妳知道那幾個人是誰嗎?”
    “是領航員?”
    “他們是航空大隊的政委和幾個中隊的政治指導員,中國軍隊沒有政工人員的編制,所以就用了領航員這個對外的稱謂。”
    “什麽是政工人員?他們具體做什麽?”
    “就是負責政治工作的人員,代表黨處理人事和思想的問題,如果沒有人有問題,他們還可以制造問題,這樣就顯出了他們工作的重要性,他們剛才逼我檢舉揭發我們的大隊長基達林斯基是人民公敵。”
    “妳同意了?為什麽?”
    “我的家鄉在西伯利亞,那是個遼闊而美麗的地方,我希望我的父母能看到我活著回家,而不是等到壹張死亡通知單。如果,我能帶妳到我的家鄉去看看,那就更好了。”
    孫英鶯聽懂了伊萬話裏含蓄的表白,她沒覺得興奮,也沒覺得不興奮,只是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她停下了腳步,看著伊萬的後背,又不自覺的掃了壹眼他左胸口的位置。
    孫英鶯意識到了自己的動作,為自己這個改不了的習慣感到好笑。正好伊萬回過頭來看她,他覺得她的笑,美得就像暮色中壹朵盛開的百合花。
    在營房駐地,胖墩攝影師搞來了壹桌美食,還有正宗的俄羅斯伏特加和紅腸。
    胖墩攝影師:“這是在旁邊村民開的小賣部搞到的,連香煙都有蘇聯原裝的,就是貴了點,黑市價,但英鶯姐交代了,今天打了大勝仗,壹定要好好慶祝壹下。來,伊萬中隊長,我先敬妳壹杯,為了勝利!”
    美食讓人的精神鎮靜,而烈酒則幾乎是俄羅斯男人的生命伴侶,幾杯伏特加下肚,酒精進入血液,伊萬描述空戰的驚險越來越繪聲繪色,孫英鶯和胖墩攝影師聽得入了迷,眼裏滿是崇拜。
    房間的墻上掛著把俄羅斯三角琴,據說大多數俄羅斯人都會彈上幾下,酒過三巡,孫英鶯提議伊萬彈壹曲,因為她從未聽過。已經有點微醺的孫英鶯站起來,取下墻上的三角琴,遞到了伊萬的面前。伊萬看著三角琴,猶豫了片刻,但還是接了過去。
    每個民族在其漫長的歷史中,都沈澱下了本民族獨特的性格,獨特的民族樂器壹般都是這種獨特的民族性格的反映。孫英鶯聽過艾迪給她彈過田納西的曼陀林,那是壹股明亮而歡快的氣質,而此刻伊萬的三角琴和俄羅斯旋律,孫英鶯聽到的全是憂郁與感傷。當壹曲終了,伊萬和孫英鶯都沈默了下來,顯然他們在剛才的三角琴聲中獲得了同樣的情感共鳴。
    胖墩攝影師明顯感到了屋子裏的氣場發生了變化,而自己顯得有點多余了:“我,我有點困了,先去睡了,英鶯姐、伊萬中隊長,妳們慢慢聊,慢慢聊……”
    胖墩離開後,又沈默了好壹會兒,伊萬給自己的酒杯和孫英鶯的酒杯倒上了酒,仰脖幹了壹杯,然後抹了壹把臉,打破了沈默:“我是從西伯利亞考上了莫斯科的軍事學院,在學院的附近有壹家裁縫店,我在那做襯衫。裁縫店是壹家很小的作坊,樓上住家,樓下做店面,他們家有個女兒叫娜達莎。有壹段時間,我們經常在壹起彈剛才那首曲子,她彈主奏,我給她彈伴奏,她的三角琴彈得比我好。
    我們戀愛了,決定等我退伍了就結婚,她的父母也祝福了我們。裁縫做衣服要先剪個紙樣,用舊報紙剪,報紙上經常印有斯大林的頭像,有壹些就剪到了斯大林的頭像。娜達莎有個弟弟叫阿廖沙,剛滿12歲,用作廢的紙樣疊了紙飛機,和鄰居的孩子們玩。
    有個鄰居正在接受人民委員會的審查,他想通過揭發別人是反革命來證明自己不是反革命,他選擇了揭發自己的裁縫鄰居。警察來搜查,發現不少剪到了斯大林頭像的裁縫紙樣。
    在審訊的時候,警察對娜達莎和阿廖沙說,如果他們不指認自己的父母是故意剪領袖的頭像,就先按反革命罪槍斃了他們,按最新修改的蘇聯法律,12歲就到了可以槍斃的年齡。當時,報紙和廣播也確實在宣傳壹些剛滿12歲的間諜和反革命被鎮壓的新聞。阿廖沙害怕了,第二天,在押解他們去收押的監獄的路上,阿廖沙跳車逃跑,押解的警察開了槍,阿廖沙當場就被打死了。
    我最後壹次得知他們的消息,大約是在壹兩個月後,人民委員會的兩個工作人員去到部隊找到了我,讓我協助調查。他們說娜達莎壹家的鄰居有揭發我是娜達莎的未婚夫,但審訊的時候娜達莎和她的父母卻說不是,我只是經常去做襯衫的顧客,偶爾和娜達莎壹塊練習三角琴。
    我當時很害怕,全蘇聯紅軍壹共199個師長,已經處決了130個,其它級別的軍官和部隊以外的鎮壓隨處可見。我就回答說是的,我不是娜達莎的未婚夫,我們只是壹起彈過三角琴。人民委員會的那倆人就問誰能給我證明,當時是也在現場的我的領導基達林斯基說他可以給我證明,說我的三角琴彈得不錯,部隊裏每逢演出都有我的節目,他見過我和娜達莎壹塊表演三角琴的合奏,然後問這姑娘怎麽了?
    那倆人從公文包裏掏出了兩頁紙,說娜達莎和她的父母作為證據確鑿的反革命已經被處決了,抓獲的間諜和反革命太多,監獄已經裝不下,人民委員會認定證據確鑿的都處決了,法院的審判程序和判決書過後再補。他們在找娜達莎壹家的親屬簽收死亡通知書,但沒找到任何親屬,如果我承認是娜達莎的未婚夫,就由我來簽收。
    我當時說不出任何壹句話,是基達林斯基在桌子底下緊緊摁住了我的手,我才沒站起來或者做出別的動作,就這麽看著他們把兩頁死亡通知書又放回了公文包。“
    “今天那些領航員們是要妳揭發基達林斯基?”
    “是的,這已經是他們第二次威脅我了,如果不合作,就連我壹塊揭發為間諜。”
    “為什麽?”
    “航空隊經常有直飛蘇聯的運送補給的運輸機,妳看這桌子上的伏特加和紅腸,還有蘇聯香煙,都是這些運輸機的飛行員走私帶過來的,然後在黑市上出售。這雖然違反軍紀和法律,但總還符合人情,剛開始數量不多的時候,基達林斯基作為大隊長壹直假裝不知道。但後來走私的數量越來越大,還開始了往蘇聯走私中國的鴉片,因為莫斯科有壹些人,甚至是克裏姆林宮裏的人需要這些東西,基達林斯基阻止了他們。”
    “妳要加入他們嗎?”
    “娜達莎在學校的時候選修的是哲學,她把她最喜歡的哲學家介紹給我,叔本華的《作為意誌表象的世界》,我看不懂德文,她解釋給我聽,大概是說這個世界是由我們壹個個個人的意誌混雜而成,有些意誌可以強迫別的意誌、改造別的意誌,在蘇聯,可能強迫和改造都嫌麻煩,可以直接消滅,只要是以人民的名義就可以這樣做。他們調取了我在國內的檔案,知道我跟娜達莎壹家有過交往,他們威脅,要揭發我是從政治審查中漏網的反革命間諜。
    這些都還不是全部,不,不是全部。以前我只是恐懼這個制度,恐懼哪壹天就會被他們隨便編造個罪名,就像娜達莎壹樣被他們槍殺,但當我來到中國,駕駛著轟炸機投下壹枚枚炸彈,或者駕駛著戰鬥機扣下扳機,看著對方的飛機在空中爆炸的時候,我已經不再恐懼死亡,死亡只是我正在從事的工作的壹部分,而且我是自願的,沒人強迫我。知道嗎,英鶯,我恐懼的不是死,我恐懼的是再也見不到妳。”
    孫英鶯正沈浸在伊萬講述的傷感的故事中,聽到這突然的轉折和表白,錯愕得睜大了眼睛,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伊萬壹只毛茸茸的大手已經抓住了她的手。
    “知道嗎,英鶯,當妳第壹次走進我的視線,我就像觸電壹樣的迷上了妳,我努力的壓抑自己,不讓自己表露出來。我總是盼著妳能來基地的那些日子,跟妳相處的那些時刻,我總能感到自己的心臟在強烈的跳動,感覺到自己還能像個男人壹樣的活著。
    失去了娜達莎,我已萬念俱灰,飛行員的壽命都不長,遇到空戰我總是猛沖在前,不是我有多英勇無畏,只是我不想再活了。但遇到了妳,在妳身上,我又看到那些值得人們為之活下去的美好的原因,我也說不出那到底叫什麽,但我就是想活下去,想看到妳,擁有妳。
    當我駕駛飛機飛過城市的上空,我總是忍不住要向下張望,想著妳是不是也會站在某個街頭,正擡頭看著我飛,我努力控制飛行的姿態,希望自己飛得漂亮壹點,再漂亮壹點,為了妳。”
    當伊萬摟住孫英鶯,開始在她的臉上嘴上親吻的時候,孫英鶯的姿勢是僵硬的。她對伊萬有著比任何壹個男人都多得多的好感,伊萬講述的故事也感動了她。但情感的認同與身體的接受終究還是兩回事,身體壹接觸,孫英鶯就感到嚴重的不適與排斥感,又瞬間接管了自己的身體。
    可能跟所有為了革命,或者為了某種正義,或者為了某種宗教而獻身的女性壹樣,眼前的場景也讓孫英鶯覺得應該去滿足去配合伊萬想要做的事情,不應該讓他掃興。她閉上眼睛,僵硬著身體,任由著伊萬愛撫與親吻。但是,當伊萬把她推倒在床上,把她壓在身下,火急火燎的開始解她的衣扣的時候,她還是下意識的壹把把他推開了,用力之大自己都把自己嚇了壹跳。
    睜開眼,從床上坐起來,看著壹臉不知所措的伊萬,孫英鶯像似想挽回氣氛似的冒出了壹句:“妳先脫吧。”
    欣喜重又回到了伊萬的臉上,他三下五除二的脫下褲子,露出了自己的胯間之物。
    跟艾迪的壹樣,伊萬的胯間之物也是碩大多毛,形狀醜陋,不同的是上回艾迪的是向上硬挺勃起著,而當下的伊萬,則是軟綿綿的向下耷拉著。艾迪硬挺的玩意兒曾經讓孫英鶯覺得滑稽到爆笑不止,而伊萬的耷拉則讓孫英鶯說不出是什麽感覺,或者該做什麽樣的反應,她只是有點木然的看著它。
    孫英鶯木然的表情讓伊萬很不自在,他開始用手套弄胯間的玩意兒,想讓它快點勃起,但套弄並不成功,此刻的伊萬可能感覺比啟動轟炸機的引擎還要困難,他需要幫助。他重新貼近孫英鶯,吻她,抓起她的手移向自己的胯間。
    當孫英鶯的手掌接觸到伊萬的胯間之物的壹刻,那感覺就像接觸到了壹根陳年的麻繩壹樣,粗糙而腐朽,毫無生氣。孫英鶯縮回了自己的手,這是個明確的拒絕配合的信號。
    倆人都沈默不語,氣氛尷尬,伊萬繼續獨自努力。他加倍努力的親吻孫英鶯,撬開孫英鶯的嘴唇,把舌頭伸進了她的嘴裏,而壹雙大手加倍使勁的在她的身上揉搓,下身則使勁的抵住孫英鶯的腰胯,用力的擠壓。而孫英鶯壹動不動的平躺著,用手抓緊了自己的襯衫,不讓伊萬再多解開壹顆衣扣。
    引擎啟動不了,再大的飛機也沒有用了,飛行員伊萬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他最終放棄了努力。他爬起來,沮喪的坐回到椅子上,用胳膊支撐著額頭,默默的啜泣。胯間之物依舊毫無生氣的耷拉著。
    孫英鶯走向他,像擁抱壹個悲傷的孩子壹樣擁抱了他,然後拿了自己的外套,離開了這個房間。
    幾天之後,伊萬的轟炸機中隊又壹次升空,長途奔襲日軍的目標,但這壹次遇到了日軍戰鬥機群的攔截。伊萬駕駛的領隊的長機,遭到了數架日機的重點圍攻。
    壹架側後方的日機的機槍打中了伊萬的戰機,伊萬先是聽到椅背保護鋼板叮當作響,日機的機槍無法打穿蘇制的防彈鋼板。伊萬調轉機頭向朝他射擊的那架日機追去,在預判對方即將進入自己射程的壹瞬間,迅速扣動了扳機。
    日機果然被擊中,當場起火,拖著黑煙向下墜落。伊萬也壓低機頭,俯沖著追上去,當逼近到肉眼能看到對方的駕駛艙和飛行員的時候,伊萬再次扣動扳機,壹陣密集的大口徑機槍的密集掃射,把日機駕駛艙的防護蓋打成了碎片,血花四濺。
    飛機已經俯沖到距離地面太近的危險的高度,伊萬迅速拉起機頭,向上爬升。向上爬升的動作很危險,把薄弱的機腹暴露了出來,但伊萬已經觀察到前方並沒有面向自己的敵機,而且雲層的高度不高,只要快速爬升到雲層就安全了。這個判斷在平常的空戰演練中沒有任何問題,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在他已經爬升到雲層的時候,油箱卻被來自地面的高射炮擊中了。
    油箱迅速起火,火勢越來越大,在機尾拖著個大火球,隨時都會在空中爆炸。伊萬做出了跳傘的決定,左手拉開保險帶的同時,右手將操縱桿猛力向前壹推,飛機機頭突然向下栽去,壹個離心力將他從火球中甩了出去。
    保險降落傘自動打開,但打開得太早,距離地面還有大約三千米,滿天的飛機還在他的身邊廝殺。降落傘下降得很慢,伊萬右腳的皮鞋被子彈打穿了兩個洞,骨頭已被打爛。壹枚燃燒彈還把他的飛行衣燒著了,背部火辣辣的疼。伊萬做了個雜技壹樣的動作,將兩條腿倒掛在傘帶上,伸手把背部的火抓滅,抓火的雙手被燒得滿是血泡。
    地面上的日軍除了高射炮還有機槍,機槍手把機槍架上卡車的車頂,開始向降落傘瞄準。
    第壹輪射擊沒打中,子彈嗖嗖的從伊萬的耳旁擦過。伊萬倒掛著向地面望去,那是壹片綠油油的春天的中國的大地。
    機槍手調整姿勢,第二輪射擊打中了伊萬的腹部和肺部,鮮血順著食道和呼吸道從口鼻處湧出,流滿了伊萬的護目鏡和飛行帽。當鮮血遮滿眼簾的時候,伊萬感到那鮮血不再是紅色的,而是白色的,那壹刻他仿佛看到了家鄉西伯利亞的皚皚白雪,壹望無際……
    伊萬的死訊是胖墩攝影師告訴孫英鶯的,那天,她依舊在報社忙碌著要出稿的版面,胖墩攝影師把幾張洗好的照片放到了她的面前:“英鶯姐,我拍到伊萬起飛的照片了,但那天地勤說,他,他沒能飛回來。”
    艾迪和伊萬就這樣退出了孫英鶯的生活,隔閡在她與白人男人之間的是壹種類似生殖隔絕的基因機制,這種機制除了讓不同物種之間不能互相授孕,即使在同壹物種裏,也起到了強化各族群更傾向於選擇本民族的異性的作用。但那時候,距離人類第壹次發現基因的雙股螺旋結構還需要20年的時間,孫英鶯不可能知道這些,她除了本能的感到白人男人的身體讓她無法接受之外,還體會到了美國與蘇聯這兩種最強大的社會制度的不同。孫英鶯憑直覺就能感到,艾迪們盡管許多時候滑稽到可笑,但總比伊萬們的壓抑和扭曲要好太多太多。終日被恐懼籠罩著的生活不能叫做生活,這成為了她在1949年帶著小寶選擇逃離故土的理由。
    孫英鶯遇到小寶的父親趙天寶是在1939年,中日戰場已進入膠著的狀態,雖然國軍節節敗退,但局部的勝利總還是有的,每到這個時候,中央日報的工作就會成倍的增加,增加更多的報道,提振國人的士氣。
    1939年5月,國軍在湖北的隨縣、棗陽壹帶打了場勝仗,雙方投入了數十萬的兵力,傷亡數萬,最後是日軍被擊退。中央日報把所有記者都派了出去,仍覺人手不夠,孫英鶯跟主編說她也要去參加這次報道。
    “那可是上前線,太危險了,如果遇到不測,我可沒法向妳父親交代。”報社主編說。
    “那裏正是父親的部隊,已經快兩年沒見到父親和母親了,正好可以去看看他們。”
    “好吧,這個理由夠充分,我跟報社的警衛連說說,安排兩個衛士陪妳去。”
    趙天寶此時的官階是少將旅長,布防在隨棗戰役宜城附近的鶯河村。這天壹早他收到了兩份通知,壹份是司令部打來電話,通知明天赴司令部開會。負責通知的人是司令部裏的壹個熟人,在電話裏戲謔的說,聽說司令的寶貝女兒明天也在,司令夫人要張羅著給女兒介紹夫婿,妳小子可能要走桃花運了。另壹個通知是從宣傳部門打來,通知他今天會有中央日報的大記者到達他的指揮部,務必做好接待。
    趙天寶不喜歡接待記者,戰爭年代,能在中央日報混個差事的都是些非富即貴的老爺們,而前線部隊樣樣匱乏,接待這些閑雜人員盡是給部隊增添麻煩。他決定離開指揮部,到前線工事去巡視壹圈,接待記者的麻煩甩給副手們去應付。
    孫英鶯遇到趙天寶是在半道上,她之前已經做了點功課,了解到這位少壯派的趙將軍不大好打交道,別的軍官恨不得天天能上黨報宣傳才好,這位反倒處處躲著,這引起了她的興趣。
    去鶯河村的鄉間小路要經過壹條小橋,只能容壹輛汽車通過,孫英鶯的吉普車開到橋頭的時候,趙天寶的車也正好開到了另壹側的橋頭,正僵持著讓誰先過。孫英鶯看到趙天寶是兩輛車,後面跟著壹輛警衛車,馬上猜到了這位就是她要找的趙將軍。她把她的吉普車堵住橋頭,下車徑直朝趙天寶走去。
    看著孫英鶯胸前掛著的德制萊卡相機和車上配有警衛,趙天寶也猜到了這位就是來找他麻煩的中央日報的大記者,但他沒想到是位女記者,他也趕忙下車迎了過去。
    人體的化學反應是件玄妙的事情,可能需要許多種偶然因素的同時出現,比如光照、空氣中的含氧量、溫度濕度等等。那天是1939年的5月,春回大地,陽光和煦,漫山遍野盛開著野雛菊。
    孫英鶯朝趙天寶主動伸出了手:“妳好!妳肯定是趙天寶將軍,對吧?我是中央日報的孫英鶯。”
    “妳好妳好!我是趙天寶,我,我壹直在恭候著妳。”趙天寶說的也不算言不由衷,從見到孫英鶯的第壹眼起,他已暗自慶幸沒有錯過這次偶遇,而兩手相握的那壹瞬間,奇妙的化學反應就開始啟動了起來。
    在跟趙天寶握手之前,孫英鶯可以把握過手的男人大致分為兩類,中國男人與外國男人。外國男人多毛而粗糙的大手讓她感覺不適,中國男人的陰暗猥瑣則讓她憎恨,特別是當她覺察到那些道貌岸然的中國男人,用眼角的余光不停的偷看她的胸部的時候。
    和趙天寶的這次握手與以往的所有感覺都完全不同,趙天寶也是壹雙大手,孫英鶯覺得自己的手包裹在趙天寶的大手裏,第壹次感覺到了男性的厚實和溫暖,而隨著體溫在手掌間的持續交流,壹種異樣的甜蜜感覺瞬間在她女性的身體裏流淌了開來。
    但孫英鶯還是習慣性的撇了壹眼趙天寶左胸口的位置,而且察覺趙天寶也撇了壹眼自己左胸口的位置,倆人都意識到了對方做了和自己壹模壹樣的動作,並馬上猜到了壹定是出於同壹種習慣。倆人像故友重逢壹樣,開懷大笑了起來。
    “趙將軍妳這是要去哪啊?”孫英鶯問。
    “到前線的工事去看看,孫小姐是否有興趣?”
    “好啊,那正是我的工作。”
    “那我們壹輛車吧。”趙天寶已經壹刻都不想讓孫英鶯離開他的視線。
    倆人走向趙天寶的吉普車,孫英鶯暗想要是車裏只有他們倆就好了,然後,就聽到趙天寶把他的司機打發去了後面的警衛車。
    “讓我來做妳的司機吧,我喜歡開車。”孫英鶯說。於是,趙天寶就乖乖的坐到了副駕駛座上。
    壹路上趙天寶向孫英鶯介紹著戰場的情況,但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今天變得有點語無倫次。他不時的轉過頭來看駕駛坐上的孫英鶯,看打在她的側臉的春日的陽光,看春風撩起了她的長發,並聽到她壹路爽朗的笑聲。趙天寶意識到,自己的思緒已經被控制著方向盤的這個剛剛遇到的漂亮女人所牢牢控制了。
    自打1919年離開北京,赴日本留學,20年的時光裏趙天寶斷斷續續的也曾有過了幾個女人,但他壹直忘不了的是記憶中的楊子玲。他記得也是在北京的壹個5月的春日,他與弟弟銀寶和楊子玲去郊外踏青遠足,當壹片尚顯嫩綠的樹葉從樹梢飄落,楊子玲跑過去,用手捧接住了它。
    “它要是就這樣跌落到地上,壹定會感覺到很疼。”楊子玲對天寶、銀寶說。
    這個記憶永遠的印刻在了趙天寶的腦海裏,楊子玲那多愁善感的柔弱之美深深的打動了他,他從此覺得,男人的使命就是去保護女人的這份柔美。
    此後每遇到壹個女人,趙天寶都會在心裏與記憶中的楊子玲暗暗比較,但每次都大失所望,有的女人是讓他在離開床榻後懊悔不已,有的則是才脫下衣裳露出裸體,即讓他感到索然無味。
    然後,趙天寶越來越依賴於“十姐妹”(意指10個手指頭)度過壹個個漫漫長夜,這需要消耗很多的手紙。軍隊是男人的世界,連頭母豬都見不到,趙天寶知道他的士兵們也都是依賴兩只手抵禦著性苦悶,但戰爭年代,物資極度匱乏,壹個連隊往往壹次只能配發壹條毛巾和壹塊肥皂,壹個人得紅眼病,壹個連的人都會傳染,手紙更是經常性的供應不上。
    中國軍隊供應不上,但日本人的供應就充沛了許多,大量的軍需物資在東北的工廠裏被生產了出來,順著鐵路運抵中國南方的前線。趙天寶的駐防地離平漢鐵路不遠,雖然有日軍巡邏,但趙天寶仍冒險動用主力部隊搶了幾次運送軍需物資的列車,其中就包括白花花的優質手紙。
    普及工業,日本比中國早了壹代人的時間,沒了手紙,日本軍人已經不能適應用樹葉和竹木片自我清潔的原始方式。當日軍前線的最高司令部都沒有手紙用的時候,勃然大怒的指揮官們把本以處於休整狀態的部隊全部調集了起來,對趙天寶的部隊發起了玩命的圍追堵截。兩軍更多的部隊陸續卷入,這就促成了壹次大型的會戰。
    趙天寶當然沒有把戰役的來龍去脈全都告訴孫英鶯,只大概說了壹下因為搶了幾次日本人的軍列,造成了對方沒有手紙可用,惱羞成怒,對他的部隊發動了兇狠的報復,但最後還是被英勇的國軍打了回去。
    孫英鶯爆笑到幾乎把車開進了溝裏:“趙將軍,妳可要笑死我了,這報道我可不敢這樣寫。”
    “是啊,孫小姐妳看,再宏大的歷史也都是由最細微的細節組成。孫小姐妳慢點開,慢點開!”吉普車劇烈的顛簸讓趙天寶也大叫了起來。
    前沿工事修築在壹片山頭上之,與對峙的日軍陣地相距千米,中間隔著壹條小河。大規模連續會戰將近壹月,雙方都已人困馬乏,各自退守戰前的陣地補充休整,無意再戰。
    中午時分,三三兩兩的官兵們坐在陣地上,邊曬著太陽,邊啃著饅頭和炊餅,就像是農閑時坐在自家的田間地頭,難得的輕松與悠閑。孫英鶯看到有抽煙的老兵,用著即使在後方的重慶都難得壹見的雪白的紙手帕,卷著煙絲。孫英鶯還看到有了饅頭炊餅和白花花的手紙,官兵們都非常擁戴趙天寶,遠遠的看見他走過來,就迅速的立正敬禮。
    在陣地前沿,孫英鶯要拍壹些照片,趙天寶順從的聽從孫英鶯的指揮,擺出各種姿勢,任由她拍。
    日軍的陣地上也同樣是悠閑的午休時光,飯團雖然有點涼了,但好在陽光溫暖,唯壹不爽的是吃完飯團沒有手紙可用,軍官罵罵咧咧的督促士兵用刺刀把壹堆收集來的竹片快點削薄。
    壹個光著膀子曬太陽的軍官,壹邊搓著身上的老泥,壹邊用壹個超大倍數的望遠鏡瞭望。當鏡頭移向對面陣地,鏡頭裏出現壹個將官制服的軍官和壹個舉著相機的漂亮女人的時候,日本軍官停住了手上搓老泥的動作。
    陣地上每遇到陡峭難走的地方,趙天寶都會向孫英鶯伸出壹只手,孫英鶯也順從的緊緊抓住趙天寶伸過來的手,即使那地方壹點也不難走,她壹步就能跨過去。他們都心領神會的貪戀著兩手相握體溫交流的短暫片刻,但礙於緊緊跟隨的衛士,不能壹直都這樣手拉著手。
    日軍的迫擊炮打過來的時候,趙天寶和孫英鶯正走到了壹處坑道掩體的附近,趙天寶拉住孫英鶯迅速的向掩體奔去。剛跌跌撞撞的沖入掩體,壹發迫擊炮彈就落在了附近,趙天寶壹把撲倒了孫英鶯,紮紮實實的把她壓在了身下。
    坑道掩體有簡易的支撐,爆炸的炮彈沒有擊中支撐,但把周圍的浮土全都掀翻了,震塌的土塊填滿了坑道口。掩體內,大量的浮土也簌簌下落,壹兩根震落的粗木棒連同壹大片浮土砸在了趙天寶的身上。
    趙天寶死死的把孫英鶯壓在身下,孫英鶯緊緊的抱住他,但倆人感覺到的不是驚心動魄的生死時刻,而是倆人體溫的交流在迅速的升溫。
    劇烈的爆炸之後是片刻的寂靜,雖然空氣中彌漫了令人窒息的塵土氣息,但對方清晰的呼吸就近在自己唇邊的意識蓋過了其它。倆人睜開眼,看著對方,都不說話,如果再有壹秒鐘的時間倆人就該熱吻在壹起了,但偏偏這個時刻,響起了警衛們的喊叫聲。
    回去的路上倆人都沈默不語,換做了趙天寶開車,車開得又快又穩,當趙天寶換檔把的手靠近自己壹側的時候,孫英鶯都有強烈的要抓住他的沖動,但她忍住了,伸出的手換成了撩撥長發的動作,抖落著長發裏的泥土。
    孫英鶯每個撩撥長發的動作,都引發了趙天寶想要壹把把她抱住的強烈的沖動,但他也忍住了,把手死死握在了方向盤上。
    趙天寶做了個決定,車越開越快,拉開了與警衛車的距離,在壹個路口猛然轉向,拐進了壹條隱秘的小路,而警衛車還以為他們還是在回村的大路上,壹路開了過去,開過了路口。
    孫英鶯註意到了趙天寶的這個動作,沖他笑了起來。
    “前面就是鶯河,我帶妳去看看,它就像妳的名字壹樣美麗。”趙天寶說。
    小路的盡頭是壹片開闊的河灘荒地,靜謐的河水映射著金黃的夕陽,波光粼粼。趙天寶之前視察過周邊的環境,所以知道有這個景色優美的河灘,原本是預備接應空軍空投物資之用,但國軍的空軍已經在空戰中拼光了,派不出飛機給前線空投物資了。
    孫英鶯也被這河川的美景所陶醉,發出了由衷的贊嘆,但景色再美也比不過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吸引,倆人沒下車,就在車座上熱吻了起來。
    倆人的身體就像兩塊穿越了千山萬水,最終碰到了壹起的吸鐵石,緊緊的貼合在了壹起。唇齒交融著唇齒,胳膊糾纏著胳膊,胸膛擠壓著胸膛。男人猛的扯開女人的衣扣,渴望緊貼女人嬌嫩的肌膚,女人也伸手胡亂的解開了男人的腰帶,渴望觸摸到男人強健的肉體。
    人與動物的不同之處在於人除了本能的驅動之外,在大腦裏還存在有壹種叫做觀念的東西,觀念都是後天習得,來自每個人的社會化的過程,雖然剝開來看,所有的觀念其實也還是經過修飾或者壓抑之後的,復雜化了的本能而已。比如此刻,除了被彼此的身體強烈的吸引,孫英鶯的腦海裏還同時閃現了壹個同樣強烈的想法,就是要嫁給這個男人。婚姻是套制度,包含有婚前貞潔的觀念。當孫英鶯想著要嫁給眼前這個強烈的吸引著她的男人的時候,也同時想著要守住她婚前的貞潔。
    所以,當孫英鶯被趙天寶壯碩的身體壓得幾乎窒息,並感知到他的大手開始拉扯自己腰帶的時候,孫英鶯的身體裏突然爆發出了壹股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膂力,壹把把趙天寶的身體翻轉了過來。然後,撲上去,幾乎就像餓狼叼羊壹般,把趙天寶漲熱挺立的胯間之根緊緊的含入了口中。
    而趙天寶在從未體驗過的濕潤、溫熱和甜蜜的壓迫之中,頃刻就伴隨著壹陣咆哮,沖上了極樂的峰頂。
    第二天,在國軍戰區司令的家中,在張羅著宴請幾位年輕軍官的家宴之前,孫英鶯的母親給她看了這些軍官的軍官照,問她是否有看著順眼些的,並把趙天寶的照片單獨挑了出來,重點推介了壹番,而孫英鶯只是笑而不語。
    當父親帶領著壹眾軍官魚貫進入客廳的時候,趙天寶這才得知孫大記者是誰家的女兒,驚得壹晚上呆坐在餐桌旁,合不攏嘴。倒是孫英鶯應付自如談笑風生,只是偶爾才撇上他壹眼。
    很難說孫英鶯和趙天寶是誰俘獲了誰,趙天寶壹直認為自己命中註定要去保護壹位像楊子玲那樣的柔美女子,從未想過會拜倒在壹個強勢的新式女性的石榴裙下,而且孫英鶯不穿裙子,只穿西式長褲。而孫英鶯也從未想過自己的身體還會被壹個中國男人所點燃,生活中還會有婚姻這件事情,而且是最傳統的婚姻。
    在簡易的婚禮的那天,孫英鶯脫去西式的衣裝,第壹次穿上了中式的旗袍,配合著旗袍,還高高挽起了中式的發髻。對著鏡子,不單是趙天寶驚得合不攏嘴,孫英鶯也對鏡子裏的自己多了幾分女人味而滿意。
    婚姻是女人壹生的賭註,家庭是女人壹生的事業,但戰亂的年代,軍人總是要以戰場為伴,每壹次出征,都可能是人生的訣別。新婚之夜,孫英鶯像所有的傳統中國女性壹樣,把自己的貞操權給予了自己的丈夫,在最初的興奮尚未褪去之際,孫英鶯依偎著自己的丈夫說:“作為壹個軍人的妻子,我想讓妳知道,妳每次遠離家門,我都會擔心害怕。同樣,作為軍人的妻子,我還想讓妳知道,如果妳每次離開這個家,都想明白了自己是為何而戰,那我也會無怨無悔。”
    “為何而戰?妳問了壹個軍人最終極的問題。如果在今天之前,我會有其它的回答,但是現在我有了妳,有了這個家,我只為了妳和這個家而戰。”趙天寶回答得情真意切。孫英鶯閉上眼,緊緊抱住她的男人,感覺自己幸福得幾乎融化。
    此後的歲月,壹次次的奔赴戰場,孫英鶯總是唱著歌的替趙天寶收拾行裝,故意營造輕松的氣氛。戰場之上,趙天寶也總是堅持每兩天即給孫英鶯寫壹封家書,哪怕炮火已經近在咫尺。信裏也多是寫點路上的天氣與見聞,再附上幾句思念的情話,戰場上非生即死的巨大壓力,廝殺的猙獰與殘酷,都絕口不提。
    一九四八年十月初,趙天寶接到命令,率部緊急增援激戰正酣的東北戰場。臨行前夜,深秋的月色灑滿了窗臺,孫英鶯戀戀不舍的依偎在丈夫的懷裏。
    “還記得我們剛結婚的那天晚上嗎?那晚的月光也是像這樣皎潔。”
    “記得,那晚妳叮囑我,每次出征都問問自己,為何而戰?”
    “這次妳有答案嗎?”
    “我不知道,以前每次我的答案都很清晰,但這次我不知道。”
    “那妳要答應,妳要完好無恙的回來。”
    “我答應妳,我壹定完好無恙的回來。”
    壹個軍人為何而戰?趙天寶回憶自己這半生戎馬,年輕時,這個國家分崩離析,投筆從戎那是因為青春的熱血,後來的艱苦抗日,更是國仇家恨匹夫之責。而現在,大規模的內戰又是為了什麽呢?他知道他手下的基層士官大多只是為了軍餉,為了混口飽飯。壹名最底層的二等兵月餉10塊大洋,相當於壹個富農的收入了,而壹名校官年俸1500,則相當於壹戶地主的壹年的收成。他也理解共產黨的兵源來自哪裏,土改給貧農分了地,他們是為了保住自己剛分到的土地而戰,這其實也還是為了生存而戰。但是,那些高高在上居於內戰兩端的高級將領和統帥們,他們又是為了什麽而戰呢?
    趙天寶對黨同伐異、成王敗寇沒有興趣,誰做了權利的主宰,天底下的黎民百姓也都是天天喝水吃飯。他已做好打算,打完這仗,就找個理由卸甲退伍。退伍後的安排也想好了,打算重新接續起趙家的飲水生意,守著趙家大院和壹方的安逸,遠離政治,遠離血腥與殺戮。
    趙天寶的部隊是全套美式裝備,連補給也是,在補給品裏,他第壹次喝到了壹種叫做可口可樂的美國飲料。他覺得這味道嘗上兩次就會讓人上癮,孫英鶯和小寶的反應也是如此,特別是小寶和孩子們更是迷戀到無法自拔,寧願三餐無肉,也吵著要壹瓶可口可樂。他打算等不打仗了,好好研究壹下這種能讓人上癮的飲料,雖然經營能讓民眾上癮的商品,也就等同於向民眾征稅,但總比靠殺人來爭奪征稅權,要文明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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