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一九三一年,在鄂豫皖蘇區,趙新民被任命為第十八團政委,團長張繼升熱烈歡迎新政委的到來。蘇區的房屋有限,張繼升將自己房間的壹半分給了趙新民。而所謂房子,是用泥打的墻,草搭的頂,四面危墻搖搖欲塌,需要用杠子頂住才能勉強支撐。床是用破舊的木板拼成,鋪上些稻草,禦寒的同時還可以減輕床板與身體的摩擦,但如果不是收割的季節,新鮮的稻草也不易獲得,只能用些陳年的稻草,陳年稻草裏的黴變和虱子就在所難免。
趙新民這年年滿三十,生於京城,遊歷歐洲,讀了不少變革社會改造國家的理論,但卻是第壹次深入到這個古老國家最縱深的農村地帶。他知道農村貧窮,但僅僅只是知道,並沒有任何直接的感受,深入其中,農民們窮困的程度仍令其觸目驚心。農民們其實就像山野中放養的牲口,食不果腹衣難遮體,依靠體力和畜力耕種,換取來自於土地的壹點點微薄的收獲。遇到災年,活不下去,搶劫地主鄉紳就成為了常態,所以,在廣袤的中國農村,組織農民打土豪分田地並不需要特別的號召力,只要聚集起幾個挑頭的人,總能壹呼百應。
農村這種近乎原始的生存環境,壹切用度都需要從土地中獲得,所有的生存技巧,趙新民都需要重新學習。農民們不識字,沒有紙,連過期的報紙都沒有,趙新民學會了自己削制壹些柔軟的竹片或木片,用於在樹林草叢間大便後,刮拭肛門,自我清潔。沒有牙刷和牙粉牙膏,用手指點蘸食鹽搓擦牙齒,也能清潔牙穢,但食鹽寶貴,趙新民學會了摘壹些柔軟的枝條,夜間用清水浸泡,醒來後在牙間細細的咀嚼。
教會他這些生存技巧的是團長張繼升,在初來乍到的最初幾日,刮屁股的軟木片都是張繼升提供給他的。張繼升告訴趙新民,送給他的這幾片木片自己珍藏了許久舍不得用,觸感極軟極柔和,用料取自木質最軟的泡桐,不易獲得,傳說以前都是進貢之用,便後用這種極軟的木片刮拭肛門是帝王般的享受。民間家庭因為難以獲得,舍不得丟,用完要洗凈再用。
張繼升是本地人,是蘇區參加遊擊隊最早的壹個,對於蘇區的壹草壹木了如指掌,身上有八處槍傷,由壹個普通的遊擊隊員積功升至了團長。許多個夜晚,他壹邊捉著身上的跳蚤,壹邊滔滔不絕的向趙新民講述這個團的發展經過。
張繼升念過書,加入了當地的共青團,參加農協的活動很積極。“打倒土豪劣紳”、“打倒帝國主義和軍閥”、“減租減息”,他們把這些口號從學校和城鎮帶到了周邊壹個個僻野山鄉。為什麽會有這樣的選擇?張繼升說他壹讀到介紹共產主義的文章就入了迷,就覺得那應該是最好的社會,沒有壹些人對另壹些人的剝削和壓迫,沒有饑餓,人人平等。
思想壹但進入意識,成為觀念,就成為了驅使人們采取行動的動力的源泉。成為壹名堅定的共產黨員,趙新民與張繼升形成思想的路徑非常相似,雖然他們壹個來自思想活躍的北京,壹個是在偏僻的鄉村。
人的觀念是用大腦承載,觀念壹旦寫入大腦就難以擦除,不同的觀念就在人群中形成了天然的隔閡,互相說服毫無可能,互相排斥更易表現。結果就是,壹種觀念的成功,最終只能以承載著其它觀念的大腦的消失為前提。這些肉體的消失要麽是通過戰爭和屠殺,要麽是通過漫長的時間。
1927年,軍隊和地主民團開始鎮壓各地的農協,鄉紳們像恐懼最可怕的瘟疫壹樣,恐懼共產黨人和他們傳播的思想,抓到農協的人,全家處決,房屋焚毀。民團分區分鄉搜捕共產黨員,死亡的威脅逼迫著許多人跟隨遊擊隊躲進了深山密林。
張繼升參加的壹支遊擊隊算是最堅強的壹支,藏在深山之中,晝伏夜出,但隊員損失和逃亡的很多,隊伍陸續減員,由百余人減到五十人,最後只剩下十八人。十八人中壹半是共產黨員,其余九個是大別山中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這些以搶劫度日的土匪,混雜在農協的隊伍中只占少數時,還能循規蹈矩,到占了半數,就露出了本性。
壹個月明之夜,九個土匪與張繼升等九個共產黨員,相向而坐。土匪頭目說:“妳們共產黨都是傻子,腦袋都保不住,還談什麽分田地、蘇維埃,我們要的是吃喝玩樂,再也不能跟著妳們共產黨做傻瓜了。把妳們的槍、子彈和錢都交出來,好好分手,否則就分個高下。” 原任這壹隊的隊長只能和顏悅色的對土匪們說:“兄弟們請給我們壹點時間,讓我們商量壹下。”
他們九人得到土匪的同意,開會討論。結果認為如果火並的槍聲響起,招來四周的民團乘機圍捕,只會同歸於盡。即使民團不來,與這些槍法出眾的土匪過招,也是兇多吉少,處於劣勢,不得不退讓。那個隊長只得返回向土匪懇求不要火並,答應將所有財物交出,但留下槍支彈藥,以便對付民團。幾經討價還價,結果是將全部財物連同壹半的子彈送給了土匪。
與土匪分家後每人只剩十幾顆子彈,又無法補充,形單勢孤前途茫茫。張繼升當時是隊員,也埋怨隊長無能,沒有駕馭住這幫土匪。幸好,當時有壹個叫符定壹的隊員給大家帶來了希望。符定壹是廣東籍的老農民幹部,見識和經歷比其他隊員多,他認為打遊擊是有前途的,那些土匪遲早分道揚鑣,現在和平分手,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他說自己在廣東辦農協時,就有打遊擊的經驗,這裏的情形經過近壹年的經歷,也已相當熟悉。他善於夜間識別方向,懂得江湖上的竅門,可以到漢口去購買槍枝彈藥。
符定壹對於前途的判斷完全來自個人的真實經驗,而不是來自任何壹本傳播共產主義的書本。他在廣東和湖北都打過遊擊,雖然各地情形大有不同,但每到壹地,只要發動打土豪分田地,就總能獲得多數農民的支持。能得到多數人支持的生存方式,當然是壹種具有前途的生存方式了。這種樸素的經驗直覺,成為了當時像符定壹壹樣的大批中共農村黨員的支撐和動力。
去漢口購買槍枝彈藥需要錢,這樣,遊擊隊又過了壹段時間的土匪生涯。壹次,輪到張繼升和另壹個隊員下山搶劫,兩人想了半天,覺得無處下手。最後張繼升想起了自己的老家,那裏有壹家地主是他的遠房叔父,他小時候常去他家,壹切路徑都很熟悉。兩人躲在那家地主屋後的樹林裏,等到天黑,用破麻布蒙著面從後門溜了進去。盡管蒙著臉,當張繼升掏出手槍,禁止戶主聲張時,這家的老太太還是認出了他,叫出了他的小名,這使他羞愧得無地自容。老太太是張繼升的叔祖母,知道他們的來意後,減少了畏懼,轉頭和她的兒子商量,認為這個侄孫子大概是急得沒了辦法才來的,如果讓清鄉團知道了,又要弄出許多事端,不如趕緊給他們需要的,讓他們快點離開。老太太拿出密藏的壹筒袁大頭和壹包金銀首飾,給他們拿走。張繼升不忍再拿老太太的首飾,只拿了那筒現大洋,便和他的同伴,急從後門溜走了。
符定壹帶著他們幾次劫來的金錢,前往漢口,購買武器。這是壹件極危險的任務,尤其是由說廣東話的人來擔任,更是令人擔心。可是符定壹很有信心,約定十天準能完成任務回來。到了第十天,仍無消息,多數人在擔心他的安全,也有人懷疑他是帶著錢跑了。直到第十壹晚上,符定壹背著兩支日本造的駁殼槍和幾百發子彈回來,全隊才為之振奮。
原來符定壹在來回武漢的途中,完全不走大路,也很少走小路,都是在夜間辨認方向,走沒有路的地帶,逄山過山,遇水涉水。他晝伏夜出彎彎曲曲的行進,躲過了所有盤查,甚至沒遇見過行人。餓了,就偷吃些田野間的瓜果,渴了,就手捧喝幾口路邊溝渠的清水。到達漢口後,用江湖竅門找到了廣東同鄉,介紹他與日本軍火商接洽,買到了日本產的手槍和子彈。
由於能買到軍火,與民團的對抗就有了希望,原本躲藏起來的同伴把掩埋的槍支和金錢拿出來,重新加入隊伍,隊伍的人數陸續增加起來。符定壹從此專門擔任這項“跑漢口”的工作,每月至少跑兩趟,有時還帶上壹個助手,這樣持續了約半年,使他們增加了三十多條槍和各種子彈。其他如指南針、望遠鏡、手表以及急救藥品,也獲得了供應。而且還恢復了與白區地下黨的聯系,建立了交通線,從此,他們可以獲得中共和湖北省委的指示。可惜符定壹的計劃還沒能全部實現,就在最後壹次赴漢口的任務中,再沒能回來。
一九二九年二月,在武漢壹帶,聽命蔣介石的中央軍與效忠廣西將領的桂系軍隊發生了戰爭,雖然他們都共同聲稱,自己效忠的是國父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理想。因為戰事,黃安縣七裏坪鎮和麻城北部的張幾鎮的駐軍被調走了,於是,張繼生的隊伍開始四處向民團進攻,他們雖然還缺乏遊擊的經驗,軍事行動不壹定都能得手,但已迫使民團退縮到較大的市鎮,不敢分散行動。遊擊隊得以占領大片鄉村,組織蘇維埃,發動更大範圍的農民,打土豪分田地。
一九二九年夏季,張繼升所在的這支遊擊隊伍擴大到了三百多人,中央派去了徐向前擔任他們的大隊長。徐向前是山西籍的黃埔軍校壹期生,參加過廣州暴動和海陸豐農民暴動,經驗豐富。徐向前教給了他們許多軍事知識,指導他們打遊擊。從此,他們的軍事行動節節勝利,人數迅速增加,由幾百人發展到壹千人,再到兩千人。蘇區也跟著擴大,各地的共產黨員陸續向蘇區聚集,到趙新民到來時,張繼升所率的這個由壹個遊擊中隊發展起來的團,已擁有官兵壹千壹百多人,步槍八百余支,重機關槍四挺,是紅軍中戰鬥力最強的壹團。
除了紅軍,蘇區在各鄉各村還有農民自衛軍,自衛軍的士兵來自各鄉家各戶的壯丁,平時務農,遇到戰事就集合行動。各鄉的自衛軍奪取了槍支,裝備起來,便形成了這個區的獨立連,各獨立連的精幹分子又經常補充到更正規的紅軍中去。
在紅軍中,官兵都穿壹樣的服裝,分不清哪壹個是長官,哪壹個是士兵。軍官和士兵吃住在壹起,互稱同誌,對於長官則在“同誌” 之前加上壹個官銜。比如,趙新民的稱謂就是政委同誌。
紅軍還編制了嚴明的紀律條例,但士兵們多不識字,識字的宣傳隊員就把這些條例以標語的形式寫下來,貼在士兵們的背包上。行軍的時候,走在後面的士兵就能壹直看到前面士兵背包上的標語,比如“不損壞莊稼、借東西要還、不調戲婦女”等等。這些口號約束了士兵,也起到了宣傳的作用,向民眾展示出紅軍是壹支品德高尚的軍隊。
紅軍的兵源來自各家各戶,為了守住剛分得的耕地,村民們願意把他們年輕的男人們貢獻出來。紅軍隊伍在沿途村莊休息時,總是能得到村民們的歡迎,為他們準備好茶水。戰士們停下來喝水的時候,村裏的男女老少圍攏過來,拉著他們問長問短,打聽有沒有在紅軍裏見到自家的兒子或男人。
這是壹場再清晰不過的,以農民為基礎,以農村為戰場的農民戰爭。對於來自城市的趙新民來說,無論是在理想主義的北大課堂、義憤填膺的“五四”街頭,還是在莫斯科嚴酷的生存訓練、血腥的上海地下活動,他都從未仔細想過,他所投身其中的這場革命,會與農民,與農民戰爭有著這樣的聯系。
紅軍中十有八九來自赤貧的窮苦農民,多不識字。“什麽是共產黨?”農民與工人的認識大異其趣,農民們不知道城市裏的工廠是個什麽樣子,當然就無法理解工人希望通過工廠公有制,來保護自己的工作和收入的願望。因此,蘇區的中共黨員開展宣傳時,往往說:“共產黨是窮人的政黨。”“窮得壹無所有就叫無產階級。”“每個窮人都能分得壹塊土地,就是共產主義。”
這些解釋與歷史上無數次農民起義所標榜的“劫富濟貧”、“均貧富等貴賤” 毫無二致,並不符合馬列主義的原有界定。趙新民這個新來的政委,最初還努力引經據典的糾正,但愈解釋,士兵和民眾愈感糊塗。最後也只好沿用這樣的解釋,反到動員起部隊和民眾來更行之有效。紅軍和蘇維埃政府的工作壹切都緊隨戰事的發展而發展,與其它來自城市知識階層的中共黨員壹樣,趙新民也是在戰爭中體會著戰爭,在不斷的犧牲中學習如何生存。
廣袤農村的所見所聞,迫在眉睫的生存壓力,都在幫助趙新民快速修正原有的知識結構。知識,書本上看來的只能叫知,親歷的才能稱之為識,知識的識是壹種無法靠傳授獲得的見識。蘇區帶給趙新民的見識就是,赤貧的農民與馬列論述裏的在經濟危機中失去工作的工人,他們的訴求其實是壹樣的,無非是要吃飯,要活下去。農民占到了這個國家人口的百分之九十多,當獲得農民的廣泛擁護時,奪取政權已是不可避免的未來,這個未來在趙新民的意識裏日漸清晰。
蘇區的面積日漸擴大,為了打通鄂豫和豫皖兩塊蘇區的通道,壹九三壹年十壹月,紅四軍對駐守黃安、蘇家埠等重要縣城的國民黨守軍發起了主動進攻,以此為起點,趙新民開始了他長達十八年的戎馬生涯。
駐守黃安縣城的有壹個師的國民黨兵力,師長梁冠英。紅四軍按常規掃蕩了城外,敵軍被迫退守城內。紅軍圍城,等待城內糧食耗盡,等待敵軍離城突圍時,在野外殲滅。
紅軍兵力比梁冠英多出壹倍,常可以分出半數壓迫黃安以南宋埠、李家集壹帶的敵軍,使他們不敢前來救援。黃安城裏的敵軍曾數次出城搶糧,但紅軍已在城外堅壁清野,什麽也搶不到,而壹旦離城稍遠,就有被消滅的危險。紅軍同時不禁止百姓進城出城,捉到敵軍官兵,仍放回城去。紅軍用各種方法告訴敵人,外援已絕,糧食將盡,而投降的官兵將受到紅軍優待,不願從軍者,還可領取路費,遣送還鄉。
這樣包圍黃安壹個多月,敵軍果然糧食耗盡,乘夜向西南突圍。紅軍早有準備,追擊迅速,張繼升和趙新民所率的第十八團,奉命在離黃安約四十裏的地區,抄襲敗竄之敵,最大多數的敵軍都為十八團所俘虜,只有師長梁冠英只身逃脫。
紅軍占領了黃安,第壹次打下了壹個縣城,俘虜五千人,繳獲槍枝三千余支,整個蘇區為之振奮。
一九三二年初,紅四軍再接再厲,渡過渭河,圍攻蘇家埠。與黃安如出壹轍, 國軍被迫放棄野外,退守蘇家埠、六安、霍山等城鎮。蘇家埠駐有陳調元為首的兩個旅,紅軍仍舊圍住蘇家埠壹點,斷絕敵軍糧食供應,並阻擊從合肥、六安壹帶來救援的援軍。
此次戰役國軍出動了飛機,經常有幾架飛機從武漢飛來轟炸紅軍的陣地。但紅軍在蘇家埠四周修築了交通壕和工事,密如蛛網,飛機轟炸並沒有妨礙紅軍的行動。敵機也常向蘇家埠空投糧食,但為數不多,而紅軍的包圍則越縮越小,空投的糧食經常落到了紅軍的陣地上。
蘇家埠守軍被圍兩個多月,彈盡糧絕,他們求援的電報如雪片飛出。駐在蚌埠的王鈞部奉命經合肥、六安馳援。但是王鈞部三個師戰鬥力薄弱,進到蘇家埠附近,紅四軍以全力向敵軍右翼抄襲,王鈞部大部分被殲滅,總指揮勵世鼎被俘。蘇家埠守軍至此完全絕望,不得不開城投降。
蘇家埠戰役紅四軍戰果輝煌,勵世鼎所率援軍被俘壹萬五千人,槍支被繳九千余支。蘇家埠守軍,投降五千人,繳獲槍枝三千五百支。蘇家埠壹戰總共繳獲槍支約壹萬五千支,等於紅四軍全軍槍支的兩倍,是壹次空前的大捷。
紅四軍連奪兩城,震動南京的中央政府,地方上的雜牌部隊不能濟事,蔣介石決定調用嫡系部隊,圍剿的力度大為加強。
趁紅四軍主力尚在蘇家埠壹帶,嫡系中央軍湯恩伯部第二師由河南許昌、信陽,向潢川集結,準備乘虛進襲鄂豫皖蘇區的首都新集。紅四軍迅速移師西向,兩軍主力在商城附近爆發了大規模的遭遇戰。
兩軍前哨壹經接觸,湯恩伯部匆忙就地散開,搶占附近的高地。紅軍原就擅長遭遇戰,立即表演暴風驟雨式的沖擊,經過短時間短兵相接的肉搏,國軍陣營已呈動搖。紅軍後續梯隊的攻勢再接再厲,國軍就全部瓦解了。這次遭遇戰,國軍兵力超出紅軍兩倍,裝備也遠強於紅軍,但肉搏拼殺的作戰意誌卻相差甚遠,壹經接觸,優劣立辨。
國軍大部向潢川潰敗,壹部據守公路兩旁太平天國時留下的水寨,抵抗紅軍的追擊。擔任總指揮的湯恩伯,也雜在亂軍之中,退到壹個水寨裏。國軍潰敗時,以求迅速逃離火線,把那些來自德國的優良裝備,沿途丟到了水塘和水田裏。紅四軍此役俘獲敵軍人槍各兩千,著名的湯恩伯師,就在這壹戰後,調離潢川整補去了。
接連幾場大勝仗,到了1932年3、4月間,鄂豫皖蘇區達到了它最鼎盛的時期,蘇區人口達到二百多萬,蘇維埃銀行經常存有五十萬斤以上的食鹽,軍隊和黨政文職人員,每人每月可以領到壹元大洋的零用錢。紅四軍與新編組的第二十五軍,合並為紅軍第四方面軍,有了幾尊山炮,幾十尊迫擊炮和數以百計的機關槍。
因為十八團的戰鬥力最強,壹個神秘的單位,紅軍印鈔廠,在這個時候被秘密安排駐進了十八團的駐防地。印鈔廠選址在壹處僻靜的破廟,趙新民負責給他們配備了最精幹的警衛。
每個人都覺得錢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壹件東西,但在這之前,趙新民對錢的感覺並不強烈。少年時,他是京城富商家的公子哥兒,從未感覺過錢的缺乏。成為共產黨員後,也是由黨組織或上級領導把錢交到他的手中,從未需要他去考慮怎樣搞到錢。直到負責警衛紅軍印鈔廠,才是趙新民開始思考關於錢這件事情的起點,到他最終理解,鑄幣權才是人間最高的權利,甚至高過了任何壹個政府的主權時,其實又經過了壹個漫長的過程。
鑄幣權是最高的權利,但紅軍的印鈔廠開始時卻很簡陋,只有壹臺鋼制的圓盤印刷機和兩臺石印機,沒有電,印刷全靠手搖。
國民政府明令禁止民眾買賣與印鈔相關的物資,但缺乏執行力,印鈔用的從丹麥進口的道林紙,或者從美國進口的鈔票專用紙,皆可以從武漢或上海的黑市獲得。印鈔用的專用油墨,封版用的桃膠,獲得就更容易壹些。紅軍知道這些物資在黑市上的大概價格,但自己卻不冒險直接去敵占區購買,而是動員蘇區內的商人,向他們承諾,只要把這些物資運進蘇區,紅軍就保證加價悉數收購。油墨和桃膠加價百分之十五,鈔票用紙則提高到百分之三十。
這個方法相當奏效,有確定的利潤,響應者眾。這個用於獲得封鎖物資的方法,後來沿用到了1949年後的香港、澳門。1949年,中國軍隊可以輕而易舉的收復香港和澳門,但軍隊卻停在了壹條作為邊界的巷子的壹側,沒有再前進壹步。這條巷子叫中英街,兩側開著許多商店,越過中英街的中線就等於越過了邊界。1949年後,中國政府依舊允許兩邊的居民走在這條街上做著買賣,無論怎樣的朝代,勢不兩立的只是權利,而不是他的人民。
1932年,紅軍印鈔廠印制的鈔票投入蘇區的市面,商家和民眾並不抵觸,因為蘇維埃政府承諾,發行的鈔票無限量保證兌付,即可兌付銀元,也可以兌付食鹽、香煙、稻米等物資。物資的獲得雖然緊張,但經由紅軍不時的打土豪沒收地主的財產,或者與敵軍的交戰繳獲所得,蘇維埃銀行的兌付儲備總還是間或獲得了補充。
當地有熟悉軍務的師爺做過估算,每三個農村人口,最多可供養壹個完全脫產的職業軍人。蘇區當時二百萬人口,供養幾萬人的軍隊,百姓的稅負實際是比國軍統治時減輕了壹些。
趙新民曾與當地的老農攀談,他們也都覺得,蘇維埃與他們從前所見到的造反,比如白蓮教、白狼、紅槍會等,確有顯著不同,比起壹九二七年的鬧農協也有進步。蘇區壹片興旺景象,發展下去大有成功的可能。他們所擔心的是紅軍的力量仍然太小,不知道還要多少年,天下才能太平。
經歷過漫長歲月和無數變亂的這些老農的擔心,確實不無道理。壹九三二年五月,蔣介石在武漢成立鄂豫皖剿匪總司令部,調集二十倍於紅四方面軍的約五十萬兵力,進剿鄂豫皖蘇區。
得著了以往的教訓,國軍這回不再冒然孤軍深入,而是多個縱隊齊頭並進,步步為營。後續部隊據守沿途山頭,構築工事,形成兵力壹層多於壹層的縱深陣地。紅軍即使突破其先頭部隊,仍為國軍後續部隊的火力所抑制。
國軍穩紮穩打的戰術收到了成效,霍邱、黃安相繼失守,紅軍壹路後撤至七裏坪壹帶的陣地,與國軍衛立煌、陳繼承、劉峙三個縱隊隔河相峙。再退就將無路可退,紅軍決定在這裏與敵決戰,攻擊的重點選定在七裏坪南面的柳林河。
總攻在黃昏打響,紅軍傾全力實行中央突破,展開大規模的夜戰。方圓兩平方公裏的地區,槍炮聲徹夜不停,無壹處不是戰場,無壹處不在廝殺。戰鬥最激烈的地方,村莊和樹林全都燒著了,火光沖天如同白晝。
趙新民率部沖向壹處燃著熊熊大火的村舍時,第壹次在空氣中聞到了人肉燒焦的氣味。在奔跑中他剛聞到這氣味的時候,只是覺得很刺鼻,並不知道是人肉燒焦的氣味。當他接近壹處燃燒的房子,氣味越來越重,兩個扭打的人形在火焰中嗶嗶啪啪的冒著火苗,他才壹下明白了空氣中刺鼻的氣味是什麽氣味。
紅軍能投入戰鬥的力量全部派上了前線,參謀、政工、夥夫都托槍上了火線。午夜時,紅軍推進了十五裏,攻到了衛立煌總部的前沿,但衛立煌組織了頑強的火力,堅守不退。直至天色將明,總指揮徐向前判定已無完全擊潰敵軍的可能,而且敵軍仍有強大的後續部隊,紅軍不得不撤回到了柳林河東岸。
柳林河戰役,是紅四軍所有將領從未參與過的規模空前的惡戰,此戰敵軍雖損失遠重於紅軍,但紅四軍也傷亡了兩千多人。衛立煌在這壹戰中因主張堅守,受到了蔣介石的嘉許,不久攻下蘇區的首府金家寨,蔣介石下令改稱“立煌縣”。
在敵軍鐵桶陣的層層合圍之下,紅四軍左沖右突,終難以擊退進犯之敵,在最後壹次軍事會議上,決定向西突圍。1932年8月下旬,紅四軍主力大部在國軍防務較弱的河口壹帶,經過激烈激戰,終於沖出重圍,乘夜在京漢鐵路王家店附近越過鐵路,從此脫離了鄂豫皖蘇區,開始了西行五千裏的長征。
敵機壹直跟蹤紅四軍,國軍根據飛機偵察,緊緊尾追堵截。行進到棗陽縣南面吳家集,紅軍與敵軍爆發了西行途中規模最大的壹場惡戰。
吳家集在棗陽縣南面約九十裏,西距漢水與襄陽約壹百裏,國軍選擇在這個地區,從東南北三面合圍紅軍,爭取壓迫紅軍退到漢水邊,在漢水河邊像射擊鴨子壹樣加以殲滅。
紅四軍在吳家集宿營,國軍乘夜逼近。翌日黎明,兩軍展開大戰。當時處境紅軍極其被動,戰鬥最激烈時,國軍向張繼升、趙新民所在的十八團指揮所猛撲。指揮所前沿,十八團正面壹部約二百多人傷亡慘重,連、排級軍官全部陣亡了,剩下的人員被炮火壓迫,不得不向指揮所退縮。
眼看敵軍蜂擁而至,張繼升立令整理隊伍,所有參謀、政工以及警衛人員加起來只剩三百人了,臨時編組,當敵軍逼近到跟前時,張繼升壹聲號令,這三百名臨時編組的隊伍,猛沖了出去,手榴彈壹通密集的猛擲,硝煙四起,血肉橫飛,敵軍終於是退了回去。
但沖鋒時,沖在最前面的團長張繼升吸引了敵方機槍密集的掃射。趙新民看到張繼升被擊中的那壹刻,整個身體篩糠似的劇烈顫抖,當他沖過去把張繼升抱起來時,張繼升身上已被打穿了幾十個窟隆。
十八團的這次沖鋒,終於在敵軍北線沖出了壹個口子,竟使紅四軍化險為夷,得以乘夜向北沖出了國軍的第壹道包圍圈。當夜,紅四軍循小路疾行壹百多裏,穿過了國軍的第二道防線,但天明時發現向北的去路,又給敵軍堵住了。河南調來的劉茂恩的兩個師,組成了包圍紅軍的第三道防線,只有立即擊潰劉茂恩這兩個師,才能完成突圍。
劉茂恩部沒料到,以為還在百裏之外的紅軍,竟如此突然的就打到了他的跟前。國軍毫無準備,饑疲交加的紅四軍沒費很大氣力,就把劉茂恩部打得鳥獸四散。紅四軍循著北進的去路,又再疾行八九十裏,壹日壹夜總共行進了二百多裏,這才總算是把自吳家集追擊的敵軍,徹底甩在了身後。
這場戰鬥,國軍雖未達到預期目的,但紅四軍也損失了兩千多官兵。除張繼升外,還有多名團級幹部在突圍中陣亡。為了快速脫離火線,壹千多傷兵被迫就地放棄。
張繼升陣亡後,趙新民兼任張繼升的團長之職,這壹團人經過三天兩夜的激烈拼殺,已嚴重減員編制不整,由全軍主攻的前衛,改做了掩護的後衛。撤退時,趙新民站在壹個山包上,睜著血紅的雙眼,看著擔架隊將傷兵集中放置在壹片開闊的草地上。傷兵自知絕無可能再隨軍前進,只有留在這裏了,對於即將面臨隨後而來的敵人的追殺,深感恐懼。
星光黯淡的夜色下,若大壹片開闊的草地,黑壓壓壹千多名躺倒在地的傷兵,為呻吟和啜泣所深深籠罩。擔架隊員和所有馬上要離去的紅軍官兵,無不為之大慟。
趙新民負責護衛的隊伍裏有兩輛滿載的馬車,裝著印鈔廠的印鈔機。趙新民決定就地丟棄印鈔機,改運傷員,但印鈔廠的廠長不同意。
“這是黨組織的決定,妳無權隨意更改。”印鈔廠長說。
倆人級別平級,僵持不下,需要上級領導定奪。領導正為部隊能不能快速脫離敵軍的追擊而焦慮,對於趙新民的節外生枝頗不耐煩。
“趕快出發,敵人就快追到眼前了。這沒有什麽好爭論的,有了錢就能有更多的士兵,就能奪取政權。”領導丟下話,轉身急急朝自己的坐騎走去。
“那麽說,革命就是為了權利了!?”
聽到身後傳來的趙新民的這壹句頂撞,領導好像被什麽擊中似的怔了壹下。他緩緩轉過身,重又走到趙新民的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用和緩的語氣說:“唉!跟著走吧,政委同誌。”
趙新民服從命令,整理隊伍護送馬車,上路出發。他自己則留在了隊伍的最後,久久徘徊不忍離去,但最終不能不離去。最後,他和幾名騎兵翻身上馬,向傷兵們行了最後壹個軍禮,策馬向大部隊遠去的方向追去。
在他的身後,傳來了草地上幾聲清脆的槍響,那是傷兵中有人用私藏的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九三二年十壹月, 經過八十多個晝夜的曲折行程,穿越湖北、河南、陜西、 四川四省,行程五千裏,沿途激戰數十次,翻越巴山天險,紅四軍終於由兩河口進入了物產富庶的川北。
和所有的戰士壹樣,趙新民當時也穿著從沿途補充來的五顏六色汙穢破爛的服裝。腳上鞋襪全無,破布裹腳,早晚都披著破舊的軍氈。手腳凍得裂痕累累,面目黝黑,三個月沒有梳洗的臉上布滿胡須,頭發長亂,滿身跳蚤。但這支看似乞丐壹樣的隊伍,在強烈的求生欲的驅策之下,依然保持了兇狠的戰鬥力,似從天而降的天兵天將壹樣,迅速打下了防務空虛的通江、巴中等川北縣城。
通江縣城不大,城裏卻修有幾條水泥小馬路和壹座精致的中山公園,顯示著當地的富庶。士紳們大多匆忙逃走了,留下壹座座空蕩蕩的高墻大院,其中壹座成為了趙新民的臨時團部。
戰士和參謀人員忙著清理院子,滿身征塵的趙新民背著手,圍著院子壹間間屋子慢慢看過去。在其中壹間的窗戶前,趙新民停下了腳步,他看到了壹架立式鋼琴。他走過去,在琴鍵上彈了兩下,音還是準的。琴鍵和蓋板異常幹凈,色澤溫潤,顯然原來的主人經常彈奏。趙新民在鋼琴前坐下來,隨手彈起了壹首舒曼的夢幻曲,彈得緩慢而極顯生疏。當年,他經常為楊子玲彈這支曲子,爛熟於心,但此刻握慣了鋼槍而又皸裂垢黑的壹雙手,已很陌生與鋼琴琴鍵的觸碰。
舒曼磕磕絆絆的彈到了壹半,另壹首旋律在趙新民的腦海裏漂浮了起來。他閉上眼,任由這首旋律牽引著十指,在琴鍵上來回的跳動。
那是十八歲的他,在趙家大院為楊子玲彈過的那首未完成的曲子,他們曾約定,等他把曲子完成,第壹個就彈給她聽。他壹直未能完成,那旋律也仿佛鎖進了記憶的陳年木箱,再沒有想起。但此時此刻,突然之間,楊子玲俏麗的笑影,北京湛藍的天空,“五四”街頭激昂的人群,趙天寶在上海碼頭向他揮舞的手臂,巴黎塞納河畔明媚的春光,莫斯科深冬漫天的大雪,倒在血泊中的丁久的圓頭布鞋,賀芝華眼中的淚水和哀求,張繼升被機槍擊中時劇烈顫抖的身影,還有夜色下遍野傷兵的啜泣……所有的壹切,在這壹刻,仿似都化作了早已排列好的音符,順著趙新民的指間緩緩的流淌開來。
當最後壹個音符在耳際緩緩隱去,趙新民睜開眼,發現院子裏的士兵都靜靜的佇立著,望著他。
“政委,您彈得真好聽,這曲子叫啥? ”壹個小戰士問。
“回憶。”趙新民回答。
許多年後,有人曾問趙新民:“長征那麽艱險,妳是怎樣走過來的?”
“跟著走。”他淡淡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