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如果你有女朋友,你會介意她的過去嗎?」
余之仔細想了幾秒後,回答道:「怎麼會介意?那已經是過去啊,如果是真的愛她,便不會糾結過去。」簡單幾句,字字鏗鏘,自若的模樣似乎準好應付對方的反擊。
顧小白應了聲:「嗯,有道理。」沒有像余之想的那樣反駁。
余之見狀,便繼續埋頭複習考研的筆記。
一
「近幾年太多的愛情電影都在討論著這一命題——過去是否重要?局中人為此傷透腦筋,甚至賠上了一段美好的愛情。他們用自己的經歷現身說法,看過去如何摧毀……」
沒過去怎麼會有現在?果然還是當局者迷呀,幸好我們都很理性。許初看著手機裏的娛樂新聞說。
豆腐跑了上沙發,她悠然地用手順著毛髮,朝牆上的掛鐘瞅了瞅。說,哎呀,小壞壞,是不是到點了餓肚皮呀?許初把袋裡的狗糧倒出來,又特意從抽屜開了一包骨頭零食。說,我們家的豆腐那麼乖,等我好好獎勵一下你。
許初的聲音在任何時候總能貫入耳內,難得週末放假,她定會想我起來煮早餐,也就註定我永遠不能趁著週末好好睡上一覺。
剛出房門,她就嚷著,余余你醒了?幫人家煮個早餐吧。我看著她在地上摸著豆腐棕色的卷毛,嘴巴嘟嘟地看我。我滿口都是牙膏泡沫,應了一聲好。她假裝似的歡呼了一下。
我仔細看了下冰箱,我拿出一包餃子和兩顆雞蛋。說,我們煮麵吃吧。啊,待會要去超市買點東西了。
對對對,狗糧也快見底了,還有我想買一些搖搖杯、勺子……
那種東西到時候再買就好啊,要這麼快嗎?
她沒搭話,很快我就聽見她急衝衝的腳步聲,她從後抱住我,說,你今天要幫我都把這些東西買回家,不然——今晚你就死定了。同時她五指朝我褲襠做了個狠捏的動作,嘴角倔起,眼神兇狠又帶點挑釁。這是她慣用的威脅方式,從剛開始就這樣「明朗」,不過也是情趣所在。我連忙應了幾聲好,她才罷休。
餃子面煮好了,來,吃吧。我說,順帶端出兩杯牛奶。
好嘞。她立馬動身,來到桌邊。
我夾了一筷子面放入口中,順便打開了Facebook。咦?初初,你剛分享動態了?
對啊,這世上是什麼人都有,你說都快結婚了還因為前任而分手,多蠢。
她常對這些貼文反應特別激烈。人家可能也有苦衷嘛,你管人家那麼多幹嘛?說完,我又低頭吸了一口麵。
看到就覺得可惜,你想想都快是成家的人了,還糾結以前的幹嘛呢?多不可惜呀?幸好我們沒有這樣。她故意看我一下。
我朝她瞥了一眼。故作委屈地說,哼!要糾結也是我糾結,我又沒前任。
哎喲,都快兩年了,現在還不是你的。她不以為然地說。
我笑了笑。嘴巴還在嚼,舉著筷子說,人要向前看,不要向從前看。
哎喲,余教授又在教書了?她故意睜大雙眼,嘲諷我。
我沒氣理她。說,趕快吃啦!
二
我們在超級市場轉悠。小推車停在寵物食品的貨架上,許初躊躇著,嘟噥著:蔬菜口味、雞肉配方、低敏鮭魚……
這不是嗎?我指著日用那款狗糧。
不不不,我再看看,豆腐好像不喜歡吃那款。她的目光停在一款鮭魚口味的狗糧。
我心想:牠不天天都吃得一乾二淨?便說,醫生說別老換食糧,到時候牠嘴刁起來,不好不吃呢。
哎,別聽那破醫生,你瞧他看診時那樣,就光抱著豆腐摸了兩下,不到兩分鐘就看完了。停頓了一會又說,時不時也要換一個口味,不然豆腐會不高興的。說完她便拿起那袋鮭魚口味狗糧,掃了一遍後面的營養標籤,點了點頭,放進了推車。
行吧行吧,買一包試一下吧。我看著走在前頭她瀟灑的背影,並沒有留餘地。
逐漸,推車越發沉重,等到停泊在收銀台時,已經是一座小山。她忽然間電話響了,急著出去,剩下我一人慢慢把貨品逐漸放在櫃檯刷機。
待我好不容易提著大包小包出來找她時,她剛掛電話,欣喜若狂的模樣朝我奔來。
余之,奶茶店的門鋪批准了!她激動得抱得我差點往後跩。
我們去看一下杯子,選一些作為藍圖!
她沒等我反應,又扯著我進了超市。途中她一個勁兒跟我說自己的設計概念,什麼中秋節活動,什麼神秘配方的,還要請網紅宣傳……聽得我頭昏腦漲,搞了大半天,終於回到家了。
我忙於把食材放進冰箱,許初倏然從後把我抱住。說店鋪有了進展,要慶祝一下。
結果當晚,我們洗完澡之後,她就光溜溜地潛入我床上。一如既往,我非常喜歡她一直以來這種古希臘式的明朗和主動,她在床上的進取及主導,遠遠超過了我,仿佛我才是她的女人,時而讓我感覺一種女權的壓制,而我樂在其中,任由她風馳電掣,操控我胯下的速度。
在她的引導下,我很快就有點力不從心,不小心把攢滿的全部力量,隨著豆腐尖銳的一聲「汪」,都迷失在一個風頭浪尖,然後狠狠摔回現實。啊……我有點尷尬地看著她,她卻慈祥地笑了。伴著一句:是不是很舒服?便讓我埋在她偌大的胸懷,像孩子般摸著我的頭。可能是雌激素的影響,此時她的動作總散發著一種溫柔,讓我想起了母親。
我曾像授課一樣,與她理性討論過我們的性生活。把平時不敢言說的障礙一一放在桌面。對於我的短促,她並不介意,也不想造成我的心理負擔。她說只要開心舒服就好,那件事本來就是很自然的。有時,她事前還特地捧著我的頭,叮囑叫我別去想,越想便越糟,好好享受。
三
奶茶店的事臨時出現了些問題,她需要赴台去處理一些法律及預備的工作。當我知道的時候,她已經快要登機了。為此我有些抱怨,但想到她為奶茶店的事已疲於奔命,便只說了幾句:小心安全,到那邊給我打給電話。
待事情一切就緒,已經過了兩個星期。晚上電話響起:余之!奶茶店終於搞掂了,裝潢設計、來貨材料什麼的都弄好啦!我真的好累啊,明天就回來啦。
我把隔開的手機重新放在耳邊。說,耳朵都聾了,好好好,明天我放假,我去接你。
按照時間,我天還沒亮就來到接機大堂,從人群中找一個熟悉的身影,再把她接回來。沿途上她口若懸河,不外乎是奶茶店以及台灣的美食。我睡眼惺忪,敷衍地應答。回家之後,我把煮好的花膠人參湯熱了一碗給她,安頓之後,便關燈打算睡一會。
我們做愛吧?她趴到我耳邊用氣音喊過,弄得我很癢。
去去去,別弄,先睡一會再說。我側身過去,心想她應該就此作罷。怎料一隻手從旁側擊,慢慢伸了進去,握住了我的命脈。她又輕輕地喊了一句,我想要。
我心癢癢的,平時一個星期起碼有一次,這兩個星期不見,也怪不得她。想著想著,褲衩裏早已成了摩天大廈。
她有些得意。說,嘴裏說睡覺,身體卻很想要嘛,小壞壞。她的乳趁機在我身上磨蹭了幾下。
哪有,是你在弄我啦。
那你幹嘛那麼硬?
我剛想反駁,一扇唇迅速抓住了我,裏面是條濕潤的蛇,潛藏許久,使勁將我纏繞。她這次有些著急,急著將我置身於潮濕的天氣之中。我的身體無法動彈,但清晰感受著她帶來的風風雨雨。
天色漸黑,周圍下起了暴雨。大廈越發挺拔高聳,一團烏黑溫熱的雲逐漸靠近,瞄準了大樓的頂層,牢牢將其套住。那是個奇怪的雲,混合了陰、晴兩種截然不同的天氣。雲內裏先是傾盆而下的暴雨,徹底灌溉了大廈的頂端;待大廈完全頂入雲層,卻發現雲層頂端有顆熾熱的太陽,溫熱了整棟大廈。我被濕潤的溫熱反覆包裹著,心臟裏的鼓一下一下地震動,響徹天際。
雲裏電閃雷鳴,一道閃光擊劈下,大廈開始搖晃,一些歡愉的聲音漏了出來,將我的睡意清零。我變得有力,一個翻身,將被動變主動,開始還以顏色。我背部緊貼,調整變速杆後,五指用力抓緊她身後的方向盤,開始加速,操控著一百八十邁的跑車,急速奔馳。
好舒服,再快一點啊。她用帶顛的聲音叫了出來。
她這句助燃劑,讓我更加收放自如。轉彎後進入決賽圈,終點是一條無盡的大直路。我敞開方向盤,車道變得無比寬闊,我肆意地把油門踩盡,往遠處那一細點奔去。兩旁的畫面太模糊,連成一幅混濁的畫,而遠方的終點卻越發清晰明顯。
她被車速甩得失去理智,發出一些無法理解的單音字,助興了最後幾分鐘的衝刺。引擎咆哮,開始不顧一切,正當我打算徑直地飛馳,衝破雲際。她忽然叫了聲:小渤,嗯——
那句聲音好小,但還是如同錯彈的一個音符,砸到我耳蝸裏,有些突兀。我不以為意,一個力量如箭在弦。啊——跑車壓過賽點,滿滿的紙花噴灑旋轉在空中。我有些重影,累倒了。這次她似乎很滿意,乖巧地依偎在我懷裡,便倒頭大睡,不問世事。
醒來後,懷中依舊是許初的臉。我稍微挪了一下身子,許初翻了個身。我看著她的臉,忽然覺得格外陌生,剛才的她仿佛不是許初,是另一個人。
我緩緩地掀開被子下床,來到客廳陽台的窗邊。下午兩點,外面陰雲密布,把白天活成黑夜,騙取了路燈的光。小渤……我不斷回想著她那句不經意的話,我清楚明白那兩字背後意義是什麼。她為何會喊出他的名字?至今她的心裏還留有那個曾經拋棄她的男人嗎?我捂住胸口,緊咬嘴唇。剛才那神聖的交合,如此著急渴望、不顧我疲倦的她,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個男人?一個健身教練,稱得上完美的身體素質,她肯定被滿足很久吧?我忽然覺得之前與她坦白自己的力不從心,是這樣可笑。
外面原本的幾顆水珠,現在已是傾盆,砸在玻璃上想抓住什麼,卻又什麼也抓不住,只留下一道道深深淺淺、不可磨滅的水痕。
四
那晚,我去了喝酒,手機響起,是她,我沒有接。收到訊息:你去哪裡了,還不回家嗎?我不想回。待幾個紅紅綠綠的酒瓶子胡亂地排列著,已經是凌晨兩天多,我回去了。
開門後,客廳的燈還開著,飯桌上是吃剩了的菜。我顛顛倒倒地進了睡房,窗外的冷光撒了進來,微弱的藍空出半邊床。她靜靜地側躺著,像隻剛出生不久的雛鳥,被子斜坡上的陰影在微弱地起伏。我走近,蹲了下來,凝視住她那張臉。背光的臉沒有太多的輪廓,劉海、眉毛、眼睫毛、鼻子、嘴。我反覆捕捉校對,最終失望了。頭髮雜亂,眉毛細而狡詐,嘴唇發脹,鼻頭扁塌。臉上的每個器官,我都無法與原來的許初作匹配,那就是張陌生的臉。
我艱難地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出睡房,栽倒在客廳的沙發。她不是許初,她不能睡在我枕邊。
往後的一個星期,我都對許初避而遠之。經常藉由學校工作為由,要留校過夜。為此許初有些不滿,但仍舊每天給我發訊息:今晚回來吃飯嗎?我回答:不。留校。
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還要持續多久,心裏深處仿佛有座擺鐘,白天可以用工作麻醉自己,但晚上心裏的鐘嚮個不停,吵得難受。
在無數個夜晚我嘗試自我尋找出口,男歡女愛,情到濃時的卿卿我我也屬正常。但想到深愛的女人,曾經也深愛著另一個男人,愛得心甘情願,愛得體無完膚,我要怪她嗎?她沒有做錯,她也不知道深愛的人有天會離她而去,愛一個人時做愛一個人的事,不留餘地地獻出,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幻想的畫面太殘忍,如此心愛的人,卻在以前被別人肆意蹂躪、糟蹋,然後棄之不顧,我感到無比的挫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而她在床上無意識叫喚的名字,到底為什麼?
小白,你說我該分手嗎?我舉酒對著嘴裏一個勁地倒。
你是不是傻?你別瞎想,一時腦袋混亂,說過什麼能算數嗎?你教課也會說錯話。就無心的一句話,至於嗎?過去的東西你也知道不能改變,你去糾結過去?這你就不理智了。小白知我最近感情有點問題,過來陪我喝酒。
但我恨啊。我又灌了一杯。
哎喲兄弟,我懂你的感受。但是她也不是以前那個她啊對吧?她的過去是為現在去鋪墊的,你倒向好方面想,起碼你擁有跟她展望未來的權利啊。
你厲害,說這些都能說得像賣保險的。我又舉起杯。
喝了這瓶就回家吧,明天好好煮頓晚飯給她吧。
從事保險業的他,口水連續地朝我腦殼狂噴,說的不外乎是許初是愛我的、我是理性的大學教授、過去不該糾結等等。在酒精的影響下,我都聽得迷迷糊糊的。只有那句:她的過去是為現在去鋪墊的。像定海神針,讓我有些釋懷。
五
沙發後的小燈漏出淡淡的光,搭配著桌上昏黃的燭光。赤紅的桌布上擺有兩塊美國沙朗牛排,一塊五分熟,一塊七分熟,配有五條泰國露筍。旁邊是整齊的刀叉、杯子,還有一瓶紅酒。中間是一碟用意大利香醋攪拌著芝麻菜、菠菜葉、生菜的沙拉,底部還有她最愛吃的核桃肉。
快坐下吧,吃飯吧。
她回來,在我精心佈置的晚餐前,面露喜色。說,好久沒有吃牛扒了,看起來好新鮮呢。
她舉起刀叉,切了一小塊肉,放入口中,咀嚼的臉流露出嚮往已久的滿足和感動。我們一言一語,相視而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樣。
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一起吃飯了,工作很忙嗎?她咀嚼著問,有點委屈的樣子。
我如常地哄著她,說,接下來會好點了。
說了幾句,喝了幾口紅酒後,她的語氣開始變得怪裡怪氣,她有意無意地提起行房的事:哎,你知道我多想你嗎?一個星期都沒你在身邊,好空虛……我開始想念壓住你的日子了……
她見我無動於衷,最後明確地提出了建議:不如今晚我們開心一下?
原本對於這件事,我會欣然接受。可是我看著她撲朔迷離的眼神,我猶豫了。這種眼神她肯定也有投給那個男人,她之前肯定也是這樣提出要求,跟那個男人快活之後,享受過後,再以他的標準要求我。她知道我沒經驗,掌握不了節奏,所以主導我,主動壓住我,利用我的身體來找愉快。真是賤女人,賤女人……
我手中的刀子跌落在地,牛扒的血汁飛濺。
啊,我幫你洗一下吧。她撿起,去了廚房。我站了起來,隨後步入廚房,從後撲了上去,將其按倒在地。
她嚇了一下,想轉身反抗,我使勁壓著,不給獵物逃跑的機會。
她的裙子被掀起,內褲被脫下,一個硬物再瞄準,她開始驚叫:你幹嘛?讓我起來。
賤女人,臭不要臉,你不是很想要嗎?不是很想被壓住我嗎?老子受夠了。
我一隻手用力從後按住她脖子,一隻手把硬物硬生生地捅了進去,然後整個人牢牢把她壓住,開始快速抽動。
我不要!很痛!放開我!她顫抖的聲音在撕裂,身體在不斷掙扎。
叫啊,叫大聲點。我忽然覺得她這種叫聲很性感。
一滴汗從而額頭留下,我想把衣服脫下,於是坐了起身,雙手從下往上拉扯,正當衣服蒙過頭的瞬間。
啊!手臂刺痛萬分,許初使勁轉身,又朝我的大腿刺了一刀,後用力將我推開,然後撞撞跌跌地跑去客廳。
隨即,我聽見她袋子旁的拉鏈連續拉動的聲音,她提著一個袋子,經過廚房門外,她眉頭緊鎖,頭髮凌亂,盯著倒地的我,呼了一口气,閃身而過。接著,我聽見門口被打開,又被大力關上。她走了,頭也不回。
我拖著滴血的大腿,蹣跚地挪出廚房。客廳昏黃的燈光依舊,蠟燭快要殆盡。桌上的牛排少了三分之一,安詳地平躺著,切開的邊緣流著絲絲血水,像兩具剛肢解的屍體,新鮮,卻不再完整。
尾聲
多年後的一天,余之來到台北市一間日式咖啡店的對街,空曠的街道相隔一條馬路的距離。街頭旁人稀少,他安靜地凝視店裏那曾經熟稔不過的人,依舊長髮烏黑。正當他想過對岸,霎那間頭頂的紅、綠兩燈交替。兩端的車龍呼嘯而至,無數車窗在我眼前一晃而過,黑黑白白藍藍綠綠的,光怪陸離,無力捕捉。唯獨倒影在這些模糊車窗上的交通紅燈,是一個紅掌印,向著他,恆久而清晰。隨後一陣夾雜數十輛電單車的引擎聲,將他徹底淹沒。
他想起多年前應答小白的那席話,又或者早已忘記。
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