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體有70%是水做的(3/3)

　　她用這一小時讀懂了林的眼神，裡面有一些狗血肥皂劇式的荒唐妄想，和堅硬不容協商的決意，那種堅硬可以用在談話上，也可以用作其他用途。她來不及叫林把「其他」的欄位填寫清楚，更不可能問兩個十元或一對筊，空白只能由她或酸來填。最好是由她填好了再告訴酸。

　　奇奇從泳池裡爬起身，身體異常地重，腦袋更沉，一半落為土壤，一半升作雲霧，熱水澡無法阻擋頭顱裡的分裂，她的太陽穴須要努力抵抗被從中撕開，再撕開。

　　「聽說林高中的時候打過前女友，兩個人吵到路人以為是霸凌。」

　　太陽穴還是被撕出一道縫隙，縫隙裡掉出這句話，話末牽著一條細繩，指向不見光的裂縫深處。她循線前往，擠過縫隙，爬進黑暗深處，過去儲存的他人耳語自四面八方，以三百六十度環繞音響的方式，盛大回放。

　　迴音是雷電，是一整團停在半空的蚊子，驟然間撞上，貫穿了左耳，便半買半相送地巡迴右耳。奇奇的腦中嗡嗡作響。

　　「你知道嗎，」有人說。「我以前跟林同校，聽說他跟前女友吵架一定會動手。」

　　「我知道！他前女友就是別班那個常常瘀青的女生對不對？」另一個人說。「我朋友說看過他們在路上吵架，林氣到當街打她一巴掌，店家還出來勸架。」

　　「對，當時他們還穿著制服，有夠丟臉，我就坐在店裡吃飯。」

　　「其實那個女生後來不要再回嘴就好了，她太好強，林整個人失去理智，乾脆揮拳打她。」

　　垃圾資訊匣裡的聽說死而復生，往「其他」欄位印上淺淺的墨跡，奇奇連提供消息的人是何模樣都不記得，卻不能以相同的健忘略過這些沒有根據的情報，她反覆擦拭，墨跡還是淺淡而頑強地橫在那裡，甚至闖進她的視線，虛構未嘗親見的畫面。

　　撕不開的太陽穴自內部穿刺，痛覺凝聚成鋒利的一點，戳穿她的皮膚，空氣乘隙洩漏。腦袋有熟成落地的衝動，又三心二意，想向上飛去，重力與浮力拮抗，奇奇試圖踩實腳步，發動機車，機車牽起來略顯虛浮。

　　拿不定的東西在手中搖搖欲墜，眨眼就掉了，從前通識課看的劇碼裡，甘草人物不意砸碎了昂貴的花瓶，一回頭見物主正要發作，胡亂說道小女子無以為報，願以身相許，惹得觀眾哈哈大笑，她們也爆笑了好幾分鐘，順帶嘲笑起古早的還債報恩方式，太直接太暴力。

　　今天誰還那麼執著？A笑說，酸說姿奇就是幫了我才變成朋友的，我也要以身相許喔？她望進奇奇的眼睛，兩人噗哧一笑。所幸瞇眼笑得早，奇奇暗自慶幸，否則有什麼東西會從眼底溜出來，可能是酸的喜好，酸的討厭。

　　她的大腦充斥思安的個人資訊，稍不注意，厚重的檔案夾就會整本落地，繼之雪崩，她不願讓人知道，也不願解釋，每次有了新發現(比如成套襪子洗光時，思安會混搭，左右腳不同花色)，為何身心舒暢。

　　奇奇，酸把頭埋進她的肩膀，她抱著酸，酸把全身重量都讓渡給她，連眼淚也是。奇奇，我把我家的鑰匙要回來了，可是他還是坐在我房間裡，好多次。她倆身形個頭相當，奇奇抱著另一個她像捧著一團絮。我不知道怎麼辦，思安嘟噥著，奇奇還以為是自己說的。如果謠言是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可以跟誰說，你不要覺得我很麻煩，奇奇的肩膀越來越濕，她撫順她的背，思安的清淡氣味在她鼻尖縈繞。

　　而恐懼是氯水的味道。奇奇穿破黃昏的斜暉，筆直如一陣風，風裡還是有氯，她義無反顧地催緊油門，時速將近七十公里。再快一些她的頭顱就要為風所攫，再快一些。她得想出如何是好。

　　C曬夠了陽光，少女最怕變黑。她坐起身，往岸邊走去，A見狀立刻跟上，奇奇則等到三人上岸整頓好，才從石頭上爬起來，緩慢跟在三人背後。

　　不遠處，一個濕漉漉的小男孩瞬也不瞬地盯著奇奇，看不出表情，奇奇察覺視線，飛快一瞥，當即加快腳步離去。

　　澄明的水面浮起一名少年，制服反映日照顯得慘白。

　　「那個女生又來嘍？」少年的聲音憊懶，皮膚蒼白且透明。

　　「她每次跟著的人怎麼都長得差不多。」

　　「為什麼她可以上去？」男孩指著奇奇遠去的身影。

　　「她又不是淹死的，當然可以上岸。」

　　少年惡作劇地推了男孩的膝窩，卡其褲隨意擺動幾下就已在數公尺之外。他們在水面下打鬧嬉戲，山林溪澗只聞蟲鳴，時而鳥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