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溫室與白色沙發｜談「療癒」

療癒這兩個字，近年來特別受關注。這反映出一種陰鬱事實，從兩個都是病部的字。

生病就要治療，治療是為了痊癒，殊不知大部分的治療，都不會讓身體痊癒，有些緊急處理會留下疤痕、許多藥物只能延緩惡化。但不變的是，每個人，在醫生開口之前都覺得，來到醫院總是有辦法、有一線希望。

職業的關係，我對字詞的誤用很敏感。療癒這個詞是本世紀極大的誤用，僅次於愛。

但療癒還是有可能發生的，只是遠比我們預期的機率低，因為珍貴，在我的意識世界裡，它終年被溫暖的日光包圍、以一組純白沙發的模樣，放在一座玻璃溫室裡面。

說是溫室不過是比喻，裡頭沒有花、沒有捕蟲植物，更沒有蝴蝶與標本箱，天花板也不是漂亮的圓弧形、四周沒有水源。

這是一個寬扁、長方體、四面皆為玻璃、懸空在沙漠中央的白色房間。天花板是白的，空調很涼，地板四周鋪白色磁磚，中央鑲入白色木板。嚴格說起來有一株植物──裝飾在圓形茶几上的多肉盆栽，除此之外是我、與朋友「鳳」。

鳳並不住在這裡，她偶爾出現，出現了就盤腿坐在白色沙發上，更多時候我們都背靠沙發、坐在木板上，聊長長的話。

彷彿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在沙漠中央、有空調、陽光，完全透明的玻璃房間，還有什麼好隱瞞的？

事實上我和鳳之間卻有一些避而不談、彼此都束手無策的問題：總括來說，關於變老變胖，與孤獨，這兩件事。

唯有這兩件是怎麼討論都不會有結果、純粹浪費時間的事，說也奇怪，當我們出於溫柔為彼此繞開相關的字眼，關於衰老與孤獨的影子就越發清晰地落在我們中間，形成那吸收自穿越透明玻璃的日光、終年保持熱度的黑，斜斜的，被冰涼的空調風乾、定型成，我和鳳的形狀。

其實這是非常療癒的事。純白溫室中一對影子能讓我們意識到的，正是低頭觀照自己的全部。

影子瘦瘦長長、不顯老，也從不孤單。自從我把這個發現告訴鳳，她就很少出現在這裡了。

而在意識的世界裡，當我真正需要的時候，她才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