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6/30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霧築文閣:小說〈蝴蝶在幻夢中用花語寫詩〉

                                文/歐劭祺
紅色蒲公英Red Dandelion渴望幸福國度
「打開它。」
大地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中,彷彿隨時都會有一道閃電將脆弱的枯樹點燃,將廣袤的綠茵化作火海。
停不下來,裴伊倫握著鑰匙的右手,無法停止顫抖。
「我叫妳打開它!妳這下流的東西!」
劍鞘粗暴地敲在裴伊倫的左腰;她倒在一旁,無助地看著手中的鑰匙被村長撿起。
村長果決地解開沉重的門鎖,但怎麼也堆不開花園的大門──是芙勒,用最後的魔力拚命撐著。
「給我撞上去!」
蟄伏在花園大門前的是一條火燒的巨蟒:全村的村民高舉火把,眼裡燒著比獄火更強烈的憎恨與鄙夷。村長一聲令下,巨蟒化作兩條小蛇;一陣不安混雜著嗆鼻的黑煙在空中盤旋、積聚成一股高壓,狠狠壓在裴伊倫和芙勒身上。
遠方,一個黑點緩緩向大門逼近。
「欸!欸!」火蛇發出充滿敵意的怒吼,來回舞動。
幾個魁梧的村民扛著一個巨大的十字架,像神的駕到一般接受喪心病狂的信徒們高聲禮讚。十字架愈走愈快,愈走愈快,那逐漸急促的步伐令裴伊倫的軀幹隨著大地震動。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腳步聲的頻率打亂了心跳的節奏,好像那個瞬間心臟失去了收縮舒張的能力──那個瞬間,裴伊倫在芙勒的眼神裡,卻看不見絲毫的畏懼。
「碰!」銀色的大門被十字架一擊撞凹,其中一扇彈飛到虛弱的芙勒面前,並將她壓倒在地。
「啊──」一個村民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抓起裴伊倫的衣服,隨著再度現身的火蟒、十字架和村長,踐踏般地闖入芙勒的花園。
就在這片荒蕪的正中央,他們蠻橫地豎立起十字架。芙勒被幾個村民抬起,四肢癱軟,嘴角流出鮮血。她們被野蠻地綁上十字架的兩面;當村民用力拉緊綁在芙勒手腕上的粗糙麻繩時,裴伊倫用眼角的餘光,瞥見她瘦弱的手指在空中痛苦掙扎。
「轟!」遠雷吸引了她們的注意,當村民們正堆著乾稻草、潑灑燃油。
「什麼也別說。」正當裴伊倫要開口時,芙勒孱弱、但永遠溫柔的聲音,打斷了她。
裴伊倫盡可能收起自己的啜泣聲。她從芙勒的語氣裡聽不到顫抖,即便已經無力到快被淹沒。芙勒微笑著,像火海中的蓓蕾等待著花期。而裴伊倫也不再恐懼──她安靜下來,把時間真實地還給自己。
「記得我說過什麼嗎?」芙勒望著遠雷的方向。
「他們討厭我們,是因為我們知道什麼是絕對而完美的愛。」
火蟒圍著十字架繞著轉圈,時不時吐出蛇信吟唱神秘的咒語。誦唸的聲音愈來愈大,直到要壓過雷聲的剎那,又陷入一片死沉的寂靜。一瞬間火蟒的逆麟又飛昇成一顆顆流星,殞落在十字架周圍的乾稻草捆中。
背對著彼此,她們知道對方都能感受到同一股熱氣漸漸湧上腳尖。乾稻草燃燒時發出的滋滋聲是餘燼跳躍的聲響──和餘溫一樣,和灰燼一樣,頃刻就在雲翳之下化作虛無。
「如果下輩子我是一朵花,請妳,做我的蝴蝶好嗎?」芙勒碧藍的瞳孔中閃爍著熠熠火光,像偷了一抹漣漪間的夕陽。
「我要的只是這輩子能擁有妳的一絲溫柔。」
「轟!」
裴伊倫的腳下,一搓火苗被澆熄。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歐石楠Heath背叛
裴伊倫駐足在花園大門前,心中只縈繞著一個念頭。
「不要來開門。」
惴慄的心令她無法直視前方,直到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令她猛然抬頭。
「妳怎麼沒有死?」
芙勒的手已經推不動大門了,裴伊倫也不需要一點暗示就意識到了這點。
「妳還好嗎?」
「很好。怎麼了嗎?」
她被芙勒的毅力震懾住了──不論是她硬擠出來的笑容,還是她對自己永遠的接納。芙勒蹣跚走入小屋內,腳步輕到濕軟的泥土上看不見她的足跡。髮尾有些褪色,裴伊倫注意到,但沒多久那個身影在眼前變得模糊。
「如果她沒死,就偷走那把鑰匙,帶回來給我!」比銬在脖子上的枷鎖還要沉重的一段警告,與恨意極深的眼神交雜成令人反胃的折磨。
「呃呵──呵──呵──」裴伊倫從窒息的拘禁中被釋放。這麼多次之後她還是沒有習慣,只能跪在地上痛苦喘氣。
「就算你……得到了鑰匙……你也進不去的……她會施展巫術……記得嗎?」停不下來的喘息令裴伊倫的語句斷斷續續,但仍聽得出她堅定的信念。
「妳真的應該和她一起下地獄,裴伊倫。看看妳都從她那裡學到了什麼!」村長用力踢了裴伊倫的腹部,像是為了要讓她在清醒的狀態下,見證他的強大。
「看到了嗎,裴伊倫?」
裴伊倫看向他所指的方向。一道陰影從遠處蔓延而來,彷彿要將她吞噬。
回想起那個畫面,裴伊倫再次陷入沉默。站在花園的中央她望向芙勒的小屋;她從來都不覺得這間破舊的小屋給她缺乏生命力的感覺,但現在,它就和芙勒一樣,是一朵枯萎的小花──任何一陣強風都能將它吹倒。
「妳為什麼要走出來?」當芙勒沒來由地走出小屋,裴伊倫像是在質問芙勒一樣質問自己。
她捧著一朵花,來到了花園的中央;只是靜靜地蹲在那兒,裴伊倫焦躁的神情,她連一眼都沒有看。
「我們都該自由了,像被風吹起的塵土一樣。」芙勒淡淡地說。
裴伊倫走向小屋。即便內心的掙扎沒有被化解,芙勒的那句話,給了她背叛的勇氣。推開門栓鏽蝕的前門,裴伊倫看見了她最不願看見的景象──屋內所有的盆栽都成了花瓣與枯葉的墳場,用乾涸龜裂的灰土為它們的衰敗哀悼;而鑰匙,就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它是整間小屋裡唯一還會發亮的東西。
裴伊倫走出小屋,眼前的花園已成了一片荒土。
芙勒撫摸著剛剛安頓下來的植株,硬挺的針狀綠葉與她乾裂的指尖摩擦出沙沙的聲音。那是一朵歐石楠,任憑自己的粉白色小花在風中孤獨飄盪。
裴伊倫握著鑰匙跑回村莊。她不願再看到芙勒的羸弱,也不敢再看到她的笑容。
正當芙勒輕撫一片小葉,那片小葉便脆弱地從莖上脫落,在她手中乾癟萎縮;整株歐石楠也一轉眼就發黑枯死,在原地化作一陣塵埃,消失在風中。
芙勒還是笑著。
顛茄Deadly Nightshade沉默
「妳真的還好嗎?需要什麼都可以跟我說。」
明明沒有表現出不安的神情,也沒有讓她看出一點跡象,但裴伊倫的心裡只要有一絲情緒的波折,芙勒就是能敏銳地察覺到──在這個世界上,大概也只有芙勒能做到。裴伊倫從不認為有人了解自己,直到這座花園的大門為她敞開。
「這是要送給她的,妳就把它加進她的水杯。等她喝了,妳就會看到效果了。」裴伊倫還是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相信村長的話。或許是因為,她在芙勒身上看見了對世界的寬容,一種令人嚮往的寬容。
即便她們已經被世界遺棄。
裴伊倫走入小屋。屋內一片生機盎然:隨處可見大小盆栽滋養著挺拔的花草,在陽光下小屋好像被彩色玻璃罩住一樣,有著聖母院的靜謐與祥和。拿出村長給她的金色小罐子,那純金的沉重感與耀眼的光澤令裴伊倫莫名放心。「一切都會沒事的。」她心想,嘴角不自覺上揚。一旋開,裡頭的粉末發出刺眼的綠光,有幾粒粉塵飄落在一旁的盆栽中,但裴伊倫沒有注意到。
一倒入芙勒的水杯,粉末就在水中捲起一團璀璨的淡綠色星雲,像是來自極區的冰晶,將綿延幾千里的極光融在一只小水杯裡。
驚喜之中,裴伊倫將水杯端出小屋,匆忙到把金色小罐子忘在屋內。
「給妳!」
芙勒看著興奮的裴伊倫,什麼也沒說,只是接過水杯。裴伊倫突然想起她遺漏的罐子,又跑回小屋。此時芙勒才小小啜了一口。
打開門,裴伊倫就看到罐子從桌子上滾落到一旁的盆栽中。拾起罐子時,她發現,眼前盆栽中的小草竟異常萎靡。
「芙勒!」她衝出小屋,芙勒就在眼前倒下。
她跑向芙勒,卻又不敢靠近她。於是裴伊倫在芙勒前方停下,不再往前,也沒有去攙扶她。是笑容,芙勒的臉上,是她永遠溫柔的笑靨。裴伊倫好像知道了什麼。
「妳知道那是什麼……對吧?」裴伊倫的聲音顫抖著。
芙勒沉默不語,想用手臂撐起抽痛的軀幹,但手肘的無力感又令她倒在泥土之中。
「那妳為什麼還要喝!」裴伊倫氣急了。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氣憤──氣憤自己的愚昧,氣憤自己無法理解芙勒的用意。
芙勒還是沉默不語,渙散邊緣的眼神一點責難都沒有。
兩人腳下的花圃突然掛滿了暗紫色的輓鐘和黑色的小球,彷彿在一場葬禮中奏起輓歌。一大片顛茄,那劇毒的果實戴著甜香的假面,能立即侵蝕食用者的聲音。
裴伊倫也陷入沉默,好像忘記自己身處何處;而芙勒仍是沉默的,但她好像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預料中的一切發生。
「如果這裡令妳痛苦……如果我令妳痛苦……就請妳離開吧。」
使裴伊倫痛苦的是她自己,但她還是離開了。在半路上她將金色小罐子丟向遠方,有雲層在那裡漸漸匯聚。
藍玫瑰Blue Rose奇蹟
「叩嘍叩嘍叩嘍叩嘍……」馬車侷促的步伐與馬車伕的情緒有關:他肯定一點也不想接近那座花園。
裴伊倫往車廂外望去。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麼遠的地方,但和她熟悉的景色一樣,這些山川綠樹被木柵欄截成破碎的片段。
「叩叩叩叩……」馬車慢了下來,而裴伊倫的心卻跳得愈來愈快。
「下來!」馬車伕甩開車廂的柵欄門,像押送囚犯一樣把裴伊倫拉下車。婚紗的裙擺太寬了,裴伊倫在錯愕中踩到裙襬,撕破一大塊織料。馬車伕匆匆上車,嘴裡碎念難聽的話離她而去。
裴伊倫站在傳說中的花園前,看著高聳的銀色大門和它流淌在晴空下的光流,心想著這裡絕對不是他們口中住著邪惡魔女的暗黑之地。深處有一座小屋,有些破舊,但散發著莫名的親切感。
魔女呢?她聽說魔女有著懾人的面孔,能夠施展巫術使人發狂。
一個身影從花園中出現,緩步走向大門。日光下她的身型和面容隨著她充滿詩意的腳步逐漸清晰:矮小的她駕著一朵燦爛的奶黃色雲朵,簡單的淺藍色連身洋裝含蓄地修襯出她的身材,波光粼粼是她眼底的一片湛藍。
裴伊倫的臉頰很熱,她極薄的頭紗也沒辦法遮掩那兩塊發燙的紅潤。
魔女解開鎖,為裴伊倫敞開花園的大門。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使她走向魔女,但她很確定自己沒有發狂。
「妳叫什麼名字?」那搖籃曲般溫柔的聲音令裴伊倫不想回答,好讓她再問一次。
「妳叫什麼名字?」魔女把臉湊到裴伊倫面前。像是要被征服一樣,裴伊倫深深陷在那片汪洋之中。
「裴……裴伊倫。」
「好美的名字。我叫芙勒。」裴伊倫正想開口時,魔女便替她開口了。
芙勒向後退,仔細打量裴伊倫的穿著。一身黑色的婚紗,在旖旎的朝暾中顯得十分不自然。
芙勒又走向前,將裴伊倫的頭紗拿下,用兩手捧著。她輕輕一吹,頭紗就化作飛舞的藍玫瑰花瓣,其中一片在裴伊倫的瀏海擱淺。
芙勒握住裴伊倫的手,問了一句:「妳願意嗎?」
彷彿清楚知道她在問什麼,裴伊倫回答:「我願意。」
從芙勒的腳底慢慢向外擴散,盛放的藍玫瑰妝點了整個花園。裴伊倫的黑色婚紗在光芒中化為藍玫瑰花瓣,飄零在她身旁;而芙勒的洋裝,也在光點中消逝。
她們緊緊相擁,好像她們不再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他們討厭我們是因為我們會巫術嗎?」
「不是。他們討厭我們,是因為我們知道什麼是絕對而完美的愛。」
黑百合Black Lily詛咒與罪惡
「真不敢相信!」村長在廣場來回踱步,整個審判十分肅穆。裴伊倫在廣場的正中央,脖子上是沉甸甸的枷鎖,眼神無辜地看著村長。
「她被發現施展巫術!依照規定要處以死刑!」一位村裡的重要祭司出聲,許多村民也紛紛附和。
村長盯著裴伊倫。她的戀人已經以「魔女之刑」處決完畢,現在輪到她了。即便他打從心裡覺得她是病態的存在,但她仍然是自己的女兒。
「不能輕易放過她!」
裴伊倫被囚禁在地牢中,只能透過一個小窗看見外面的世界。在那個被木柵欄切割、沒有溫度的世界,對她而言陽光都失去了意義。
「我會巫術嗎?」裴伊倫從來沒有施展什麼巫術,但審判的當下,那些環伺著她的憎惡眼神中流露的怒火,就像是在逼迫她承認自己是骯髒的魔女。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應該被活活燒死。
被監禁了很久以後,村長將她從獄中釋放,並帶她回到家裡。這不是她的家,裴伊倫心裡這麼想。在她的房間裡,一件精緻的黑色婚紗懸掛在牆上。華麗的蕾絲設計、誇張的蓬蓬裙擺和造作的薄頭紗,每一處雕琢都令她不適。
「穿上這件婚紗,我要妳去魔女的花園。」
裴伊倫從來沒有這麼不舒服過,這一切詭譎的氛圍像是要讓她窒息而死。她搭上馬車;車廂是一個巨大的木製籠子,她感到自己彷彿是要獻祭給魔女的奇珍異獸。
黑百合是罪惡的存在,即使她散發的清香與純潔的白百合一樣。
馬車在崎嶇的小徑上劇烈搖晃。裴伊倫望向遠方,山頭的朝陽穿過了雲層,照耀著蒼翠的田野。
裴伊倫短暫闔上眼。
一睜開,眼前浮現的,是一大片紅色蒲公英。她能嗅到空氣中有一股熟悉的香氣──是她,是芙勒。
芙勒向她走來,任身後奶黃色的柔波在紅色音符編織的悠揚旋律中優雅蕩漾。
裴伊倫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好像也浸淫在一種律動之中,很自然地和芙勒擁吻在一起。她身體的起伏是一片海洋──她們都這樣感受著彼此。
「我們走吧。」
「好。」
在十字架上的兩人,原先都閉著眼一動也不動,突然間發出淡紅色的光芒,像是兩朵紅色蒲公英,飄飛、湮沒在濃煙與烈火之中。
「轟!」
「唰──」大雨傾盆而至,所有火焰都被澆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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