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02|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紅裳

回不去的悵惘,隨著恩怨滴下,
 
血濺白袍的生殺,多少瘋狂?

  宴席上,酒器與酒器交互撞擊發出悶聲,主客間相互敬酒吆喝;異域舞者輕紗半掩,在場中旋轉。絲竹與琵琶在耳邊綿延細語,仙樂飄飄,好不快活。
  「好!再來一杯!」高處,一男半坐半臥,朗聲催促。這人高大魁梧,似虎似獅,髭鬚及胸;濃眉如大鵬展翼,直上青雲,目光則比炬火,不怒而威。有此相貌,縱是凡夫亦能令仙娥傾心,何況眼前這位東道主非比尋常。
  「臣恭賀大王連下三城,天威浩蕩!」
  「大王萬歲!」
  諸如此類的讚美此起彼落,早就不知重複幾回。這高帽戴著戴著,都要能奔月了,哪裡還需西王母的靈藥。那大王聞言自是喜形於色,鑲金嵌銀的大袍輕飄飄地,彷彿一不留神就會升空。大伙一杯接著一杯,全然忘卻數日前的激鬥廝殺。
  不知不覺又一曲奏畢,舞女紛紛向兩旁退開,緊接著一名曼妙身段的女郎緩步入室,其態沉穩,舉止從容,行走如有蓮托,恍惚間教人以為置身極樂。女郎衣飾素樸,裾長曳地,全然異於眾舞者。伊人甫站定,即展兩袖伏地而拜,垂首默然。
  賓客、群臣見狀皆面面相覷,不知其意欲為何。此時,大王近側一閹僕告曰:「稟告大王,這位據說是西域的宮廷藝師,聞大王英明神武,特來投靠,並獻戲法為大王祝賀。」
  「哦?」
  女郎仍緘默不言,僅舉手令樂人退下。正當眾人不解之際,忽然滿室芬芳襲捲而來,回神只見伊人旋舞,一時香花飛散似風吹柳絮,低頭只見瑞雪紛紛積於席間,且有殘瓣飄落盞中,點起陣陣漣漪,諸客的注視不約而同被牽引至殘瓣停留的水面。再度抬頭則見女郎拂袖伸展,春泥復漫天飛揚;隨後伊撩起裙擺,露出銀鈴鍊裝飾的小巧素足,向前一踏,竟登飛花扶搖直上,彷彿腳踩實地;待離地數尺,旋改為跳躍,繞樑柱起舞,四肢輕盈靈動似鹿,神態高雅猶如仙鶴。
  「好、好啊!」
  末了女郎滑翔著地,四散碎瓊竟化作彩蝶翩翩而去。大王不禁從座位跳起,奮力拍手,跟隨的掌聲如驟雨急打,幾欲震破耳膜。
  表演結束,大王立刻命人斟酒,為女藝師滿上。伊恭謹跪於大王跟前,雙手接過羽觴,高舉敬酒。自主座望去,眼前一切如夢似幻,迷濛間以為置身雲霧,此處便是玉宇。美人、美景、美酒、珍饈,好一幅匹配勝者的畫面——
  咚!
  大王注意到某物倒下的聲音,想睜大眼睛看個仔細,卻發覺視野逐漸漆黑,全身濕熱,無法呼吸。不遠處似乎有什麼騷動,可是都不重要了,鼻間有股無法忽視的清香,是什麼花呢?又感受到毛絨的東西擦過耳鬢,這觸感……不就是宮殿的地毯嗎?
  啊,大王終於明白,原來倒下的,是他自己。

  隨著杯中物一飲而盡,宴會上無數跳動的生命僅餘空洞的容器。當女藝師再度起身,室內闃寂,已沒有人能站得比伊高了。女郎收回舉起的雙手,將酒器隨意一扔,拉了拉兩手衣袖。隱約可見內裏似有一物,隨身體動作發出金屬摩擦的低鳴。
  地面、客席、帷幕盡為紅染,與這一派和諧格格不入的,只有素衣女郎。牡丹朵朵綻放成煙火,滋潤山谷裡的百合,淡雅的白在深紅幫襯下,更增添魔性與瘋狂。
  伸出的纖纖玉指輕輕滑過臉頰,將不知何時滲出的血珠抹淨。一條筆直的紅線割裂白紙,卻遍尋不著造成傷口的凶器。伊人低著頭,瀏海遮住半張臉,覆蓋月影的明眸;唯有緊抿的嘴角,逐漸下壓出上揚的弧度。朱唇微起,吐出無聲的輕笑。
  窸窸窣窣、咻——簌、咻——簌、咻——咻——幾不可聞的風聲,低訴寧靜空間的另一存在。飄搖的燭火忽明忽滅,映照出那充斥空間的殺意的原形。細如青絲若隱若現,只能從特定角度察覺其存在,光滑的反射猶如銀魚拉長的唾沫,半是琉璃,半是水晶。隨著零碎的摩擦聲,鋒利金屬線慢慢收回鞘,女藝師小心翼翼,按特定的步驟與力道控制著。若從伊的雙眼朝天頂仰望,看到的將會是縱橫交錯、不見天日的奪命之網吧。
  待機關的最後一綹隱沒於兩袖,女藝師氣力用盡似的跌坐在地,向上的目光失去焦點,思緒彷彿越過綺井,注視更遠的某處。半個都沒留下,到此為止,全都結束了。即將燃盡的油燈,終於從臺上落下。
  然後,沖天烈焰貪婪吞噬,將靜止的時空一點不剩地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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