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11|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記憶中的傻子 第一章

    想起她初見他,仍記憶猶新。 在平常不過,又因太過平常而更加使人煩悶的炙熱空氣,在他踏進門時,似有那麼幾秒流動,帶來微許的清風。 而那,只有她知道。那再微小不過的清風。 踏進教室,沒有喧鬧聲,沒有嘻笑聲。時針正停擺在六點五十八分時刻。 習慣早到,僅僅是因為喜歡一個人的清靜空間。她已經受夠喧鬧。 戴上書店不到一百五十元的耳機,翻開還未看完的書,她專注的在自己的天地裡。 不久,她不由自主的跟著旋律哼唱,忘我的未注意到正在接近她的人。 天地突然瓦解,凡塵的細瑣聲音又進入她耳裡。她的右耳耳機被拔了下來。 一瞬間就被奪走享樂在桃花源的權利,她極不悅的瞪向那無禮的人。 那刻,她的身體突然提醒她,剛剛似乎有那麼一道細微的感覺,正是因為眼前此人。 總是讓她感到煩悶的炙熱夏日氣溫,沒有降下,卻有某樣東西讓她鬱悶糾結的心稍微鬆開。 「那、那個,我是新來的同學啦,因為不太熟環境所以想說早點來看看...」傻氣的眼神,羞赧的笑容,此人絕不會是她想接觸的人。 或者說,目前,學校沒有一個人是她想特別接觸,深交的。 「那你就在學校裡繞一繞吧,我們學校不大,你應該不至於迷路。」 正當她想將耳機塞回右耳,又改變了主意,從桌墊下翻出一張紙遞給他。 就叫他自己繞繞,好像太不近人情了。 「這是學校平面簡圖,背面有各處室的功能介紹。」看著他那無比傻氣的雙眼,她差點說出:「你知道如果迷路了,可以向附近老師求救吧?」 「謝謝妳...」他遺憾又感謝的說道,聲音弱弱的無一點氣勢。 那句謝謝在她腦海裡不斷翻攪,她一動不動的咀嚼了幾秒後,看了他最後一眼,接著戴上耳機。
    當天正式上課時,老師向全班介紹了他。因為工作關係,一個鄉下小男孩跟著家人來到了都市。全班同學都不好奇。他既沒有出眾的外表,也沒有高人一等的身高,更沒有顯赫的家庭背景。 你以為孩子是多天真的生物?他們也很現實,喜歡卓越和網路媒體傳播的觀念。而那些不夠好,不夠特別的,他們不會多看一眼。 他被安排坐在她的右前方,不過她常常與他只有一把椅子的距離。 因為少子化,她們學校人數並不多,每班人數平均只有11人。 本來她總愛在上課時坐到老師正前方,好輕易捕捉他們每一字句、清晰的板書。但自從那變成他的位置後,只好退而求其次坐在他身後。 可惡,老天想讓她開始討厭他嗎?
    不過,他與別的男生有著不同的氣味。
    隔著一「椅」之遙,她不會聞到他有其他男生令人窒息的汗臭味,有時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肥皂香。極清極淡,清爽舒鼻的味道。
    接下來的每天,他總是有傻事可以做。第一天是真的在校園裡迷路,在原地楞了好一會才有老師上前營救──這是在老師辦公室裏聽到的。 第二天是忘了帶餐具;第三天是忘了帶書包;接下來的蠢事都多的數不清,天天準時報到,不缺席。 而每次,她都要為他的蠢事提供解決方法。他也總常常有一搭沒一搭的找她說話,問東問西。
    「嘿...這個東西是寫在這裡嗎?」 「老師剛剛說親師座談會是什麼時候啊?」 「教務處是在三樓嗎?嘿嘿...我忘了...」 「那個...這題我不會算,1/2加2/3不是3/5?解答本上的答案不是這個...」 她翻了翻白眼,「誰教你這樣算的?分數跟整數的加減會一樣嗎?」 「咦,那妳教我怎麼算...」他羞怯的搔了搔頭,又露出了傻氣的笑容。 她看著他,心中想的是一直困擾著她的疑惑,「他到底為什麼這麼親近我?」 她從沒給過他好臉色,總是不耐煩或是敷衍,甚至是裝做沒聽見,掉頭就走。 但他始終把她當成他的顧問,他的導航,百般依賴。
    某天,他飛也似的向股旋風衝向她。「可以借我衛生紙嗎?我忘記帶了...」她看著眼前的男孩急促的右晃左晃,拼命的在忍耐著什麼。 摸索了下,她將袖珍包翻出,抽了兩張遞給他。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接過了衛生紙,猶豫著。 不出幾秒,她領會過來,思考了2秒便將整包衛生紙遞給他。 「這全部給你吧。」她不耐煩地說道。把話直接說出來不就好,有必要浪費那幾秒鐘時間嘛?真是不會變通,太傻了。 正當她心中暗自埋怨,他卻楞楞看著將衛生紙整包遞給他的她,隨即兩眼發亮,整張臉充滿喜悅之情。在她接收到他滿滿的感謝之情後,他便如火箭般奔向廁所。
    此後,他更加親近她,與她的對話不再僅僅是問事或是解題,而是聊天。 「呵呵,妳不覺得今天的雲很美嗎?」 她匆匆瞥了窗外一眼,繼續細聽耳機傳來的每道音符。「嗯,很美。」 「妳有注意到校門口一進來,痾...前,前面那個水池嗎?」見她不答,他繼續說,「荷花終於開了,很漂亮誒。」 「語螢,這個東西很棒喔 ,聽說只要有它,妳...妳就可以,可以跟喜歡的人長長久久...」 她終於抬眼看向他,打斷他的話,問道:「你叫我語螢?」 「嘿嘿,對啊!你也可以叫我阿侖喔!」 她再看向他手中捧著的東西,是個香囊,上面繡著「祥開百世」的字樣。 一陣不耐煩油然而生,她重重的皺起眉,瞪著他:「你怎麼自己決定叫我什麼啊?我又為什麼要叫你名字?我好像跟你沒有很熟!」 「祥開百世的香囊,這東西是狗屁吧,你還真相信有這個,情人就可以永遠在一起?誰告訴你的?那人是傻子吧!」那四個紅字如炙熱的太陽光,刺得她眼睛發疼,勾起窒息的記憶。 一說完,她就後悔了。 她看見他原本傻氣愉悅的表情,緩緩凝結,在她吐完所有不快後,完全凝固。 他楞著,直直的看著她好久沒說話。她也不說任何一句話,賭氣的翹著嘴。 最後,他垂著眉頭,笑著對她說:「對不起,...」 他的表情,如吃了苦瓜般苦澀 。
    隔天,他沒有到學校。語螢不安的翻弄手指,難得的不戴耳機,特別為他破例讓自己待在凡塵的時間比以往多。她不斷看向門,保持著感官的敏銳,以便第一時間察覺那股清風。 但沒有,那天他沒來。隔天也沒來。後天也沒有。 他就整整一個月沒來,而她也一個月都沒在學校戴上耳機。 一個月後的第一天,他終於現身。 卻換她傻住了。 眼前的人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總是維持在同樣短長度的黑髮,已經垂至耳下2公分。以往帶著點嬰兒肥的歡愉傻氣的臉龐,也消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穩重成熟,又帶著一些些不易察覺的哀傷,臉頰也消瘦了不少 。 他怎麼了?哀傷這種情緒真的會出現在他身上嗎?他不是應該是哀傷的相反詞嗎? 他沒有像以往一樣第一個先看向她,而是直直的往座位前進,坐下。 她開始聽到身後的女孩們,嘰嘰喳喳的竊竊私語。煩不煩啊。 正當她要坐往他身後的位子時,有個女孩搶先坐下了。 語螢愣了愣,看清楚來人是老師的愛姪──檬娜。 因為是自家人,老師總是特別寵她,而她也因此成為班上小團體的中心人物。她比其他人更了解老師性格,比其他人掌握更多的資源與資訊,因此,有什麼事,大家都靠她。
    「檬娜...我作業忘記帶了,妳能拜託老師改成明天交嗎?」 「檬娜...明天的隨堂小考,妳知道幾題吧...?」 「檬娜~~拜託老師功課出少一點嘛!」 「嘿嘿檬娜,隔壁班老師跟數學老師發生了什麼事,老師有告訴妳吧?」
    而此刻,檬娜正略帶羞澀的,對阿侖展開笑顏:「阿侖,你好久沒來學校了,還好嗎?」 他頓了頓,大概是沒意料到班上的公主人物會來找他攀談。 「嗯,我來了。」他根本沒回答到問題,明顯是避開了。說句「我很好」敷衍下不就得了嗎?檬娜笑了下,像盛開的櫻花一樣甜美,「那你等一下要跟我一起去老師辦公室喔,有很多資料要處理。」 檬娜的跟班,時不時在她身旁互相擠來擠去,眉來眼去。 「好啊。」他竟然露出了以往都不會有的──燦爛、明朗笑容!那傻氣一百分的笑容呢?哪去了?分明是在放電! 語螢氣憤的將頭扭回,戴上耳機栽進書香裡。 而她沒有看到,阿侖在起身離開教室前,看了她一眼。
    那天課堂上,老師竟然笑著說:「看阿侖現在多清新秀氣啊,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早知道我就把他安排在妳前面了,檬娜。」 檬娜的右跟班用手肘推了推她,露出三八笑容。 而檬娜的嘴角輕輕揚起,回應跟班。 放學鐘聲響起,語螢不疾不徐的收拾著書包,突然聽到一道大聲的「再見!」 她皺眉轉頭向那高亢的聲音。是檬娜黨之一的八婆二號,自以為勇敢的向阿侖開口說再見。 更令她不悅的是阿侖驚訝了幾秒後,微笑回應。 然後檬娜就有了勇氣,嬌羞的像隻第一次見人的小貓,緊依在黨員旁,對他說了聲再見,也得到了回應。 他接著走向門口,她的心臟也隨著他的接近蹦蹦跳。老師將她的位置換到門邊,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 她跟他算交情好一點的吧?至少,至少跟班上其他人相比,尤其是現實的檬娜。 他總是像隻小雞一樣在她身後跟著,有問題就問她,有麻煩就找她解決,就算她之前那樣對他了,他也不會一輩子跟她冷戰吧? 她眼角死死的盯著他的身影移動,終於,到了。 他停頓了一下,她瞥見他的樣子,唇瓣微微張了開,又闔上。 他離開了教室。 她衝出教室門口,怒氣沖沖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她的心中大喊著「對不起!對不起!」卻又嘶吼不出來。 她只能在無限的憤怒與悔意、失落與悲愁中,目送他離去。
    阿侖終於回到學校,卻跟以前判若兩人了。 語螢想找他攀談,卻總是在要走向他前就先被自己的自尊心攔下。 也有好幾次,是她想找他說話也無法,因為, 「哈哈哈,阿侖你好好笑喔,我從來沒有聽過有人可以把這個笑話說的那麼好笑,你在繼續講其他的吧!」檬娜銀鈴般的笑聲對她來說很刺耳,她一點也不想靠近。 自從阿侖回來,班上同學對他的態度便不同。班上的女生──也就是全班,除了我,常常圍繞在他身邊。 原本即使他是班上唯一的男生,女孩們也對他不感興趣。 但自從他搖身一變為帶著些憂傷氣質、與別班幼稚男孩不同,以及開始會打理外在的男生後,女生們便像磁鐵般全數被吸引過去。 換下那身土氣的衣服後,各種時尚品牌的衣服開始出現在他身上。 他還開始有了這年紀許多男孩還不會的「層次穿搭」 。 他越來越陌生。不,其實從一開始,她就不了解他。即使他給了機會,她也總是不屑。 她不願承認,少了他那傻氣的笑容,做什麼都再也不起勁。她不再想聽歌,不再想只沉浸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 曾經她一直將自己鎖在音樂和書本的世界裡,阿侖嘗試將她帶出,到另外一個世界,但她拒絕,甚至傷害了他。 現在她不再想只待在那世界了,能帶領她的人卻也不在了。 畢業了。她看著手中那張畢業證書,心中是奇異的感覺。 就這樣過了三年的歲月。 自從國小三年級開始,她好像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以自己為中心,其他人的一切都與她無關。那時她的世界只有音樂和書本裡的精彩跌宕故事,在她不想面對現實時帶她遠離。 直到他的到來,以及他的改變,讓她開始踏出自己的世界。 可是她卻無法進入他的世界,還有那些他想帶她一同前往的世界了。 今天以後,她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很神奇,他回來學校的那天到現在,他們沒有再講過任何一句話。 短短幾句話,可以傷害一個純真的男孩;短短幾秒,可以讓一個人兩年不跟妳說話。這樣值得嗎? 她躊躇著,該不該提起勇氣,伸出手,向他說一句簡單的「對不起」? 最終,在一堵人牆的阻礙下,她放棄了。與其說是人海將她攔下,不如說是她心中有道跨越不去的……橫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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