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銀花髮夾

「她？」他輕輕瞥了我一眼，冷冷回道：「嗯……路痴。」

「欸？她迷路了嗎？呵呵！怎麼會呢？學校明明就不大呀！」

兩人的話語中帶著很濃的諷刺，不久前還十分靦腆耀眼的面容，現在看來不過就只是張人皮面具。但在兩人不友善的話語交雜中，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卻一陣一陣地湧上心頭。

「嗯？我以前好像沒看過妳呢！應該不是直升上來的吧？不過妳還真是可憐呢！剛進學校就被人說成路痴，哈哈！喂～你就不能稍微對女孩子親切一點嗎？老是這樣會交不到女朋友喔～」她露出同情的表情看著我，用開玩笑的語氣幫我說話，但我從她冰冷的微笑中，只能感受到藐視與驕傲。

「啊～對了！」少女一邊走向我們一邊說道：「既然已經拿到講稿了，那我們就開始練習吧！」她挽著他的手臂，歪過頭輕瞥了我一眼，「話說回來這個路痴該怎麼處理才好呢？呵呵！畢竟是路痴嘛～要是放著她不管好像有點太可憐了吧？」她身子微微前傾，擺出一副像是在關心路旁流浪動物的表情看著我。

「別理她。」他伸手推開少女，將手裡所有的紙張塞給她，使了個眼色轉身朝一旁的大樓走去。少女露出憤怒的表情追上他，用力地抓住他的手臂，大聲怒道：「喂！你要去哪裡！時間已經不多了，再不排練的話會來不及！還有你剛才那句『別理她』該不會是在對她說吧？」

他停下腳步側過頭，「會來不及還不是因為妳把講稿扔到水池裡，待會妳就自己上去吧！我對這種麻煩事原本就沒興趣。」他的語氣比冬日的銀雪還冰冷，眼神中充滿殺氣，語調聽起來雖然不像在生氣，但那面無表情的模樣卻比一旁少女的怒容更加駭人。

「哼！你這個人還是一點都沒變，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也就算了，竟然還誣陷本小姐！」她的口氣變得冷淡而尖銳，每個字彷彿直往對方的要害刺去，「喂！你眼睛在看哪裡啊！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你剛才說要我自己上去，說你『沒興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你以為有多少人有這樣的榮幸能和本小姐站在同一座舞台上！」少女傲慢的言語在他而言似乎只是幾抹輕淡的浮雲，他雙眼注視著我，那種溫柔幽暗的眼神看起來平靜，但他的神態卻給我一種起伏不定的感覺。我不願繼續待在這令人不舒服的地方，只能趁著少女不住怒吼之際悄悄覓到一處寧靜的清池。

池子裡沒有半條魚，看起來像是一座人造的水潭。池水的深度大約及膝，盡頭是一座幽靜的山洞，洞口爬滿青苔，藤蔓垂掛將陽光隔絕在外。我好奇地走近池水，探頭往那無盡深邃的洞裡瞧。

「別再往前了！」我被這聲音嚇到，趕緊站直身子回頭望向聲音的來源，那張面容再度映入眼簾，但摸樣卻和方才有些不同。「別動。」他朝我伸出手，同時，我的身體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吸引，腳跟已碰到池邊的鵝卵石，身體失去平衡往後一仰，刺眼的陽光射入雙瞳，在蟬鳴繚繞的初秋，眼前只剩一片抹不去的空白。

「剛才不是叫妳別動嗎？」耳邊一陣溫柔的聲音傳來，身體被一股力量支撐著，張開雙眼，湛藍的晴空映在水波蕩漾的清池中。他拉住我的左手，另一隻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腰際，「以後不准來這裡。」他緊抓著我的手，表情嚴肅地說： 「剛才是誰准妳離開的。」

我的心裡一陣混亂，像是被一團濃霧纏繞全身。在他堅定的眼神裡，我窺見一抹飄忽不定的哀愁。他的摸樣，他的聲音，總覺得……有種熟悉的感覺。

「妳，」我回過神來，他雙眼凝視著我，有些疑惑地問道：「真的是一個路痴嗎？」

「欸？」我彎腰整理皺在一起的裙擺，明明是他先這麼叫我的不是嗎？但我隨即拋開了這個念頭。

「真的很謝謝你。」我深深地點了點頭，轉身準備離開，但他卻又叫住了我。

「我帶妳去吧！」

我回過身，他的眼神看起來是那麼誠懇且溫柔，但我卻微笑著搖搖手道：「沒關係，我自己可以找到路。」

雖然我知道自己已經在這個「沒有很大」的校園裡迷路，而且憑這種「路痴」的能耐很難找到教室的方位，但我說什麼也不想再欠這個人人情。

他的氣味充滿對人的厭惡，一種無法言語的憎恨，但他的摸樣卻又和這不同。他給我的感覺十分不穩定，他的話語、他的動作、以及他對人的態度，就像那無端的天象般捉摸不定。

我轉身跑向最近的大樓，拿出那張地圖繼續核對方位。地圖上標示了那座水潭，名字叫許願池，旁邊只有一棟樓，也就是我目前所在的科學館。好不容易知道現在的位置，但對照地圖後才知道，打從一開始自己就朝著和教室相反的方向移動。

「地圖給我。」那聲音又再次穿過耳膜，一個人影遮住刺眼的陽光，「等等！」他搶過我手上的地圖和推薦信，無禮地翻閱裡頭的內容。我趕緊將東西搶回來，朝大樓的另一邊走去。

「那個方向是死路……」

「我知道！我自己能找到路，不用你幫我！」

雖然從踏入校園起就感受到一股不好的氣息，但我認為自己沒有顯眼到能讓人一眼就拆穿身份，即使他們是劍士，即使他們……

腳下忽地一空，不知不覺間竟回到了中央穿堂，身旁有幾名學生經過，看來時間已經不早了。不過只要跟著那些人，或許就能到教室附近了。我跟在他們身後，走過幾座涼亭和花田，終於進了教室。

「三年……一班？」

教室上方的牌子寫著三年級，但剛才看地圖時，三年級和一年級的教室間隔著很大一段距離，不過……如果在剛才經過的那座涼亭右轉……

我回頭想折回剛才經過的最後一座涼亭，但眼前景色的陌生，讓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曾經走過這些沒有盡頭的道路。

「跟我來。」那惱人的聲音又出現在耳畔，我轉頭巡視四周，卻沒有看見那張面容。

「難道是我聽錯了嗎？」正當我攤開那張邊角已稍微翹起的地圖，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別看地圖了。」聲音停止的瞬間，一隻手不知從何而來，將我的手腕輕輕扣住。

「喂！你、你要做什麼！」

我想盡辦法好不容易才掙脫這無禮的束縛，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說道：「沒事別到三年級的教室。」

「我要去哪裡關你什麼事！都說了別管我！」

我還是第一次對不認識的人發這麼大的脾氣。他的表情變得比剛才更嚴肅，看起來有些不悅，但無論如何這也不是我的錯，到頭來都是他自己要多管閒事。

可是……像這樣突然發脾氣……他又沒有做錯什麼事，他也只是想幫我帶路而已，我這樣突然發脾氣……實在太對不起他了。

「啊！找到了！惜楓──」一個人朝我們奔了過來，似乎有什麼急事要找他。他以驚人的速度奔到我們身旁，神情雖然平和，表情卻顯得有些焦急，

「都已經幾點了，你怎麼還有心情到處晃啊！唉！你也真是的，又不是不知道璦蜜莉的個性。」

「哼，關我什麼事！」他頭也不回地怒目瞪視著我，我緊握著手上的物品，低下頭不與他的視線接觸。

「我知道你沒有做錯事，但人家已經告狀到校長室了，拜託你趕快過去吧，再這樣下去……」

那個人和他差不多高，帶著一副方框眼鏡，聲音聽起來也很溫柔。雖然我不知道他們說的事到底和我有沒有關系，但感覺事情已經變得相當嚴重了。

「知道了。」他嘆了口氣轉過身道：「進，麻煩你帶她到教室去。」

「咦？等等！她是哪一班的啊？」他輕拍那人的肩膀，就這麼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之中，似乎沒聽到對方的那句疑問。

「唉！真是的。」戴眼鏡的人嘆氣道：「每次都這麼隨便……啊！真是不好意思，」他轉過身向我說道：「他這個人一直都是這樣，請妳不要見怪。」

他的眼神十分親切，臉上掛著爽朗的笑容，雖然長相沒有那沒禮貌又多管閒事的傢伙好看，但那種陽光開朗的摸樣，讓他在人群中閃耀著光芒。

「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叫白進，和惜楓都是一年一班的學生……啊，我想他應該沒告訴妳他的名字，真是抱歉。」他伸手調整了一下眼鏡，微笑著接著道：「他叫楊惜楓，希望妳不要太在意剛才的事，他老是這樣，明明是個很溫柔的人，但不太擅長和人交談，舉動老是讓人誤會。唉！真是傷腦筋呢！對了，方不方便請問妳的芳名？」

「我叫水夏憐櫻。」

我跟在他身後，穿過幾張搖椅。一路上他和我說了許多學校裡舒適漂亮的角落，還有關於他的事……

他是在國中時認識他的，他在學校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在同輩之中更是超群出眾。雖然沒有明確表示是哪一方面，但我想他恐怕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劍士。他十分尊敬他，兩人也算是交情不錯的戰友，但他卻仍有許多他不知道的事。

「到了，這裡就是一年級的教室。」他指著前面那棟樓，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那個……妳知道自己的班別嗎？」

我輕輕搖了搖頭，他四處張望了一會兒，表情突地一變，「妳跟我來一下。」我們走到一張石桌旁，那裡坐著一位身形嬌小的少女，低頭看著手裡的一本相當厚重的書籍。

「伊雲，」他走到她身前說道：「妳現在有空嗎？」

少女微微抬起頭冷冷地道：「做什麼？」她輕輕瞥了我一眼，面無表情的問道：「她是誰？」

「她是今年的新生，只不過不知道是哪一班的，所以……」

「那你為什麼不帶她到八班或十班？」

「呃……這個……」她將那本厚重的書塞入他手中，走到我身前仔細地打量著。

「妳叫什麼名字？」她的眼睛十分朦朧陰暗。她的皮膚很白，面色並不紅潤，一頭灰藍的長髮披在肩頭，站起身來大約到我的眼睛那麼高，站在白進身旁時更顯得她嬌小可愛。

「她叫水夏憐櫻。」

「憐櫻……是嗎？」她轉身就朝大樓的方向走去，「等一下，伊雲！」他趕緊出聲叫她，但她卻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似地走進了一間教室，在裡頭像是在翻閱什麼資料。

走廊上充滿了嘻笑聲，幾對男女倚在牆邊談笑打鬧，來來往往的人群在經過隔壁班級的教室前方時，總會不由自主地往內瞧。她放下資料緩緩走了出來，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

「是我們班的。」

「真的嗎？太好了！原本以為會花很多時間……」

「你怎麼知道？」他的話語被少女狠狠打斷，她的語調變得嚴肅，兩眼直瞪著他看。

「呃……我……我只是……因為……惜楓要我把她帶到教室，我想……她可能是……」

「是嗎。」她不等他把話說完，逕自拿走他手裡的書再次進了教室。

我微微聽見他呼了一口氣，「那麼我先走嘍，以後要小心千萬不要到三年級的教室去。」他的神情變回最初見面時的摸樣，態度從容地向我說了聲「再見」，便進了隔壁的教室。

教室雖然開著燈，裡頭卻仍十分陰暗，只有另一面的窗戶旁稍微透著一點明亮。教室十分寬敞，總共有十六個位子，除了對面靠窗的最後一個位子外，所有桌椅以及一旁的置物櫃裡都早已堆滿了各式雜物。我趕緊穿過教室的前方，走到那張尚未有人使用的書桌。

桌椅間的空隙十分寬敞，桌子的尺寸大約是一般教室的兩倍大，每個座位旁還有專屬的置物空間。窗簾隨著微風輕輕飄動，將書桌旁的一盆小小的向日葵吹得喜悅。教室裡非常安靜，空寂的黑板上只有一排不太明顯的字跡。明明是一個寬敞的空間，待在裡頭卻讓人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我呆坐著看向前方，一股空寂的濃霧穿過一排排映照在地的陽光。窗戶旁的一座歐式木格咖啡座裡，一對男女正坐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交談著，看著兩人的身影以及他們身旁的景物，早晨的寧靜也逐漸被喧鬧取代。其中一人偷偷看了我一眼，另一人也隨著他興奮的神情望了過來。

「你好啊～」她興奮地衝了過來，雙手撐著窗戶將頭探了進來，「妳就是我們班的16號嗎？啊～太好了，我都快無聊死了～終於有人可以陪我聊天了！」

「太好了，終於不用再聽妳碎碎念了！」坐在他對面的男生也一起走了過來。

「你很吵ㄟ！」

他吐了吐舌道：「那我回去了，妳們慢慢聊，」他向我揮了揮手說道：「晚點見。」

「餒～妳叫什麼名字啊？哦哦哦──！」她忽然大叫了一聲，「妳的髮夾好可愛喔！是在哪裡買的啊？」

「……咦？這個嗎？」我輕輕摸了摸頭上的髮夾，「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是別人送妳的嗎？」她閃亮的雙眼緊緊凝視著這只銀色的髮夾，嘴上掛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歡樂。

「暮珅，我說過別在教室喊那麼大聲，出去。」

「好啦～知道了。」方才坐在石桌旁的少女聽到她這樣的回應，眼角稍微翹了一下，但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轉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抱歉，妳可以和我出來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