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6|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告別〉狗兒巫里。之二:妳怎麼捨得放牠一個?

時間:2019.9.27 星期五
晚上七點多,我在臉書上放上我和巫里的最後一張合照,寫下:
This time, I lost her forever.
這個動作是強迫自己面對現實,對自己宣告牠已經離開的事實,我知道自此之後臉書每到這個時刻就會跳出回顧提醒我,對,牠已經走了。
我不想哭,更不想因為鼻塞而過度換氣,但眼淚就是不斷地落下,就是抽啜不停。回到家後我把沾著牠尿液的衣服換下,馬上把所有屬於巫里的東西全部拿出來,能丟的就丟,能給小米用的就給小米,不能丟不能用的就藏在我視野不及的地方。我的個性很急,這就像我每次旅行回來整理東西一樣神速,只是這次宣示的是一場告別旅程的開始。
就算我把東西清完,但怎麼可能從此沒事?每個角落都有牠出沒的痕跡,牠的眼神、牠的動作都已經烙印在我心裡。牠用鼻子磨著沙發的樣子、被小米威脅不得不走到我身邊求庇護的樣子、陪我看電視躺在我身邊的樣子……我還是不敢相信,牠就這樣離開我了。
爸爸星期五休假,請他從台北的動物醫院拿巫里的心臟處方飼料和眼藥、心絲蟲藥來找我,順便住一晚,我們隔天可以出外走走。由於巫里三天前才急診回來,我特別叮嚀爸爸如果開門進屋,記得不要讓巫里太興奮。星期五的上班時間總是特別難捱,我充滿期待下班回家,開門後先喊了聲爸,巫里和小米一起迎向我。
看到我回家,興奮到難以控制的小米正不斷攻擊我的右手,我甚至被牠推到有點跌坐在地。我左手輕撫巫里,一邊用右手應付特別興奮的小米:「爸你看,小米一直在咬我啦!」 此時巫里突然倒下,僵直地橫躺著,前腳划了一兩下好像很辛苦。有癲癇病史的牠要開始發作了嗎?我完全幫不上忙,趕緊呼叫爸爸但語無倫次了起來,用快哭出來的聲音結巴喊著:「爸!爸!巫里、巫里牠……」
坐在沙發那頭的爸搞不清楚狀況,只知道我很緊張。這時牠突然長鳴一聲就不動了,而且有脫糞的現象。我把手放在牠的心臟,感受不到任何跳動。 「爸、爸……牠沒有心跳了!快點!快點!」我又急又緊張。 巫里突然大聲長鳴,像把所有氣都吐盡,聲音和生命的氣息同時結束。我的理性和過往知識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但我只能著急地催促爸爸快載我帶牠去動物醫院。
我抱著牠坐在機車後座,強忍崩潰催著爸爸騎快一點。牠的頭不斷從我手臂上無力地滑下,就像沒有生命的玩偶一樣軟趴趴地,我強忍著不要哭出來,表現出來的是急促的換氣。機車一到醫院門口我立刻把安全帽撇下,抱著巫里進去告訴櫃台牠沒有心跳了。櫃台助理讓我立刻抱著牠進診間,醫師用聽診器探了探巫里的心臟,用手電筒確定瞳孔反應,用很抱歉的表情說出:「已經過世了。」
雖然我早就預料是這個結果了,但聽到這句話,我的靈魂還是離開了身體,身體開啟了自動駕駛模式。我明明止不住我的哭泣,但竟然一邊嗚嗚哭泣一邊向他們道歉:「對不起我很失態,但是我現在應該要怎麼做比較好?」 他們拿了張寵物火化服務的簡介給我,用一個紙盒裝起巫里,引我到後面空間等待業者來收。這時候我竟然又說:「很抱歉佔用你們的診間,謝謝你們」,我從來不知道我大腦的自動駕駛模式內建禮貌模式。
「業者大概三十到四十五分後會來收,你們可以跟牠說說話。」 助理把空間和時間留給我們,爸看到我哭成這樣,自己也在一旁擦擦眼淚,有點不知所措。關於牠的一切都靜止了,我腦袋空空,努力照著指示想跟牠說些什麼,可是我沒有話可以跟牠說,因為太突然了,我根本沒有心理準備。
我很平靜,我不生牠的氣、也不會捨不得病弱的牠解脫。可是我後悔自己對牠不夠好,給牠的愛不夠多。牠一向乖巧到讓人心疼,竟然選擇了一個不用請假的時間點離開我。牠一定很辛苦,一想到牠這麼內斂的個性,自己忍了這麼多天就讓我好心疼。是不是我的錯?我不該帶牠來跟我住的,牠在台北明明就好好的。我無法叫牠投胎當我的小孩,因為我根本不打算生小孩,所以我們再也沒有機會相遇了。
我的手就放在牠的胸上,感受牠柔軟的毛、牠的體溫,就和平常趁牠睡覺偷摸牠一樣。牠什麼回應也沒有,沒有呼吸起伏,沒有這兩年來厚重的呼吸聲。
除了我之外,就是媽媽跟巫里最親近。 我打電話給媽媽簡單地描述事情的發生,電話那頭正在進修的媽媽聲音聽起來很平淡,沒靈魂地回答我一些牠也功德圓滿之類的話。這種脆弱時刻我明明很想依賴媽媽,結果身體又開啟自動駕駛有禮貌地說:「雖然我很希望媽媽明天也來參與巫里的最後一程,但是妳要上課沒有辦法,還是好好上課好了。」
天啊!我正常到好不正常,為什麼一直說出違心之論?我超級想把我生氣、難受、生不如死的感覺傾洩而出,但我知道我沒有權力要求別人跟我要有一樣的情緒,我早就過了任性的年紀了。
我一向很害怕死掉的動物。我怕逛菜市場經過肉攤,不想跟餐桌上雞頭魚眼對上,遇到路上有死掉的青蛙、鴿子都能讓我尖叫。家裡曾養過幾隻小鳥,就算我平常跟鳥兒們玩得很開心,牠們壽終正寢的時候我連看都不敢看。打從一開始養狗,我就不時想像如果巫里死掉,我會不會也不敢碰。
不會,因為牠是巫里。
牠半張著有點混濁的眼睛,那睫毛依舊美麗。粉紅色的舌頭微吐在雪納瑞最自豪的黑嘴唇外,雖然今年開始有一半的嘴唇已經褪成粉紅色了。柔軟耳朵上的毛髮是從我開始幫牠理毛後固定留長的,這讓牠看起來像綁著雙馬尾的小女孩。把牠帶回來前的周末之前我才幫牠好好地理過毛,牠現在看起來非常整潔可愛。牠喜歡姊姊幫牠弄的造型嗎?
帶回來的那周,我把我的小女孩打理得漂漂亮亮的
帶回來的那周,我把我的小女孩打理得漂漂亮亮的
爸爸輕輕握著牠的前腳,說了一句:「腳開始變冷了。」 我好恨爸爸為什麼這麼白目。 我聞言輕握著牠的細長前腳,揉著牠薄薄的耳朵,指尖傳回來的溫度已經開始下降。我感受著這一切,不斷哭啜著:「牠開始冷掉了!牠開始冷掉了!」
還有體溫的牠看起來只像平常在地上懶洋洋地躺著,可是當牠開始失去體溫之後,我摸著撫著的就只是巫里以後再也不要的身體罷了。這個身體將會開始僵硬,開始腐壞直到化為塵土,彷若牠不曾存在。這個我曾經捧在手上、抱在懷裡疼愛的小狗,就會彷若不曾存在。一想到此,我怎麼可能不哭,我好恨爸爸如此白目。
業者到了,他進來跟我確認完火化時間和項目後,不發一語地把盒子蓋上後就把牠帶走了。我向協助處理的獸醫和助理道謝後走出獸醫院門口,看見業者正準備倒車迴轉到對面車道。已經戴好安全帽的我跟爸爸說先等等,直到我目送那台載著巫里的廂型車離開。
在家裡整理完巫里的東西的我打了通電話給媽媽,我想趁這次國慶假期回南部的時候把牠的骨灰帶回去埋。考慮到我要先到媽媽台東娘家住一晚才回屏東,怕親戚忌諱,所以我問直接搭車回南部的她願不願意幫我帶巫里骨灰回去。
「埋在妳那裡就好了吧?不是有花圃?」媽媽問。我以前查過資料,最好要讓牠們回歸塵土,不要放在家裡,也不要埋在花圃,但我沒有心力跟媽媽解釋。 而且我不想把牠放在這裡。 我不要把巫里葬在我沒有歸屬感的地方,台北的市容變化太快,我覺得最理想的是葬在南部的自家田地,只要不是我的他鄉,就不是巫里的他鄉。 「這裡又不是我的家。」我堅定否決媽媽的提案。 「可是這樣又要好幾天,那這樣不就放牠一個?」
媽媽的行程是先回去南部拜完重陽節後回娘家兩天,再和我在台東娘家會合後一起回屏東,這代表到時候得把巫里骨灰放在南部家裡兩天。就算媽媽沒有這個意思,我聽進耳的就是一句血淋淋的指責:「妳怎麼捨得放牠一個」。我那無法發洩的自責,用啞著的聲音遷怒到媽媽身上,哭到無法呼吸:「妳怎麼可以這樣說、妳怎麼可以這樣說……」 媽媽在電話那頭也急了,哽咽著又解釋不清。 我沒有辦法再說電話了,先把電話掛斷。一個晚上我眼淚沒有停過,不是發呆就是哭,就連躺在床上又坐起來哭了兩回,哭得椎心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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