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屍篇：明日黃花 (04)

　　一行人離開此地，按原路回頭去找來時的交通工具。驅趕徘徊在附近的活屍後，方孝賢跨上機車騎在前面，紀衍良則和其他人一起搭乘一輛有些破損的雙廂貨卡。他刻意讓祝永晴坐在前面的車廂裡，自己則與別人坐在貨斗上，省得尷尬。

　　隨著車子駛離，眼前景色不斷變化，途中還經過一座墓園。比起變成活屍，連死都不能安寧，能靜靜躺在那裡或許是更好的結局。

　　「糟了！」車子驟然煞車，又聽到有人如此大喊，紀衍良起身一看，才明白祝永晴所待的據點是一所幼兒園。

　　整個園區裡只有一棟較大的三層建築物，二樓左側有一扇鐵門，向外延伸出一條通道，連接通往一樓的樓梯，不過現在通道上已堆滿雜物，堵住鐵門。

　　建築物和圍牆之間是一片空地，可以看到圍牆上頭的欄杆因為相對脆弱的緣故，因此這裡的人們選擇從牆內放置書櫃或置物櫃等較大型的家具，來堵住活屍破壞或鑽過欄杆入侵的可能性，但這個做法也使得空地的面積受到壓縮。

　　而此刻在園區的大門口處，大量的活屍都擠在不鏽鋼伸縮門前的無障礙斜坡上，前面的想撲進去，後面的又湧上來推推擠擠，結果還真有幾隻站在前面的活屍快要翻過伸縮門。

　　另一側，原本擋在伸縮門前的櫃子不知為何倒塌一半，有幾人冒險拿個武器，不停攻擊快要翻門進來的活屍。

　　「快！擋住這些怪物！」

　　「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快要撐不住的人們見方孝賢等人出現在門外，頓時又提振起精神。

　　「過來啊！你們這群混蛋！」方孝賢的機車尚未熄火，他猛然按一聲喇叭，旋即飛速駛離，瞬間吸引大半的活屍追逐，但仍有許多的活屍留在門口，或者將注意力轉移到貨卡車上。

　　為免活屍破壞寶貴的交通工具，男人們手持武器跳下車，展開廝殺；園區裡的人則是幫忙拉開伸縮門，讓貨卡車開進來，車頭在短短的路程中直接撞倒好幾隻活屍。

　　正巧，徒步到附近搜索的另一群同伴從後方圍牆攀爬進來，一見前面情況不對，立即趕快來幫忙，攻擊湧進園區的活屍。

　　紀衍良等人在外頭一直想找時機進去，短時間內卻也無法脫身。

　　「咕啊！」一隻活屍乾吼著朝紀衍良的背後撲來，旁人想要出聲提醒，業已來不及。

　　嗖——

　　就在此時，一枝箭矢破空而至，險些擦到紀衍良的頭部，卻不偏不倚射中活屍的頭頂。

　　整個過程僅只短短數秒，待到轉過頭去，紀衍良才總算搞清楚發生什麼事。他的內心五味雜陳，儘管知道自己應該感謝對方，可後怕的同時不禁也有些惱怒。

　　差點就出人命了啊！

　　抬頭一看，幼兒園頂樓有個人影，箭矢就是從那裡射過來的。其弓箭術當真是箭無虛發，百發百中。

　　有了這位弓箭手和其餘同伴的幫忙，情勢逐漸逆轉。活人方氣勢提升，更是加快屠戮的速度。不消多久，清場作業就差不多完成。

　　似是已培養出絕佳的默契，甩開活屍的方孝賢歸來的時機也抓得剛剛好，大夥兒才剛剛踏入園區，他的身影即伴隨著機車的呼嘯聲跟著衝進來，並漂亮地轉個半圈緩下速度。

　　離門最近的人們趕緊將門拉上，一場危機至此落幕。

　　將大型家具推回原來的位置後，方孝賢讓大夥兒各自去休息或是療傷，僅留下幾人，打算問清楚事情發生的來龍去脈。

　　「阿良，走吧。」祝永晴沒讓紀衍良留下來聆聽，而是領著他走至建築物內，在洗手臺前清洗傷口後，她從口袋裡拿出一條乾淨的手帕讓他擦乾，接著又往二樓的一間教室去。

　　這間教室採用耐磨的木質地板，牆上貼滿童趣的圖畫，角落則有放著老舊童書的木架，不難想像過去孩子們在此上課嬉戲的情景，然而堆疊在旁邊的課桌椅、棉被、涼蓆和睡袋，卻都不是幼童使用的尺寸。

　　「不守夜的時候，我和其他女生都是睡這裡。基本上，每個房間都有急救箱，以防萬一。」見紀衍良一直不說話，祝永晴只好自己說點什麼，希望能慢慢卸下他的心防，好問清楚他生氣的原因。

　　關上教室的門，祝永晴從急救箱裡拿出紅藥水，思索片刻後，又放回去，改拿所剩不多的優碘，準備幫紀衍良處理傷口。

　　紀衍良自己也很討厭這種沉默的氛圍，可事到如今，他對祝永晴這個背叛過他的女人，已是無話可說。

　　至於祝永晴到底說了些什麼，他其實也沒有很認真在聽。而且打從一開始進來的時候，他的腳步就停留在門口附近，與她間隔一大段距離。他都想好了，一旦和她起爭執，就二話不說甩門離去。

　　氣氛正冷，忽然，教室的門又被打開。來者沒有敲門，很不客氣地出現在這個小空間裡。

　　紀衍良一轉頭，就看到一名頭髮稍長凌亂、雙手戴著手套、身上背著弓箭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口，與他四目相對，冷漠的表情彷彿也不明白紀衍良為何會在這間教室裡。

　　不，正確來說應該是「三目」相對，因為男子的右眼戴著黑色眼罩，不知是否曾在戰鬥中受傷失明。

　　紀衍良皺眉盯著對方的臉，只覺得記憶深處有什麼東西快要衝破屏障，偏偏又想不起來，隨即卻聽到祝永晴脫口喚這人「恆雨」，剎那間，所有討厭的記憶都湧出他的腦海。

　　對，就是這個人！

　　雖然少了一隻眼，頭髮也變長欠整理，可剩下的五官仍是極好看的，教人一眼難忘，尤其此刻近距離一瞧，纖長睫毛下的眼眸更是深邃而神祕。

　　紀衍良一向討厭陰柔安靜的男人，說起來眼前這人冰冷疏離的氣質也與祝永晴的溫柔開朗不同，可正是憑藉這張過分俊美的臉，才讓他看起來意外地與祝永晴十分相襯相配，讓紀衍良嫉妒無比。

　　不會錯的，那天在校門口，祝永晴喊的也正是「恆雨」這個名字。

　　沒想到從那天以後，這兩人也都一直在一起，顯見他們的感情已深到一同度過世界災變後的風風雨雨。

　　紀衍良的怒火再次被點燃，傷口什麼的管他去死，他現在只想狠狠揍這人一頓，然後大搖大擺離開這鬼地方。沒能得到祝永晴的愛，沒關係，這兩年的沉澱足夠讓他學會放棄，他只是有點不甘心，所以眼下如果不能出一口怨氣，他今晚鐵定睡不好的。

　　沒有任何徵兆，紀衍良的拳頭猛然朝對方揮去。對方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當下趕緊後退一步，讓紀衍良揮空差點打到門框。

　　紀衍良沒放棄，又打一拳，這次紮紮實實打在對方呈防禦姿態的手臂上。他的第三拳剛舉起，一雙纖細的手便從後方環抱住他，同時傳來熟悉的聲音：「不要打了！」

　　是祝永晴。

　　想當初紀衍良與她關係曖昧時，可是連手都沒牽的。之前在街上乍然重逢，祝永晴觸碰他時，他因為在氣頭上，所以沒怎麼在意，但這回她直接從身後抱住他，柔軟溫暖的觸感襲來，頓時令他全身僵硬。

　　世界安靜了幾秒，紀衍良呆住，那名年輕男子則是一臉困惑，而祝永晴在確定紀衍良的拳頭沒有揮下去後，這才鬆開雙手。

　　「阿良，你到底……為什麼要打他？」祝永晴音量轉低，疑惑多過斥責。

　　「他……」紀衍良決定不忍了，指著男子對她喝道：「因為我看見你抱著他的手臂，很親密的樣子，還一起進去你家！就在我們一起看完電影的第一個禮拜五！」

　　但話剛出口，他就有些後悔，畢竟他與祝永晴從來沒有正式進展到男女朋友的關係，如果眼前這兩人拿這點嘲諷他沒資格管這麼多，對他將是更大的羞辱。

　　卻不料，她只是愣在當場，什麼都沒說。

　　回憶起紀衍良的確就是從那天開始失聯的，祝永晴忽然明白了一切。

　　原來，他那天下午有去學校找她啊。

　　祝永晴用手摀住嘴，竟是忍不住笑出來。

　　「你笑什麼？」紀衍良的內心仍有防備，不悅問道。

　　「恆雨是我哥呀，親哥哥。」

　　「親……親哥哥？可是……可是我明明聽見了，你和他一起聊什麼作業的事情，你們不是同學嗎？」

　　「他是我雙胞胎哥哥，我們同年又同校，自然會一起上通識課。」

　　「不……不是啊！你們長得一點都不像啊！」紀衍良腦袋一片混亂，不知道自己在辯解什麼。雖然這兩人都長得很好看，可也沒有相像到能讓人聯想到他們是雙胞胎的程度。

　　「異卵雙胞胎長得不像很正常。」似是弄懂事情始末的祝恆雨嘆一口氣，「回去多讀點書吧，蠢材。」

　　他絲毫不理會紀衍良的反應，徑直走進去拿走一個ＯＫ繃後，又無視紀衍良的存在直接離開，背上的弓箭還差點掃到對方。

　　「你……」紀衍良發現自己不僅被藐視，還被無視，頓時氣到不行，忍不住半操著臺語朝著門口大罵：「你這混蛋，好膽莫走！共恁爸死倒轉來！」

　　再回頭，見祝永晴瞪大眼睛望著他，想到祝恆雨畢竟是她哥，他還沒消的氣只能硬生生吞回肚子裡，「……抱歉。」

　　「你也是一點都沒變呢。」祝永晴微微一笑，「過來坐，我幫你擦藥。」

　　紀衍良看看地板，又看看自己的鞋子，半晌才牛頭不對馬嘴回道：「打地鋪的地方，不脫鞋子沒關係嗎？」

　　她搖搖頭，「就算外面的活屍闖不進來，也不知道身邊什麼時候會有人變活屍，我們都得學會用最快的速度逃跑或戰鬥。」

　　紀衍良走過去，和她一同坐在地板上，「說謊會變活屍，是真的？」

　　早在監獄附近的街上，他便親眼見過，兩批受刑人為了地盤先來後到的問題爭吵起來，結果說謊的人果真變成活屍，剩下的人措手不及，導致兩團均滅。

　　不過，他還是想聽聽祝永晴怎麼說，畢竟她接收到的資訊量肯定是比他多的，或許能給他一個詳盡的解說。

　　「是真的，不過這事情說起來有點長，還是晚點再講吧。」她凝思一會兒，換了話題：「其實恆雨的個性本來就是那樣，他沒有故意酸你的意思，你不要生他的氣。」

　　紀衍良沒有回答，因為祝永晴的話太令人難為情。說到底，一開始就是他自己先隨便誤會人家的，結果還動手打人，更別說，祝恆雨還用弓箭幫過他一次。

　　只是祝恆雨的反應也確實戳到他的痛處，面對個性這麼不討喜的人，他也拉不下臉去向對方道歉。

　　祝永晴拿著棉花棒，輕輕為他的傷口塗抹優碘，見他皺起眉頭，還以為自己的力道太大，只好再放緩動作。

　　片刻，她放下棉花棒，認真道：「那個時候，你忽然不理我，真的讓我很難過。」

　　紀衍良心頭一抽，果然這事還沒完結，終歸是要說開的。

　　「我後來一直在想，是不是我自己的問題。因為那一次在電影院，我曾經試著要握你的手，可是你把手收回去了。」她細細描述著當天的情景：「看你雙手抱胸，一臉不耐煩的樣子，我還以為……你覺得跟我約會很無聊。」

　　「才沒有！」他脫口反駁，「無聊的是電影……呃，我是說，如果早知道你要握我的手，我就會一直把手放在座位的扶手上。」

　　「這樣的話，我們算不算是錯過了？」

　　「什麼錯過不錯過的？」他一時沒搞明白，她到底想要說啥？

　　「算了，過去的事情還是別再提。」她抬起頭，直視他的臉，「我只想問你，現在還有沒有半點喜歡我？」

　　「我才……」

　　「我一直到現在都還很喜歡你，真的。」她驟然打斷他的話，大膽告白，「所以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答案。要記得，我們現在不能說謊的。」

　　紀衍良瞬間覺得渾身發熱。

　　不能說謊的意思，就代表……祝永晴說的都是真心話。能被自己心儀的女生搶先告白，這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眼睛盯著腿邊的地板，猶猶豫豫的不知該如何表述內心的感受，最後他決定放棄長篇大論，簡單回答三個字：「有……喜歡。」

　　聽見他誠摯明白的回答，祝永晴的眼眶有些溼熱。她伸出手，想握住他那寬厚的手掌，可這一次他的動作更快，長繭但溫暖微熱的大掌，轉瞬間便輕輕覆住她白皙瘦弱的手。

　　兩個人的臉都紅了。

　　祝永晴低下頭，唇角微揚，許久才說：「不能說謊，也有好事吧？」

　　「嗯。」

　　「真希望……這樣的幸福可以持續下去。」

　　微風吹動窗簾，令幾乎凝結的靜謐光景有了時間的流動。

　　再抬首，他已投來溫柔的目光。

　　兩人彼此凝望著，卻仍是無聲勝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