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去了法蘭西家後,叔叔很明顯地對我冷淡了起來。
我不知道叔叔是怎麼了,也不敢多問,說不定叔叔交了個女朋友也說不定,所以才會這麼忙吧,我也在想,叔叔如果結婚了我們家就會有多出一個女生了,但是叔叔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我的眼神已經失去溫度。像是冰塊一樣,冷冰冰的,就算我們四目相交,我無法感受到他對我的愛。
是不是他碰到我時,我將他的手撥開了,卻再也不說「抱歉」了。我發自內心感到愧疚,但我再也無法說抱歉了,我再也說不出口,我已經感到疲倦,叔叔再也不是我最愛的人了。他討厭我了。
不久後,我生了一場大病,好像是空氣的問題,只能躺在床上不停冒著汗,叔叔將我送回生鏽翡翠,要我在那裡好好養病,那裡的空氣很好,但我每天都過著無聊的生活,因為沒有人的陪伴,在生鏽翡翠會顯得特別孤單。這時候我已經跟法蘭西小姐認識一年多了,我們已經順利發展戀人關係,我去過她家無數次,伯父伯母常常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我也總是回答:「謝謝伯母,我們年紀這麼小,這種事情以後再說吧。」
在生鏽翡翠仍只有我一個人,叔叔在一年前開始工作,只能在傍晚來探望我,並不是什麼嚴重的病,只是一直咳嗽和四肢無力而已,有時我會想,是不是叔叔和父親討論出了什麼結果,才決心將我送到這裡,我沒有救了,沒有改善的機會了,所以就將他丟掉,讓他自己去活著去吧,會是這樣嗎?因為我咳了幾個禮拜就不咳了,到了那時,叔叔也不打算將我接回家去。或許來到這裡空氣會比城裡新鮮一些,為了我能自己打理三餐,叔叔在大冰箱裡放進各種食材,食材的話一定要足夠,不然我無法自己到城裡的超市去買材料。
跟法蘭西一家分開我並沒有特別感到難過,我沒有告訴他們生鏽翡翠的地址,所以他們也無法到這裡來探望我,只能通過新加裝的電話來連絡,那時候我仍然不敢碰到任何人,包括法蘭西小姐也一樣,她總是戰戰兢兢的,我的手也不敢牽,也不隨隨便便就碰我。我很高興她能為我著想,我想她以後會是個很善解人意的妻子,要是我們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話,我也不排斥有這樣體貼的妻子。
在生鏽翡翠生活的日子,習慣一個人之後讓我感到很爽快,沒有任何喧囂嘈雜,好像只聽得見風聲和音樂,也沒有人和我說話,除非有時叔叔晚上來和我說說話,還有法蘭西小姐打電話來說她很想念我這些以外,我沒有和外人有任何交流。社團也結束了,也只有短短的兩個月,雖然學了不少東西,還是覺得為了這樣花錢而不太實際,這種社團果然只適合用來交朋友。我也只交了一個朋友,但這個朋友真是能抵掉所有人了。
他們家很富裕,可以讓我們過好一點的生活,如果後來我們真的結婚了的話,也許吧,我想。
在冬天,我住在生鏽翡翠的第二年,某個星期一,晚上十點。
我在浴室裡洗澡,還在哼著快樂的歌的時候,聽到了很奇怪的聲音。我頭一次聽到這樣不尋常的聲音,所以連忙把蓮蓬頭關了起來,只剩腳下的水流動的聲音。
是腳步聲嗎?還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門被打開了嗎?還是窗戶?明明都鎖著了,在洗澡之前我都檢查過門窗了,不可能有人進的來。在頂樓的那個窗子我沒關,但是那裡太高了,不可能有人會從那裡進來。就算用任何道具都不會有人進得來。
如果有的話,會是誰?
我裹著浴巾悄悄地打開浴室的門,濕透了的腳踝留著大滴的水珠,我赤著腳沿著樓梯走到一樓,因為很怕黑,所以一樓沒有意外的話我是不會隨意就關燈的,燈光讓我感到很有安全感,走到一樓大廳鬆了一大口氣,但在我放下心時,那個不尋常的腳步聲又傳了出來,我又被嚇得額頭直冒冷汗,雙腳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
怎麼辦?我現在該怎麼辦,一定有人進到這間屋子裡來了。我很確定,我確實聽到隔樓有人走路的聲音。
該怎麼做?如果我現在打電話給叔叔他會趕過來嗎?還是他根本就不會理我?如果我講話了那個人會不會就此逃跑了?我得冷靜下來,好好想個對策,沒錯,冷靜下來。他會是小偷嗎?只要給他錢就會乖乖走人嗎?還是他會亮出一把刀子將我殺了?
腳步聲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接近地面,心跳越來越快,我緊張地想吐了,我好想大喊救命,但在這裡絕對沒有人會聽到我的聲音,所以我放棄了,只好回到大廳,背對著樓梯在地上曲起膝蓋坐了下來,濕透了的頭髮滴著水,花地毯被我弄得濕答答了。〈紅花賊傳奇〉,那樣的名字在腦海中閃過,不會的,不會有那樣的人存在,那只是虛構出來的童話故事罷了。拜託別亮出刀子來,我一定會驚慌失措的,會不會待會兒就被殺了,就算被殺了也沒人會知道,要等到叔叔下個禮拜來找我時才會發現我的屍體,我會被埋在哪裡?到時候我的浴巾就成了我的遺物了,說不定它還會整條染著我的鮮血,被丟棄在大垃圾桶裡面。
我吞了吞口水,腳步聲到達一樓的樓梯口停了下來,我的心臟瞬間喊停――無法呼吸。
「是誰在那裡?」我鼓起勇氣顫抖地往樓梯口喊了一聲,淚水幾乎要從眼角滑落,但我不敢抬起頭看,只是低著頭抱著自己的身體。
「趕快出來好不好,我求你,我不想玩捉迷藏,我求你了......」我幾乎哭了出來,抱著頭痛哭了起來,是因為害怕還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是叔叔嗎?還是父親?難道是再也受不了失去溫度這件事?還是我根本就是敏感過了頭?在我大哭的同時腳步聲接近,有個人慢慢地走下樓梯,那個人似乎就站在我身後,我只裹著一條浴巾,全身也不由自主地冷得發抖,我憋起氣來,在最後時刻抱緊僅有的自己。
「拜託你別把我殺了。」我抱著頭縮著身子流著淚說。
那個人在我身後跪了下來,猛然抱住全身發抖的我,可怕的不是這個,確實不是這個,而是我完全不感到噁心,也不感到恐懼,我並不想叫他放開我,居然希望他能就這麼抱著我,彷彿再次回到海裡的鯨魚、再次回到森林的麋鹿,他的體溫透過浴巾包圍著我,淚水流得更猛烈更洶湧,有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子,我再也沒有碰過任何一個人,竟然能在這樣非合理的時刻起了轉折,我是不是就因此解脫了。
「不會,我不會把你殺了,我只是來偷東西的。」他在我耳邊小聲地說。
是個男人,一個又瘦、體型又高大的男人,雖然看不到臉長什麼樣子,但能根據他的擁抱感受到他的體格。
「你要偷什麼東西?你是賊嗎?你怎麼進來的?」
「你問太多了,只要給我錢,我就放你走。」
「我沒有錢。」
「自己想辦法。」
「你到底是誰?」
「閉嘴,你問得太多了。你要給我錢,或一樣有價值的東西,你才能走。」
「你這不是偷,你這是綁架、搶劫。」
「叫你閉嘴,沒穿衣服的小傢伙。我是賊,是趁著夜晚來偷東西的,賊是不殺人的,笨蛋。」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對我來說這兩種都一樣,第一個想到的地方竟然是法蘭西的家,如果帶他去那裡的話就可以盡情地偷了,不要被別人發現的話,這樣這個賊應該就會滿足了吧。我想,我還能告訴法蘭西小姐,我好像遇見真的紅花賊了。
趁著夜裡,可以先從後門游泳池旁的樹叢進到庭院來,他們家後面有一扇落地窗是沒有鎖的,我記得我上次去的時候伯母說那個壞好幾年了,因為維修太麻煩所以只好不要去理會它,那時候我有問她說,不怕會遭竊嗎?伯母只有一臉輕鬆地做著別的事,應該是不太可能,我們家有保全系統。她邊說,邊指著門邊的保全系統,這都很嚴密的,沒有問題。
很慶幸的是我已經拿到保全系統解除卡片了,刷一下就能解除所有警報系統,只要不要讓它響就可以了。進到房子裡的話,可以先從法蘭西小姐的房間開始下手,電視櫃沒有放電視,倒是放了一疊珍珠項鍊在抽屜裡面,還有伯父會在每天晚上在她的床頭下放五千多元,說是給她的零用錢,但法蘭西小姐都沒有拿出來用,因為錢對她來說是隨手可得,所以床頭下也許已經累積了好幾十萬了,我猜。再來是伯母、伯父的房間,伯母的梳妝台上很整齊地排列她每天戴的金銀珠寶,那是只是用來裝飾自己用的,結婚的鑽石戒指放在梳妝台左邊數來第二個抽屜裡,可是她一早起就會戴在手上,所以動作得趕在晚上完成。伯父的錢都放在銀行裡,他的存摺在更衣室第三櫃衣櫥最底下的抽屜,我上次不小心看到的,因為更衣室實在是太大了,我在裡面遊蕩了一個多小時,所有的東西都被我翻過一遍了。
很可惜我們沒有存摺密碼,沒有辦法拿去領出錢來。這樣的夜晚好難得,我甚至感慨了起來。現金當然就放在伯父的錢包裡,而錢包現在就在我手上。
「小傢伙,你真棒,你可以走了。」站在雜草叢生的樹林裡,他將錢包塞進背包對我說。
「我還不想走。」
「我說,你可以走了。」
「我能摸摸你的手嗎?」
他伸出手來,我摸了那個男人的手,仔細地摸了又摸,沒有起雞皮疙瘩,沒有反感,在沒有光照的黑夜裡,他矇著自己的臉蛋,我也瞧不見他是什麼樣子,到底是什麼樣的熟悉感,圍繞在我們倆身邊。最後,我猛然想起了電梯裡的那個陌生男人,一模一樣,就是我眼前這件天藍色襯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