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上學一半是因為家裡經濟狀況不佳,一半是因為父親覺得我夠聰明,也許聰明但沒有用在任何實際的事情上在。
我九歲那年,中午自己在房間看教育用的圖畫書,父親有兩份工作,他上早班去了,叔叔大概要去上班了,這時肚子非常餓,很想到一樓的便利商店買點東西填飽肚子,猶豫了很久,才終於決定去叔叔外送的那家便當店買便當吃。不確定叔叔會不會在那裡,很有可能外送去了,那裡生意總是特別好。
確定門有鎖好之後,平常習慣爬樓梯,自從搬到這裡以來是沒有搭過電梯的,今天卻特別懶洋洋地想在門口等電梯,這時電梯門開了,有一個身穿天藍色襯衫的大哥哥在裡面,他一直盯著我看,像看到什麼怪小孩一樣地盯著我看,我只好慌張地低下頭,也不敢抬頭看他長什麼怪樣子。我的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大聲,有一瞬間我以為即將被宇宙的光淹沒,但是我沒有,我的額下開始冒汗,手指不停顫抖,三、二、一,到了,電梯門一開,我拔腿就跑,或許他對我也沒什麼惡意,純粹是我感到害怕又恐懼,因為我從來沒在大樓見過這個男人。
腳踏車就停在大樓的警衛室旁邊,我飛奔過去然後跨上去,騎得腳踏車都快飛起來了,總覺得那個人還一直跟在我後面,可是沒有,我的背後感到一陣熾熱,那只是我的感覺而已,一種自身的感受,一種自身心理上的矛盾渴望,我渴望他追上來,然後我嚇得尖叫,嚇得我不斷尖叫。我也無法解釋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七分鐘過去,到了便當店門口腳踏車都還沒停好我就往裡面衝,炒菜的阿姨們認出是我,並大叫叔叔的名字,叔叔趕緊從店裡跑出來,以為家裡出了什麼狀況,他看起來比我還要緊張。
「小巴納比,家裡出了什麼事?」
我一看見叔叔就向前去抱住他,看上去我好像很驚恐,眼睛卻不曉得在看哪個地方。
「沒事了,小巴納比,告訴叔叔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我只是肚子餓了而已。」
叔叔放開他的手然後小聲地對我說,別鬧了,行嗎?他露出厭惡的表情,叔叔拿了一堆外送的便當放上機車,頭也不回的騎走了,黝黑的頭髮沾滿汗水,我知道叔叔很辛苦,也大可不必這樣對我冷漠,難道他生氣了?我讓他窮緊張了嗎?我只是不希望他為我擔心太多。我外帶了一個小的香腸便當,長大越來越英俊了,炒菜的媽媽看著我笑著對我說。我說謝謝您的誇獎,然後騎腳踏車走了。
我不敢回家,腦子裡不斷地回想起那個陌生人的身影,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只好到公園的長椅上吃午餐。打開便當的盒子,飄出了一陣烤香腸和菜的香味,我好興奮,好久沒有像這樣吃豐盛的便當了,通常都只是一些清粥小菜,沒辦法享用這麼家常的風味。以後一定要當個廚師,開家平價的小店,讓人人都能享用到這樣平凡又幸福的美味。
往後想起了叔叔不耐煩的臉孔,我忍不住想告訴他在電梯裡遇到奇怪男人的事情,但叔叔很少對我露出這樣的表情,我想他那時大概是真的累壞了吧,所以只好選擇自己消化這件小事。自從那天過後就再也沒見過那個男人,我猜他只是來拜訪這棟大樓的某個朋友而已罷了,的確是我想太多了。我總是想得太多,時常習慣為難自己,無中生有,讓自己陷入心裡的困境。
叔叔就是我第二個父親,當我睡不著時他總是在床邊為我唸故事,如果他很累了也會放音樂或故事給我聽,起床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叔叔,他會為我們準備一些簡單的早餐,父親會在我起床之前就出門了,我很少見到父親,就算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還是一樣,除非我很晚很晚睡覺,或是很早很早起床,那樣才有機會看到父親,他在家的時間少之又少。父親總是交代叔叔要讓我早點睡,小孩子不要熬夜。也交代早上要睡飽才起床,所以叔叔也照著父親的話這麼做。我很愛父親,但似乎更愛叔叔。
叔叔跟父親長得一點都不像,只有堅挺的鼻子像而已,找不到其它類似的地方,或許不講沒有人會知道他們倆是兄弟。叔叔有一撮濃密的瀏海,他會把它往後梳,看起來很整潔又俐落,我有一陣子很想模仿叔叔的髮型,可是學不來,我似乎不太適合。
我跟叔叔相處的時間非常之久,他永遠都是微笑的,我沒有見他發過任何脾氣,就算是小事也沒有發過脾氣,也沒有發過牢騷,他是一個實在的人,我也說不上來是哪方面實在,他總是會微笑地點頭說,別擔心,小巴納比,聽我的話就對了。叔叔有時候會把我扛在肩上,然後走遍都市裡每條大街小巷,我想這是每個小孩都想要嘗試的樂趣,或許就是沒有上學的孩子才有的專屬閒暇,他很強壯、高大,在他身邊有很龐大的安全感,我永遠都不怕我走錯了路,也不怕在大花園裡迷了路,因為有叔叔在,天底下還有什麼是值得我去擔心的,我的生活就像要如此下去一般。
是吧。
在這之前我都可以深深感受到叔叔和父親對我的疼愛,直到有一天,我再也無法承受的重量垮了下來。
就在我即將滿十歲那年,我開始變得不愛接近人群,時常獨自一個人窩在家裡,孤僻的現象越來越嚴重,嚴重到甚至我無法讓任何人觸碰我。
當叔叔抱我的時候,我甚至感到不太舒服,這種感覺維持了一段時間,到了後來,叔叔介紹朋友給我認識的時候,他似乎想和我握手,我卻遲遲不敢伸出手來,怎麼了?叔叔問,我說沒有,然後顫抖地把手伸出來,握手的瞬間讓我恐懼得胃翻攪了起來,事後我獨自到廁所吐了一番,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了。大樓的警衛常常教我怎麼打掃環境,當我拿起掃把想要掃起一些落葉時,警衛伯伯抓住我的手想教我怎麼做比較不會讓落葉飛走,我竟然感到痛苦,忍耐著讓他的手貼著我的手,全身感到痛苦難耐,到達終於無法忍受時,我只有小聲的告訴他:「警衛伯伯,謝謝你,我已經會了。」
我起雞皮疙瘩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再也沒辦法再牽著叔叔的手散步,沒辦法讓他將我扛在肩上,也沒辦法去擁抱叔叔告訴他今天在家我做了哪些事,我無法再讓叔叔碰到我,不斷地抗拒碰觸這件事。
有一次當叔叔要為我蓋被子時不小心碰到我的手指時,我竟然發瘋似地用力將他的手撥開,他被我嚇著了,連忙問我:「怎麼了?小巴納比,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我整個人蜷縮在被子裡,一心擔心著叔叔會不會因此而傷透了心,他會不會認為我討厭他了,正因為我完全不想這麼做,但身體完全不受控制。
還有一次,當我和叔叔在超商買餅乾,店員要找零給我時碰到了我的手,我居然大力地把她的手甩開,然後驚慌地大叫:「不要碰我!」但情急之下我又連忙說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拜託你不要報警!叔叔在一旁看傻眼了,他的臉色顯得很凝重,大概已經了解到事情到了什麼樣的地步。
我甚至無法出門,我害怕每個經過我身旁的人擦撞到我,無法交朋友,我害怕有哪個人會開心地奔向我並且擁抱我,我害怕傷害到我身邊的人,因此變得逐漸退縮。
「我不想傷害任何人。」
當我再一次將叔叔的手大力甩開,頓時深刻地感到我即將失去愛,終於在被窩裡崩潰地哭了起來。
叔叔發現事情的嚴重性,很快地就告訴了父親,他們似乎為了這件事情感到非常擔心,計畫著帶我到心理診所去診療,也打了電話給醫師,尋求協助,我自身也可以明顯察覺到,但那確實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自閉,我沒有問題,只是自己身體的意識所發出的一種抗議。
一種抗議,無聲的抗議。
「小朋友,你這是選擇性抗拒。」年邁的醫師這樣和藹地對我說,「或許你有哪些隱情,或是你自身所做的決定,我不清楚,總之你別太過擔心,這並不是一種疾病。」
「醫生,這能改善嗎?吃藥呢?吃藥能改善嗎?」在一旁的叔叔那樣著急問著。
「恐怕得靠他自己,」他仁慈地注視著我說,「這是心境的問題。」
我即將失去愛,即將失去人才擁有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