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不得已走上了那條自己討厭的道路時,又有幾人能拿出勇氣尋求改變?
自從上次突然呼吸過度掛急診,再加上榮總開立了確診ALS的診斷書之後,處經理擔心我外勤騎車的安全性,於是和我區裡的新人開了一個小會,達成的共識就是只要我出外勤,就必須有人陪同並且當司機,好在我和他們都像朋友一樣,大家都蠻樂意這麼做的,他們甚至會載我到醫院復健,其中偉家上班途中會經過我家,有時如果他抓準時間上班不會遲到,還會順便載我上、下班,同事間的交情能做到這樣,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老闆,我要三號餐。」
早上十一點,巷口的早餐店是今天的第一餐,八點半的晨會開完就又到了這個時間點,會議結束後的氣氛通常又沉又悶,也總讓人提不起做事的勁,今天的區會我只把重點提示過,就拎著新人下樓吃早餐了,哦不,應該是午餐才對。
「那兩個帥哥也照舊嗎?」
櫃檯老闆娘問。我轉頭望向站在路邊抽煙的偉家和建勳,指了指櫃檯,他們馬上就看懂我在說什麼,並對我點了點頭。
「對,照舊。」
我幫他們點了餐,然後找空位坐下。
「欸,老大,妳是幾點要復健?」
到職才剛滿半年多的婉婷是區裡最菜的新人,當初面試她進來公司的時候,就覺得她是個奇葩,明明在家是個領薪貴婦,卻偏偏要來業務單位吃苦上班,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個寧願把工作排滿也不想被小孩綁住自由的人,同樣是兩個孩子的媽,年齡相近的我們有著不少共通的話題,個性開朗的她很容易就和大家打成一片,有時還會幫忙分擔區裡的工作,是個不可多得的得力助手。
「一點半啊,不過最晚一點十五要出發。」
我在榮總就診,但為了免去長途奔波的問題,我選擇離公司近的雙和醫院做復健。
「妳今天是不是沒騎車,我等一下會跑醫院附近的客戶收費,要順便載妳過去嗎?」
「好哇。」
餐來了,偉家和建勳也坐下了。
「那妳結束是幾點?」
「大概三點半吧,有時候會提早一點。」
「那時候我應該在別的客戶那了,妳要怎麼回來?」
婉婷一邊喝著紅茶,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
「我三點有個收費,可是怕客戶會問問題,不然應該可以去載妳。」
建勳夾起了半熟蛋,邊吃邊說。
建勳是這群新人中資歷最久的,我們是網路遊戲認識的朋友,兩年前我剛回鍋公司,正巧碰上他想換工作,我便邀請他從彰化北上尋找機會,沒想到我們因此成為同事,兩年來我們共同參與了各種大大小小的活動,彼此一直互相照應,和他同期的新人大都陣亡了,如今我們還能繼續一起並肩作戰,一直是我非常珍惜的事。
「沒關係啊,我也可以坐接駁車啊,就只是回來比較晚一點而已。」
「坐什麼接駁車,我去載妳啊,那時間我沒有排客戶。」
偉家一手划著手遊,一邊吃著早餐。
雖然偉家不是我應徵進來的員工,但在我還是組員的時候,他就時常跨區跑來找我和建勳閒聊了,他曾經找我陪他拜訪一位一直找不到的客戶,因緣際會下,不但找到了客戶,還促成了新契約。當時我把那張新契約的業績讓給他,使他渡過了一次考核危機,在那之後他對我說:「如果以後妳是區經理,我想待在妳的區挺妳。」也因為這句話,我晉升後跟處經理申請將偉家調來我的區,而他也真的一直在用他的方式挺我,讓我非常感動。
「你是不是打算接我回來,然後聊天聊到四點半,之後打卡下班啊?」
「哪有,我排了一個五點的客戶,妳陪我去跑,跑完剛好回家。」
偉家雖然反駁的很大聲,但是聽得出來並不生氣。業務打的卡是假的,打完卡繼續跑客戶是真的,甚至假日加班,公司還不准打卡,公司認為業務看的是業績,不是看工時,所以打卡符合勞基法就行了,加班費是什麼?沒有的事。
「那你下午先整理資料,我回來再跟你討論。」
「嗯。」
「你們最近有什麼新進展嗎?處經理又要我回報進度了。」
「我這邊是有遇到一個客戶在問儲蓄險啦,她說有一筆定存要到期了,我還在想要怎麼幫她規劃。」
婉婷的早餐總是多樣化,她今天點了吐司加冰紅茶。
「不然等一下吃飽我們調資料看一下。」
「我這邊都還能自己處理啦,妳擔心他們兩個就好,還有幾個收費客戶沒碰過,到時候看有沒有機會。」
建勳是日系撕漫男,愛吃肉,討厭菇類,身高一七六,體重才五十初頭,瘦得跟竹竿一樣。
「我這邊有把握的都跟妳講了,沒把握的不想講,免得到時候沒促成處經理又在那邊機歪。」
偉家長得很韓系歐巴,一百八的身高,總被客戶虧說為什麼沒去當藝人。
「好啦,反正加油就對了,有什麼事再跟我說。」
我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到櫃檯結帳。
在區裡,這樣融洽的工作氛圍是我們的日常,我和他們之間不是上對下的關係,而是像朋友一樣願意分享工作上的問題並提出討論,彼此都能互相體諒幫忙,這樣的管理方式不只提升士氣和工作效率,也更能凝聚我們的向心力。然而新人沒有業績,大部分是缺乏行銷經驗,除了運氣好壞,更需要的是提供足夠的時間,讓他們能夠從失敗的經驗中磨練出實力,每三個月一次的業績考核,對完全沒做過業務的新人而言是非常大的挑戰,但看在處經理眼裡,績效不好是因為我們的早餐吃太久,客戶跑得太少,還有我的管理能力不足。
說也奇怪,自從我察覺到漸凍魔的存在之後,我的病程進展速度就開始失控了,根據我上網查到的資料顯示,漸凍人的壽命平均約3至5年,久一點的也有10年,有些特殊的病例甚至能支撐超過20年,但就現在這個進展速度,我覺得我不會是那個能支撐20年的人,如果是的話,那對我及家人都會是非常折磨的情況。
「妳要知道,這輩子妳是擺脫不了我的,吃藥只是更折磨自己而已。」
漸凍魔趁著藥物副作用最嚴重的時候又跑出來了。
「家人需要我,這些戰友也需要我,媽媽的職位更需要我幫忙扛著,雖然我不歡迎你,但既然來了,我就會想辦法跟你抗衡。」
我頭很暈的趴在辦公桌上。
「家人?妳整天早出晚歸,小孩起床、睡覺都看不見妳,假日妳又安排客戶和公司活動也沒時間陪他們,所有照顧孩子的家庭負擔都落在妳先生的身上,妳還記得有多久沒和家人好好吃頓飯了?妳想過先生的感受嗎?妳覺得家人需要妳什麼?只是賺錢嗎?還有,妳媽的職位為什麼需要妳來扛啊?那是她自己該負責的,妳怎麼會把這個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呢?戰友就更好笑了,妳確定他們沒把妳當砲灰嗎?公司少了妳也不會倒,妳賣肝賣命還不是為了賺錢,何必拿這麼多藉口來把自己包裝得很偉大。」
漸凍魔今天很嗆,話很多。
「職場上的權利關係牽一髮動全身,我要考慮的事情很多,不是你講的這麼簡單,總之我已經在想辦法調整了,我甚至可以辭去主管職讓工作輕鬆一點,反正對於這個職位我本來就不留戀。」
「是嗎,妳的理想抱負呢?告別家庭主婦重拾的成就感呢?妳捨得拋下嗎?家庭經濟呢?主管對妳的期待呢?還有那些戰友呢?妳要讓他們對妳失望嗎?」
「夠了,每個人都要我符合他們的期待,都認為我是應該的,可是我自己呢?有人為我說話嗎?有人真的站在我的立場替我想過嗎?每一次真心付出之後又有誰感謝我呢?這麼多年以來,對於家庭和職場我也是盡心盡力了,我努力過了,而且過頭了,現在絕症都找上門了,要我留戀什麼?難道我這個工具人壞了不夠,還要繼續利用到壽命結束才夠本嗎?」
我情緒激動的怒視著漸凍魔卻無法怪罪他。人生之所以會走到這個地步最終還是因為自己的選擇,選擇為別人的期望付出而不是選擇無視。
「妳要結婚、要和媽媽一起工作、要扛管理職,這些都是妳自己下的決定,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本來就是妳該承擔的。」
漸凍魔冷漠的看著我,就好像這一切是我自己活該。
「我知道我該承擔,所以我都默默承受,只有在遇到處理不來的困難時,我才會找人討論,可是得到的回應卻總是認為我在抱怨,殊不知那其實是我的求救,問題得不到解決,壓力也一直滿載,這樣生活久了怎麼能不生病。」
「所以呢?」
漸凍魔將手臂環在胸前,直勾勾的望著我。
為了工作,我把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客戶身上,和孩子的關係也越來越疏離,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的自己其實也過著這樣的生活。
在我還是國小的年紀,爸爸在大陸打拚,媽媽當時為了改善家裡經濟,進到了這間公司開始做業務,我除了要幫忙照顧弟妹外,還要當媽媽抱怨主管的垃圾桶,過著偽單親的生活。那時候好水果要送客戶,爛水果要留在家裡吃,和媽媽對話,媽媽也總是心不在焉,客戶的事情比孩子重要,於是『業務工作會剝奪對孩子的照顧』這個印象便烙印在我小小的腦海裡。
2012年9月,我二十九歲,兩個孩子正處於剛好能上幼稚園的階段,當時已經身為區經理的媽媽正面臨缺組員的窘境,考核岌岌可危。當媽媽邀請我一起工作的同時,我想著嫁人後還能以這種方式回報媽媽也算是盡孝的一個機會,另一方面大兒子發展遲緩需要每週兩次的早期療育,一般工作無法一直讓人請假,若要找工作,擁有時間彈性的業務工作是我目前最好的選擇,於是我壓抑著對業務工作的抗拒,勉強自己一頭栽進這個行業成為了業務。
而如今兩個孩子慢慢長大了,我卻複製了媽媽當年的情況,步上了我小時候最討厭的那條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和我一樣,父母忙著賺錢,自己只能照顧自己長大,還沒化解代溝又累積更多的隔閡,這樣的親子關係在還來得及改善之前,我想要做出改變,跳脫那條和家人越走越遠的軌道。
「所以…我要想想接下來的人生該怎麼過了。」
「妳不感謝我嗎?若不是我的出現,妳怎麼會重新審視妳的生活呢。」
「是該感謝你,至少我已經意識到再不做些什麼,我很快就沒機會了。」
漸凍魔莞爾而笑,在那之後我昏睡了很久。
ALS是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在台灣又名為「漸凍症」,與癌症、愛滋病等疾病被視為絕症之一,想對這個疾病更加了解可參考漸凍人協會官網,也歡迎您發揮愛心成為漸凍人的守護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