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面信念所製造的災難是不可逆的,避免災難變得更嚴重之前,最重要的是找到原因並處理。
將一杯乾淨的水倒入充滿淤泥的池塘裡,儘管這杯水有多麼清澈,在倒入池塘後,原來清澈的水也會因為游魚攪動池底的泥沙而逐漸混濁,如同我現在的職場,我不懂公司為何總要我們往池裡倒清水,卻不動手清淤泥?既然改變不了環境,那我也只好改變我自己了。
回國之後,這趟旅程讓我更加明白,終究還是要離開這個工作環境才能真正的好好休養,於是我寫了公文自請降職,先處理職務的事,之後等交接完便打算辭職養病了。
「妹妹問妳明年4月韓國看櫻花去不去,費用媽媽付。行程會以妳的體力為考量,妹妹想帶妳去走走,要先訂票。」
12月中,媽媽突然傳了訊息給我。
「明年4月太久了,不知道那時候身體狀況會怎麼樣。」
漸凍症的病程本就無法預測,向來是今天的狀況比明天好,更別說幾個月後還能不能走路,難得妹妹有心製造機會,但對於不確定的未來,我無法做出不能負責的承諾。
「可以啦,只要能走都可以。」
「問題就是走不開啊,不是心態的問題。」
撇除生病的因素,我手上的工作還是很多,而且我也不能把孩子丟給先生,自己一直跑出去玩。
「放下、放寬心,怎麼說走不開?孩子我們要陪他們一起長大,不也需要我們身體健康才能陪伴不是嗎?」
「妳知道當你們對我說要快點好起來、要健康這些話,對我來說本身就是一種壓力嗎?因為我根本辦不到,為什麼總是希望我去達成這種不可能的期待呢?」
媽媽的話裡總會透露出尚未接受我是漸凍人的事實,我的孩子還小,等他們長大還要十幾年,對一個漸凍症患者來說,這樣的承諾既辛苦又折磨,我甚至不敢想像當我臥床時,家人會希望我早點離開減輕他們的負擔,還是希望我留著一口氣陪他們能多久是多久?有時候那些看似鼓勵的話,其實是他們想要的,並不是我想要的啊!如果真的為我好,那就不要再對我有任何期待和執念,也不要逼我答應什麼、給任何承諾,當沒有了情緒勒索以後,才能真正的談論放下。
「當妳離開區經理位階心態就會不一樣了,就像這次去山東,感覺不是很好嗎?對身體也有幫助。」
「我今天早上忙到沒吃藥,去山東,每天早睡早起、三餐正常,運動還可以走到一萬步,累了車上就可以休息,可是上班能這樣嗎?」
我思考過出國旅遊期間為什麼病程停滯了,和公司同事、主管出遊並不會讓心情放鬆多少,但那幾天和平時生活最大的差別就是生活作息變正常了,而媽媽卻認為影響我的是心理因素,覺得是我對這個疾病沒放下、沒放寬心。
「若妳要休息也可以,轉換身分成為組員就可以準時上下班。」
我的打算是辭職養病,想放下這個工作的所有是非,不想再被權利鬥爭和利益關係給綁在公司,可是媽媽卻希望我持續上班,她在意我的勞健保,在意我未來能領多少退休金,而沒說出口的或許是在我失去收入後,就會成為他們的負擔。
「又不是轉組員就沒事了,組員也有業績考核問題,客戶要跑得比經理更勤,我就很好奇我每天這樣賭生命騎車上班你們難道都無所謂嗎?」
「業績媽媽再幫妳,車子去加裝兩輪,我每天都擔心妳騎車,所以我才會說搬回家,我可以載妳。」
「是手跟煞車有關,又不是腳的問題,而且沒相關證明也不是說要裝輪子就能裝的,所以讓我搬回家的用意是讓我休息還是為了讓我繼續上班?」
「搬回家可以就近照顧,也能提供孩子有正常的飯食。」
「我只要待在家,他們就會有正常的飯吃,不用特地搬回家。」
「那就早點回家,當組員就沒太多罣礙,若覺得不行就再轉承攬。」
對於離職,我和媽媽仍各持己見,溝通還是不在一個點上,以我的理解,媽媽的區裡少了建勳又少了我,考核又會再度出現危機,雖然媽媽一直說是為了我好,為了我的將來著想,但就算我真的能活超過二十年,二十年後我躺在那裡要死不活的,也還不到能領退休金的年紀,這樣看來媽媽面臨到的損失似乎比我得到的利益更迫切。
更讓我感到生氣的是,媽媽明明是我最親近的人,多年以來也一直看著我在職場上受到許多委屈,明知道我未來能自由活動的時間所剩不多,卻為什麼總是不願意理解我,更要將她的執念加諸在我的身上?就當我提早退休不好嗎?讓我在還能擁有自由的時候過得舒心自在不可以嗎?當初降世為人也不是我自己的選擇啊,我是一個個體,擁有自己的人生,既不是父母的附屬品,更不是用來養老的資產,子女對父母的孝心應該出於心底的感激,而不是建立在父母的要求上,就像人與人之間想要得到尊重,那就必須先尊重別人,無論這個別人是你的誰,我們都不應該把別人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神明說要對家人還債,我更相信這個所謂的『家人』其實指的根本是我的原生家庭。
『雞蛋不要放在同一個籃子』也適用這個情況,這份工作做到這裡我也該停損了,更何況我和處經理道不同不相為謀。離開這個充滿負能量的職場不單單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挽回被『經理』所取代的『媽媽』這個身分,或許媽媽沒想過把女兒帶入同個職場會帶來毁滅性的災難,並且漸漸消磨掉這份最重要的親情,雖然賺了金錢,卻失去了其他更重要的東西,我認為如果我要掙脫這條軌道,第一個方法就是要對這個職場徹底的『斷捨離』。
12月21日,公文生效,區部派了專員正式接替我原來的工作,我和婉婷又一起回歸到媽媽的區裡當組員,看著處經理對著到職還不滿一年的專員好聲好氣、以禮相待,不只給他許多人力資源,也不干涉專員對區的管理方式,有了這麼大的對比,我才知道原來處經理以前對我的種種都是雞蛋裡挑骨頭,只是單純看我不順眼而已,並不是我真的做得不好。
回到組員身分之後,有時媽媽和部長開會回來會跟我轉述會議情況,說部長會問候我,詢問我的病程進展,並感慨地表示對於我的際遇真的感到可惜,明明是個有能力的人,卻因為疾病不得不放棄原來的仕途,甚至還承諾只要有他在,即使我無法正常的出勤,只要考核不出問題,他都可以盡量幫忙。部長這些話等於是下了指令,也成了處經理不能為難我的理由。
少了管理職又沒有服務路段的客戶可以跑,我的工作變得更加簡單,責任減輕了不少,一整天只忙到可以打下班卡的時間就回家休息了,小孩每天放學回家都可以看到我,甚至還能吃到我剛做好的熱飯菜,我終於不再是個只會賺錢的隱形媽媽,家庭生活也開始出現了變化。
不過這樣的工作模式並沒有持續很久,我的病況仍然很不穩定,有時候昨天還好好的,可是早上一起床就能感到自己變得更加虛弱,躺在床上,身上的每一塊肌肉似乎都重得像鉛塊,就好像運動過度一樣疲憊得不想動,有時嚴重抽筋吃肌肉鬆弛劑入睡,第二天疲憊的程度就會更加嚴重,即使睡上十二個小時還是很累,甚至連起床都有困難,好在現在的身分在工作上沒有背負太多責任,我總算能夠放心請假在家休息,也不必再像以前一樣,為了要處理區裡的事而勉強自己一定要去上班了。
「妳好廢。」
漸凍魔看著癱軟無力的我,捂著嘴在一旁竊笑。
「怎樣?你看得很爽是不是?」
「那當然啊,妳的痛苦就是我的快樂呀。」
「那我要怎麼做我們的角色才會對調?」
「想得美哦!」
漸凍魔的笑容依然邪惡,看起來還是那麼惹人厭。
「我也不期待你會說。」
「今天請假耶,時間那麼多,要不要來聊天啊?」
漸凍魔清閒的坐在床邊,用手指戳了幾下我無力的手臂。
「你很閒喔?我沒事一直跟你聊天幹嘛。」
「不然妳說說看,妳現在躺在這裡還能做什麼?」
「當然是睡覺啊,不然咧?」
「嘖,真的很廢。」
「你以為我願意喔,也不看看是誰害的,罵屁啊。」
「又我?妳要是能多愛自己一點,我今天還會在這裡嗎?」
「這話什麼意思?」
「妳是不是覺得用生病的方式離開職場最合理,這樣才不會有人怪妳?是不是生一個永遠都治不好的病,就能擺脫一個又一個永無止盡的高標準和期待?」
漸凍魔的直白總能給我一記暴擊,或許這才是確診當下產生一絲喜悅的主因,漸凍魔看我不說話又繼續接著說。
「妳認為不傷害別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傷害自己,明明對現況不滿又沒有勇氣改變,即使痛苦的想死,理智又告訴妳為了那些人事物這樣實在很蠢,但是一邊這樣想,妳自己又一邊將自己往死裡攢,一直壓抑著、忍受著,總想著『生病』其實也是對『現況』的一種解脫,自己都不想好好的活,卻又矛盾的期待有人能救妳,既然心願如此,我不就來了嘛,妳怎麼又怪我呢?」
漸凍魔就像個機關槍般炮火猛烈地說個不停。
「其實妳一點都不正面,妳現在的所有表現都是妳那該死的理性腦在刻意忽略心裡的感受,很多時候是理性腦在騙妳,讓妳相信妳很樂意,以為做的決定都是對的,還固執的要自己做了決定就不後悔,可是妳的內心其實根本就排斥某些選擇,理性和感性就不能平衡一點嗎?受了委屈卻還在意別人會怎麼看妳?在意媽媽的面子掛不掛得住?有人讓妳沒得選擇嗎?以和為貴就一定是對的嗎?當妳離開公司以後別人愛怎麼講妳就怎麼講妳,就算是造謠妳也反駁不了,那又怎樣呢?別人造的口業就讓別人去承擔啊,妳有必要承受那些壓力嗎?在妳感到厭世的當下早該重新審視自己的選擇到底該不該修正了,不然今天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呢?」
漸凍魔說的話,一字一句都重擊著我的心讓我無法反駁。
「之前妳說妳在崖邊,那我伸手救妳又錯了嗎?現在妳想選擇抓緊我還是選擇往下掉都隨便妳,反正我既然來了,就不會輕易離開,要死要活我都能成全妳。」
漸凍魔越說火氣越大,離開的時候還哼了一聲。
確實,要不是我厭世的意念太強烈,我想漸凍魔也不會出現,從小到大在壓抑自己的環境中成長,也獨自經歷過幾次幾乎是憂鬱症的時期,我相信有許多負面信念和創傷老早就深深烙印在我的潛意識裡,漸凍魔這席話無非是要告訴我正視那顆滿是傷疤的內心,或許傷口直到現在都還在淌血,身為主人的我才是最應該主動出手,在第一時間進行救治包紮的治癒者。
ALS是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在台灣又名為「漸凍症」,與癌症、愛滋病等疾病被視為絕症之一,想對這個疾病更加了解可參考漸凍人協會官網,也歡迎您發揮愛心成為漸凍人的守護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