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凍魔來襲-13

　　2019年的10月底，偉家正式離職了。建勳在和處經理談過後，工作態度並沒有任何改變，同樣遲到、早退，甚至連假都沒請直接消失，我不知道為什麼談過之後狀況還是這麼僵持不下，處經理願意和建勳談就表示他不想這麼輕易放他走，而建勳一向做事果決卻沒有馬上離職也可能還在考量什麼，我被夾在中間真的很難受，所以我決定還是直接找建勳聊一下，看他現在到底有什麼打算。

　　這天我和建勳約好一起吃晚餐，我們在公司樓下碰面，許久未見的他和上次見到偉家的感覺很像，同樣都是一副有心事的表情。

　　「你最近還好嗎？有沒有正常吃飯啊？」

　　「有啊，餓了才吃，不餓就沒吃。」

　　「這哪叫正常吃飯啊，你比之前還要瘦了耶，不能再瘦了啦。」

　　「還好啊，死不了。」

　　建勳說話的感覺有點厭世，這可不是好現象。

　　「那你現在想吃什麼？你這麼挑食，給你選吧。」

　　「沒想法，反正吃東西就只是為了生存而已。」

　　「齁，幹嘛這樣，不然吃那間日式料理好了。」

　　「嗯。」

　　公司附近有很多特色餐廳，我們找了一家還算平價的日式料理店，進去坐了下來點了餐。

　　平時我很少主動跟建勳講自己的事，關於我，大部分都是媽媽說給他聽的，媽媽就像是我未授權的發言人，也不管我到底想不想讓人知道這麼多，有時還會將自己揣測的想法當成我的想法說給別人聽，也因此在同事面前我除了沒什麼隱私可言，也讓他們對我有了很多與事實不符的想像，在這樣有朋友和親人並且參雜著利益關係的職場裡，心裡有許多話我也不是想說就能說的，所以我幾乎不會跟建勳訴苦或說什麼，但這次我應該要讓他知道我的想法了。

　　「我應該最近會從管理職轉一般業務了，可能也做不了多久就會離開這個公司，可是處經理又一直提我媽會降職對我情緒勒索。」

　　「我上次也是啊，處經理跟我聊的時候也在講這個。」

　　我想起似乎很久沒有這樣注視著建勳了，這才發現以往總是神采飛揚的他如今已是一臉黯淡無光。

　　「我知道你想離職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所以你是這個原因才沒走嗎？」

　　「算吧。」

　　「可是人生是自己的呀，你要做什麼工作關乎到你的未來耶，我覺得你不用管這些啦。」

　　「想離職也有一些其他的原因啊，現在單位的狀況妳也知道，有什麼雜事都叫年輕人做，我是進來做業務的，又不是進來打雜的，而且薪水不穩定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如果沒業績，我有一半的薪水都要拿來繳房租，根本不夠用。」

　　我承認無論怎樣偉大的理想抱負，有時在現實面前就只能淪為空談，好比我想建立一個年輕人的團隊，並試圖帶領他們前往下一個目標，沒想到卻遇到得絕症這種八點檔的狗血劇情，也因此悟出了一個道理，在別人追求夢想的過程中，有人會以為搖旗吶喊的要對方『堅持下去』是一種鼓勵，殊不知要他們在錯的事情上堅持反而是限制了他們更好的發展，就像讓生病的我堅持在這個職場，最終只會換來加速的病程及錯失未來更多的可能性。

　　「我以前也這樣想過，像我現在做的這麼累，還不如去做便利商店，工時固定，薪水又穩定。」

　　「對啊，其實一年前沒有保障薪的時候我就想走了，只是想說妳晉升經理不知道會不會有其他的發展，所以才沒走，怎麼知道日子反而越過越慘。」

　　「那時是因為你挺我吧，就像現在你還撐在這裡沒走一樣，不過也因為這樣，我對你感到很抱歉，我知道這份工作給你不少負面的印象，我甚至不曉得當初找你進來公司到底是對還是錯，不知道這裡的經歷對你是不是真的有幫助，我還想過我們會不會結束同事關係以後就變成陌生人了，所以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聊這些。」

　　「是有學到一些東西啦，而且妳對我也已經很幫忙了。」

　　「那這樣以後我打電話給你應該會接吧？」

　　「會啦。」

　　建勳笑了，感覺說出了心裡話讓他暢快許多。

　　「那之後你還想留在台北嗎？」

　　「應該不會吧，可能會去台中或高雄，之前我就一直蠻想去台中發展的。」

　　「有打算什麼時候過去嗎？」

　　「嗯⋯我就做到這個月結束吧，之後我應該會先去台中找房子，工作的部分到時候再慢慢打算。」

　　「這樣也好。說到找房子，我最近也在看房子耶，小孩長大需要自己的房間了，有時候我也蠻佩服自己的勇氣，有工作的時候沒換房，反倒是生了病之後才決定要換房背房貸。」

　　「這樣經濟不會出問題嗎？」

　　「我打算辦三十年的房貸，緩繳三年，以我現在的病程這麼快來看，我賭兩三年內就可以領保險金了，到時候再來還房貸吧。」

　　「萬一沒有怎麼辦？」

　　「三十年內總會遇到吧，漸凍人沒有活這麼久還不全殘的啦。」

　　「妳要好好保重欸。」

　　「你也是啊，如果明年還有辦烤肉，而且我還走得動的話，我一定會去。」

　　「我相信妳可以的啦。」

　　那天，我和建勳算是好好道別了，11月底，建勳正式離職，看著他收拾辦公桌，我知道他當下的心情也是百感交集。在偉家和建勳離開公司之後，我也封存了我們作為同事相處的那段時光，少了他們的陪伴，沒了過往的笑鬧聲，上班的精神食糧從此短缺，堅持在這個工作崗位的理由也因此消失了。

　　2019年12月，倍增月結束了，同時也是大家瘋狂休年假的時候，公司通常會在這個月份安排出國旅遊，今年則是晚去早回的山東之旅。距離我上次出國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以往長天期的旅行我總是放不下孩子而沒有參加，但這次我突然很想跟著去，比起以後行動不便才要出國玩，還不如把握這次機會玩得盡興一點。

　　12月8日週日晚上，媽媽叫了一台機場接駁車，集合了幾位同仁一起搭車前往機場，還好這次有婉婷和我作伴，不然和一堆長輩出門，我還真的和他們沒什麼話題可聊。其實公司的旅遊可以帶客戶，如果不是熟得跟朋友一樣，這樣的旅遊活動會很像工作，更何況還有長官同行，常常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想太多的人是玩不起來的。

　　「部長，其實這是我人生第二次出國耶。」

　　飛機上，我的座位恰巧在部長旁邊，平時只有開會才會和部長講話，現在突然這樣坐在一起，感覺不聊天也很奇怪，而且職級差這麼多，到底該聊什麼才不顯得無腦又尷尬？雖然業務腦袋訓練久了很容易就蹦出許多話題，但避免踩雷，我還是先和部長話家常，之後再看部長要聊什麼我再接什麼好了。

　　「如果有空可以多和家人出國走走，像這種員工旅遊，我是定義成來工作的。」

　　「哈，部長我也這麼覺得欸，其實公司的旅遊都帶有目的，都是想透過互動和客戶或組員促進感情，說好聽是出去玩，但其實還是在工作，心裡上放鬆不了。」

　　「嗯，隨時要顧頭顧尾，就算活動包給旅行社，只要有出狀況還是要了解、處理。」

　　「放鬆不了，那還出國幹嘛？」

　　漸凍魔突然亂入了我和部長之間的對話。

　　「走開，你現在不要來煩我。」

　　「妳幹嘛這樣，嫌棄我喔？我可是妳的知己耶。」

　　雖然漸凍魔把話說得很可憐，可是我覺得他話裡藏著笑意。

　　「我現在在坐飛機，被綁在椅子上耶，我旁邊還有長官，誰知道你會不會突然又讓我抽筋還是怎樣，出來玩我可不想在大家面前出糗。」

　　「妳都已經端不了碗了，出糗也是遲早的事啊。」

　　漸凍魔又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好，算我拜託你，你能不能在這段旅行期間不要找我麻煩，等回國之後你想怎麼整，我就讓你怎麼整可以嗎？」

　　「這可是妳說的喔。」

　　漸凍魔總算願意走了，六天的山東之旅，吃了一堆海鮮，住了高級飯店，看了很多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看到的風景，這一趟，我已經把它當作是人生最後一次出國旅行了，而漸凍魔也算守信用，這幾天讓我過得十分舒適，休息得非常好，甚至還有了漸凍魔已經離開我的錯覺。

　　不過這次出國也可能真的是我這輩子的最後一次了，因為在回國不久後，堪比SARS的新冠病毒(COVID-19)突然爆發肆虐全球，各國開始封城，直到2022年仍未見停歇，各式新形態的變種病毒使疫情一再失控，染疫死亡的人數仍不斷地持續攀升，全球皆陷入危機和恐慌之中，真要等到全體免疫，人們可以盡情暢遊各國的那天，我估計我就算有命見證，也已經沒有足夠的體力想去哪就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