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覺得當家裡少了一個人,就
很像是多了一個空格,每個人都拚了命
的要去填補它,就算格子是方的,我是
圓的,也要把自己削成正方形,血跡斑
斑的塞進去。
我應該早就忘記自己的形狀了。」
「藉口吧?」
耗子安靜了一會兒,我幾乎可以聽見他
在風裡微弱的嘆息。
「你要說是就是吧。」
他的口氣輕描淡寫,一會兒後海風又起
,我們又都靜了下來,彷彿剛剛誰都沒
有說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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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撿起箱子,把所有東西都放回去,包
括那兩台Call機,大頭好像想說什麼,
最後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他說他想吃晚餐了,我說要不要吃火鍋
?
「我們兩個嗎?」
「對啊,反正也清了這麼多箱子了,乾
脆連冰箱也清一清好了。」
我沒有準備好鍋底的習慣,雞湯塊兩塊
,冷凍庫還有半隻雞,拿下來解凍一起
,大頭說沒有肉片他不行,我叫他自己
去補貨。
「你有沒有想吃的?」
我搖搖頭。
其實我只是想找點跟耗子無關的事情忙
。可是過去的記憶一旦被翻攪出來,就
算他已經不在我眼前,我還是覺得歷歷
在目。
他的側臉,他說的話。
他曾經站著的位置。
他的樣子愈是鮮明,我就愈能感受到自
己的陰暗狡猾,有時候我寧可他已經死
了,或者乾脆我死了,我來消失在這個
世界上,這樣這些東西就不必被看見。
比起大頭,我一定是更自私的人。
●●●
兩人的火鍋分外沉默。
大頭不只帶了他想吃的肉片,還帶了很
多啤酒,他說火鍋不配酒他渾身不對勁
,但我知道他其實不太能喝,從前那個
千杯不醉,吃什麼都想來一手的人,一
直都是我。
我感謝大頭不再往下探問的好意,隨口
搭問著。
「樓上還剩幾箱啊。」「再兩三箱吧。
」「那快收拾完了。」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你這邊火鍋也沒
什麼特別的,料也亂放,每次來你這還
是覺得特別好吃。」
「心意不同吧。」「我後天回去。」「
收假上班啦?」「對啊,也差不多了。
」
「這個差不多是指休假嗎?」我隨口一
問。
「都有啊、三樓的房間啊、我的心情
也整理的差不多了。」
我們沉默地吃著火鍋,大頭突然開口
:「我沒有去小兔的告別式。」
「為什麼?」
「一方面她不准我去,一方面我也不
確定……我不知道她死了,我是不是鬆
了一口氣。
但這樣整理東西下來,我覺得,還好,
她又成了我剛認識的那個小兔,如果是
這樣的她,我可以記得一輩子。」
大頭吃得津津有味,旁邊那罐啤酒,他
一口都沒動過。
「嗯。」
看著這樣的大頭,我沒有辦法開口告訴
他,小兔最後希望我轉達的事情。
●●●
上次,他們回去的前一晚。
大頭習慣早起開車,所以早早就睡了,
小免睡不著,下來跟我說她想看海。
「太晚囉。」
「我知道,就在外面看看就好。」
我跟著小兔走到屋子外頭,遠處的大海
依然平靜,月光灑在海面上,形成一條
淡薄的道路,更加映襯出小兔的蒼白。
也許,是要交代什麼的吧。
雖然以前就能感覺到小兔的體弱,但這
次見到的她,真的很有不久人世的感覺
。
「剛剛我接到醫院那邊的電話,狀況不
是很好,我可能很難再來了。」
她輕輕地說。
「如果有一天……大頭一個人來,你可不
可以跟他說,不要記得我。」
「忘掉我,他才能繼續往前走。」
「我也會忘記他的,過橋時的孟婆湯,
我一定會喝得乾乾淨淨,一滴也不留。」
小兔雖然瘦弱,但說著這些話的時候,
卻分外堅決。
●●●
每個人往前走的方式都不同。
大頭有大頭的,父親有父親的,耗子或
是小兔,也做了自己的選擇。
無論怎麼走,都依然或多或少的與那些
已經不在的人維繫關係,認真的是傻子
,放不下的人是笨蛋。
而我,我選擇了留在原來的位置,既是
傻子,也是笨蛋。
●●●
最後一天清箱子,倒是簡單。
一樣是一大箱的黃頁電話簿,一箱是衣
物(設計簡直匪夷所思),還有一箱比
較小,裡面滿滿的記事本。
我隨意翻開幾頁,都是數字。
「伯父有算牌的興趣嗎?」大頭吃驚地
問。
「你傻啦,你看,數字都一樣的。」
大頭琢磨著唸了一會兒:「是電話吧,
這號碼?」
「咦?〕
「電話簿呢,丟一本過來。」「用丟的
?你要不要再仔細想一想?」
大頭傻笑兩聲:「沒啦,請遞給我一本
,謝謝咧。」
我從剛剛的箱底再翻出一本給他,他熟
練地找到了折痕,確認了一下。
「有了。」大頭說:「大義花行。」
「啊?」
完全沒聽過。
「伯父喜歡花嗎?」
「什麼鬼問題啊。」
●●●
印象中,我只看過父親帶過一束花回來
。
那天大雨,耗子剛於前個早晨離開這裡
,我無視漲潮,一直說想去看海。
我總覺得耗子就在那裡。
如果不是父親硬拖住我,也許我會去海
底散步吧。現在想想,那天當父親把我
拖回來的時候,餐桌上,是有一束花。
藍色的,白色的,沉默又奔放的一束花
。
「爸,為什麼有花?」「別人送的。」
「誰送的?」「朋友。」
「你不是沒有朋友嗎?」我傻傻地問。
「現在沒有了。」
●●●
「要打打看嗎?」大頭問。
「打了要問什麼?」
「欸……我也不知道,報你爸的名字?
看他們知不知道?」
「然後他們問了就跟他們說,啊,他去
年走了?」
「好像也怪怪的。」大頭長嘆了一口氣
:「伯父應該是個純情的人吧。」
「可能吧。」
「會不會每年都打電話請人家送花?」
「老實說,我很難想像他會做這樣的事
。」
「你真的不問問看嗎?」大頭再度提議
了一次。
「有什麼好問的……該知道就會知道,
而且說真的,知道了又能怎樣?人都走
了。」
「是啦,可是總像懸著個什麼東西。」
「那就繼續懸著吧,一輩子也不太長,
懸著懸著時間就過了。」
對父親的祕密,我不是沒有興趣,但要
在大頭面前攤開這一切,我有點為難。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們真的是父子
。 他不願意說的,我也不願意讓其他
人知道。
●●●
大頭說下次再來要很久了,想再去看看
海,我說好啊,我再收拾一下就下山,
讓他先走。
我到的時候,大頭正坐在堤岸上,望著
遠方的海,他沒有回頭看我。
雖然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我卻明白
這個人,是多麼孤單與寂寞。
我也是。
「欸,阿則,我想你應該要往前走了。
」
我坐在他旁邊時,大頭突然開口說。
「什麼叫往前走?」
「耗子那Call機啊,你看要不要再找個
機會還他,不然我還他也可以,就說我
忘記了,清房子的時候找到了。」
「不要。」
「為什麼?你明明知道那個對他很重要
。」
「我跟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連讓他恨
我的機會都不能有嗎?」
大頭沉默了一會兒:「可是如果這個代
價是讓你永遠無法往前,你不是很吃虧
嗎?」
「我願意承擔這個。」
「那CALL機啊,我剛趁你不注意的時候
偷偷拿下來了。」他把它們遞給我:「
我不知道哪個是他的,哪個是你的。」
「所以就全部拿下來了。」
「你再自己看著辦吧。」
「我好歹是因為小兔死了才這樣,但你
實在不必非得活得像個死人。」
我一句話也沒有回答,握緊了這兩台黃
色的CALL機,它們幾乎染上了我的溫度
,熱得發燙。
就像當初的耗子一樣。
「幹-------!!!!!!!!」
我突然對著天大吼,猛力一丟,把手上
那兩台機子狠狠地丟出去,一台進了海
裡,一台落在沙灘上,我又衝過去,狠
狠地把它踢進海裡。
「都沒有了!這樣可不可以!」「都不
要有!」我對著大頭大吼,大頭只是走
過來,用力地把我推在地上,蹲在旁邊
說。
「這樣很好。」
我愣住了,只能看著他。
「太陽要下山了。」大頭說:「但月亮
會起來,然後下去,明天太陽會再爬起
來。」他說。
「你明白嗎?你不能一直留在那裡。」
我忍不住哭了。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哭泣,是因為父親
離世?是因為耗子?是因為那兩台CALL
機?還是因為我自己?
我哭了好久好久。
●●●
隔天早上六點,天濛濛亮,大頭準備返
回北部。我紅腫著兩隻眼睛起來送他。
他笑了。
「有什麼心得嗎?」臨行前我問他。
「有啊,我死掉以前一定要把所有東西
都丟掉。」
「哈,我也是。」
●●●
等大頭離開後,我再度進入了三樓的房
間。
最後一箱清掉後,房間頓時變得空蕩蕩
的,我環視了一下周圍,轉開鐵絲,打
開陽台的門,讓風透進來。
最後一次父親走進來的時候,在想什麼
?
父親久病厭世,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已經
到了需要用尿布的程度時,非常驚訝。
他趁著我睡覺的時候,爬回了三樓,房
門沒有鎖,他進去後轉開了用鐵絲繞圈
的陽台門,一躍而下。
自那之後,我無法再進那個房間。
彷彿只要我不打開那扇門,父親就永遠
還在裡頭。
父親沒有留下什麼一言半語,只留下了
這間房子跟滿滿的祕密。
「為什麼?」
我試著開口問,但房子裡除了我的聲音
,什麼都沒有。
我拿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