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12-Tranquility

2022/02/23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最近,院裡來了個外地人。

他說他的名字叫陳三,我看不出他年紀
,只覺得他眼神裡似乎藏了說不出的滄
桑,他問我多大,我說我十六啦,他沉
吟一會兒後說他虛長我幾歲,讓我叫他
三哥。

我沒有哥哥,頭一次喊出三哥這兩個字
,總有些許不適應跟那麼一點點的新鮮
,往來幾番多喊了幾次後,也真覺得他
就是哥哥了,偶爾做起事來也有幾分耍
賴。

三哥倒是沒說什麼,事情撿起來,一併
做了。就像照顧自家弟弟一樣。

我奶奶住在養老院裡,住了近十年,身
體依然健朗,我每個暑期會來打個沒什
麼錢的工,說是打工,也就是陪眾位老
人家們說說話。

我跟父母抱怨過幾句,但他們平日忙,
我暑假來這裡他們也省心,所以即便我
年年抗議,苦差事還是沒有一年閃得掉


但今年不太一樣,因為多了一個三哥。

●●●

院裡目前有一十三間房,扣除了看護的
醫生及護士外,大小事主要還是由我跟
三哥處理,所幸這群老人們也大都能自
理,除了奶奶隔壁房的那個大叔常常要
人幫忙搬他上輪椅,也沒什麼需要勞費
心力的。

只是我有時候嫌累,還是會裝死把事情
賴給三哥,等三哥做完了才死皮賴臉地
去看看狀況。

「三哥,重嗎?」

「你覺得他重,他當然就重了。」
「他覺得他的腳斷了,當然就會是斷的
。」 

三哥說話,我是服氣的,但不得不說,
他的話常常都是莫名奇妙的。

●●●

養老院後面有個小山坡,夕陽時分我常
從後門溜出去,延著旁邊那條小路爬到
頂上。

即便已是夕陽餘暉,底下城市一樣閃耀
,我特別喜歡靠在山頂上那棵大樹,盯
著紅紅的太陽沉入遠遠的地平線。

百看不厭。

我帶了三哥一起來,半炫耀似的「我的
祕密基地啊」,三哥是跟著來了,撇了
一眼,倒沒說什麼。

但陪著我看夕陽的時候,他總會在旁邊
抽根菸。

「三哥,我如果問你事情,你會生氣嗎
?」

他沒有回答。

「你背上那道長疤,怎麼來的?」

「給人砍的。」「什麼人啊。」

三哥沉默了一會兒:「舊識。」

我之前撞見過一兩次三哥的背,他並沒
有特別隱暪,疤是癒合了,但就像條蛇
一樣在背上張牙舞爪,說有多難看就有
多難看。

「三哥,我可以摸摸看嗎?」可我真是
滿滿好奇心啊,奶奶以前常說我早晚會
被自己害死,但是讓我憋著不說話我更
寧可早點升天啊。

「不行。」三哥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
:「該回去了。」

「不讓我摸我不回去。」我耍賴。

「那你就繼續待著吧。」三哥沒有理我
,瞄了一眼外頭的天色:「再晚一點你
應該也不會太好過吧,早點回來。」

然後他就走了。

不知道為什麼,三哥的話讓我心底一陣
寒,我隱約有些不舒服,天色已暗,說
不出的恐懼油然而生,總覺得哪裡似乎
也有著一把大刀,等著從我背後落下。

「三哥--!等我啊,三哥!」

●●●

奶奶病了。

看著身體向來硬朗的她竟然下不了床,
還高燒不退,我萬般驚訝--我總覺得
她老人家只是動作慢了一點,只要我調
皮,她隨時還是可以拿起掃把追在我後
頭把我打個半死。

這樣的奶奶竟然病了。

我不眠不休地待在奶奶身邊,但有一天
三哥說,讓我出來一會兒。

再明亮的太陽也會有需要休息的時候,
他說。

●●●

「你奶奶會沒事的。」三哥帶我去小山
坡上,正值夕陽,又拿出他那包菸。

「你怎麼知道?我問醫生,他們都光嘆
氣,不說話。」

「她的時間又還沒到。」

「你又不是閻羅王,難不成還知道每個
人的時辰呢。」

「我們這種……」三哥嘆了口氣:「生
死看多了,是人是鬼也都分不清,知道
時間又算什麼。」

「三哥,你又說些奇怪的話。」

「總之,你要你奶奶好,就別靠過去了
。」

「為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每年你只有這
個時候才能來這裡呢?」

「因為只有這個時候才放假啊。」我理
所當然地回答,差點錯過了三哥眼中閃
過的一絲驚異,但他沒說什麼,只頓了
一會兒:「也是。」

●●●

「三哥,外頭是什麼樣的。」
「就那樣。」
「你以前是什麼樣的?」
「不是好人。」三哥說:「跟現在不一
樣。」 
「再多說一點。」

三哥嘆了口氣道:「我年輕氣盛的時候
,也是咨意妄為的。但就是太堅持了,
所以傷了很多人。

現在跟他們這樣,每天開開心心的,我
覺得蠻好的。」

聽著他說的話,我心裡頭突然有著說不
出的煩悶,想了一會兒,也只能擠出:
「你何必說這種話。」

「什麼話?」

「你明明還沒這麼老。」

「我是老了。」

「年紀到了嗎?」

「證件上不過就是數字而已,能決定什
麼?」

「你已經站過山頭,看過居高臨下的風
景,你可以說下山就下山,可我還沒到
那兒,我就是要上去看一看。」

「就算到底了,什麼都沒有?」

「山頂上,肯定連屁都香的。」

他笑了:「有機會的話,年輕人,出去
看看也好。」

「三哥,我不能跟你一起出去嗎?」

他停了一會兒,又笑笑:「山,只能自
己爬的。」

●●●

回去後,我聽了三哥的話,不去奶奶病
房裡。取而代之的就是其他各個老人家
的打擾,這院裡一共有十三房。

我起床就先問候了奶奶隔壁房的大叔,
一個人獨力把他搬到輪椅上,他挺老實
的,喚了我聲小寶啊,我說我不是小寶
呢,他也沒說什麼。

我把他推去交誼廳後就去另一房找陳老
太太,陳老太太更沉默了,手裡總是緊
緊握著項鍊,我說什麼都她都當聽不見


但李媽媽就很喜歡我,看見我就暖陽似
的笑,問我吃飽了沒,上學的怎麼樣了


等我忙完這些老人家,才發現,不見三
哥。

「李媽媽,你今天有看到三哥嗎?」
「三哥是誰啊?」
「就那個年紀比我大上一點的,叫陳三
的,也常來幫忙的那個……」

「小夥子,我每天看到的就你一個啊。


我心底莫名一陣寒意。

●●●

你會選擇你看到的世界,我突然又想起
了三哥偶爾掛在嘴邊的這句話。

我一回頭,他正站在門邊看著我,神情
淡漠。

「今天來晚了。」他說。
「三哥……」

「想問什麼?」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囁嚅不安地擠出:
「你是鬼嗎?」

「我想我這次應該是死掉了。」三哥說。
「什麼時候的事?」
「剛剛,所以才耽誤了來的時間。」

「三哥,你在說什麼?」

三哥領我去另一間房,無論是人還是鬼
,他畢竟還是我的三哥,而且被好奇心
淹沒一切的我,沒道理不跟上。

「不管是人是鬼,都只看到你想看到的
世界,比方,你每次都跟我說這裡只有
十三間房。」

「但你怎麼從來都沒想過要算算,是不
是有十三個人呢?」

三哥打開了最後一間房。

醫生,護士都在裡面忙著,三哥(亦或
者是三哥的身體)躺在床上,心電圖看
起來是要停了。

我抬頭看看站在我身邊的三哥。

「你真是鬼?」

「嗯。」

「剛剛死的?」

「嗯。」

「那之前我看到的你,是人還是鬼?」

三哥笑了。

「我躺在床上太久,究竟是人還是鬼,
也搞不清楚了。」

●●● 

三哥帶我走出了養老院,往後門走去。

他一路跟我解釋這個院裡的病人們,沒
有人是醒著的。現實的意識沉得太深,
魂魄只好慢悠悠地飄出來,走路,看電
視,閒搭兩句,過著他們的日子。

他一邊說著,我一邊看著那些沒闔上門
的病房們,每張床都躺著一個人。我們
經過奶奶的病房裡,奶奶的床上躺著奶
奶,但奶奶的椅子上,也坐著奶奶。

她已經好得多了,對我笑笑。 
我也對她笑笑。
「就是殘影吧。」三哥說。

「可是……那我平常看到的那些……」

「人會選擇看到的世界,所以你也選擇
了自己可以理解的模樣吧。」

「那奶奶也是?」

「她應該也昏迷十年有了。」

「可是我每次回來看她的時候,她都挺
健朗的啊,還罵我不長進什麼的。」

「我說,你也該好好看一看了。」

「看什麼?」

「看你為什麼還沒投胎。」三哥的口氣
鎮定。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三哥,你傻了,
我還沒死呢要怎麼投胎?」

「你再仔細想想。」

三哥的話帶出了我一絲微薄的記憶,有
道莫名的閃光,在黑夜裡。

十年前,在那個小山頭。
我讚嘆完了夕陽的美好,天色已暗,正
準備下山。

旁邊的草叢有奇怪的聲音。

如果我不過去就算了。
偏偏我就是個好奇心過盛的人。

草叢裡躲著的不是山豬,是一個負傷甚
重,殺紅了眼的男人。

他是三哥。

●●●

「當年,我錯殺一人,還是個孩子。」

「我總想著等我死了要還債,但死不了
,也等不到你來索命,沒想到一被轉院
到這裡,就發現你在這邊閒晃。」

「三哥,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看你奶奶,年年變老,十年了,你
卻一點都沒變過,還是當初……」三哥
的聲音有點艱難:「我殺你的時候的樣
子。」 

●●●

我們已經走到了山頂。

「你大概忘記了,你就死在這裡,我當
時殺了你之後,直接把你丟到山底下,
你的屍體,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找著。


「為什麼要殺我?」

「止不住。」三哥說。

「那時候,我剛被一個…我視如親人的
人偷襲,你們的年紀一般大,我發狂後
一刀砍死了他,沒想到才剛喘口氣,一
回頭又看到了你。」

「我以為他活過來了,倒沒想過是殺錯
了人。」

「對不起。」三哥說:「你本該有大好
青春。」

他深深地鞠躬致歉。

看著他的頭頂,我的心底酸溜溜的,命
都賠上了,道歉又有什麼用,再說,也
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就算再覺得萬
分委屈,一方面又覺得模模糊糊,不知
道該說些什麼。

倒是有個念頭非常堅定,我想著奶奶真
沒說錯,好奇心早晚害死我的。

「老人家的智慧,還是有它的道理在。
」我說:「你起來吧,三哥。」

三哥不肯起。

我嘆口氣道:「三哥,我是不是得永遠
待在這裡出不去了。」

聽到我的疑問,三哥這才直起身來看著
我:「是不至於,大概要再入個輪迴吧
,你算是延遲了蠻久的。」
「我不知道自己死了啊,我每年回來這
裡,也沒人跟我說過啊,大家都對我蠻
好的……」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三哥
,奶奶她……她是不是知道我已經死了
。」

「你奶奶只是老了,又不是傻了。」三
哥沒有否認,只是嘆了口氣。

想起了院裡那些老人家給我的溫暖,我
不知道該為了誰而哭,卻哭了出來。

●●●

「三哥,你殺了我,我應該要恨你嗎?


「你要恨當然也可以,想怎麼清算把我
的肉一片片切下來煮火鍋吃都可以,終
歸一句,是我欠了你。」

「可是我不想恨你。」

「嗯?」

「恨太辛苦啦,就讓你繼續欠著吧。」

坦白講,整個事件就是大家在錯誤的時
間點碰上了,有了倒楣的結果,要我因
為這樣就什麼血海深仇國仇家恨的,也
太累了。

三哥沉默了一會兒後,輕輕地應了聲:
「好。」

但我知道,對三哥這樣的人,這聲好必
定是一諾千金的,我是賠上了一條命給
他,但之後三哥要怎麼還我,說不準要
虧更多呢。

●●●

只捨不得我奶奶。

「放心,也總會遇見的。」

「那現在要去哪裡?」

「要關門了,我們要上路了。」

「三哥,我有個不情之請,走前我可以
摸摸看你背上那條疤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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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o Wang
Amo Wang
人,能量工作者,能量治療請洽粉絲專頁:走路的人。我常常從自己的故事裡得到療癒,我把它們放在這裡,讓它們也能發揮最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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