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叫丁守道。這世界裡三教九流、湖廣海深,除非聽見錢響,他從不想起「營生」這個詞。連早年還有機會餓肚子時也不!
餓著肚子時想的啥呢?想吃的。整個人除了「肚子」之外只剩下一門心思,所有能量內縮在一個點上,只想吃的,渴念得像根繃得死緊的絃,分不出丁點餘力調弄市井修辭。而「營生」這個名詞在體內產生的作用則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原先的那門心思突然被什麼悄無聲息地解放了,懶洋洋地分作幾股,不著力道各自向他方散去,配上愉快的聲效叮噹迴響更令身輕,飄飄然像隨了好夢,一直順著時間綿延,永遠不醒過來。因感受上明擺著和當下的肚子並無關連,丁守道每回聽見錢響、腦海裡浮出這個詞時就放心馳神,想看看清楚,「掙這錢填飽肚子」這回事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他覺得再怎麼新的世代裡都有人依然循舊道營生,同樣,再保守的世代裡也有人開闢新的營生途徑,但無論世界如何變化、人心再怎麼不同,不變的是追求「前不見古人」的道上人多,追求「後不見來者」的道上人少,偏偏,自個兒花了半輩子學下的這門單方的手藝,就有那麼一點兒「後不見來者」的味道。
或許他的生涯從來無關「追求」,所有可能性都膠著在一片乳水早匱的童年裡,從來沒能向異想的他方邁過一步。剛滿十七歲那年,師父拉著他的手探進一具剝洗白淨的禽鳥皮囊,在潮濕、熾熱的柔軟臟腔中,五指剎時成為他全部的眼睛,於心神巨震中感知了自己的本命。自那時起,他就以一種回應童貞的痴心愛著這個沾腥帶血又香味四溢的行當,以致於每回悵惘於「不見來者」時,幾乎受不住那種由孤獨釋放出來的抑鬱與悲傷,彷彿這一條命與連帶的所有努力和願望都虛擲了。
在基隆火車站前遇見這個做了他三十年師父的人時,他正被一巴掌打得牙關震盪,後腦勺長了眼似的看準了往身後一根水泥柱上磕去,驀地感覺背後誰的大手扶上來,沈著穩當地一托、一起,他就這麼十分合於力學原理地憑直覺拿住了重心原地立定,暈忽忽地看著一名布衫男子指著自己恨恨罵:「鎮日裡偷雞摸狗!」的唇形而不知其意。
每看著這男人的臉,他就會想起另一件事 - 當日在基隆火車站前狠狠挨了一巴掌的這孩子原來不叫「丁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