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裡面,寧靜的夏天...」(音樂漸弱) 主持人:「夜已經深了,不管妳有沒有聽到這首歌,都希望妳能知道,有人在默默祝福妳。聽眾朋友,仰望星空,你是否也有思念的人呢?休息一下,我們進一段廣告。」 總會有一首歌能令人想起某些人事物,每當聽見梁靜茹的《寧夏》,我就會想起阿徽,還有那夜的魔幻時光。 阿徽是我當兵時業務上的師傅,我到部時,他已是兩個月後要退伍的老上兵,關於他的傳說很多,有人說他是男公關、牛郎、被包養、外省掛黑道...等,但沒有人真的知道他的過往。 他有本神秘的筆記本,我曾經撞見他將筆記本塞進黃埔大背包的夾層裡,然後再用一堆雜物蓋住,像是誤闖了禁區,當他發現我看到時,只冷冷說了一句:「操!看三小!」然後碰一聲關上置物櫃。 阿徽經常晚上不睡覺,躲在棉被裡依著手電筒窸窸窣窣寫東西,好幾次我深夜下哨穿過寢室此起彼落的鼾聲,還能從他透著光的蚊帳聽見細碎的書寫聲,不知是寫日記?寫情書?還是寫小說?我想也許和那筆記本有關吧。還有件奇怪的事加深了他的神秘性,每當放假大家都是在營區門口湊人頭擠計程車,但總是有輛煞氣黑頭車來接他,當貼滿漆黑玻璃紙的車門關上,他就好像隱身進一個不可知的世界,然後駛向沈淪墮落的霓虹黑夜。 阿徽,到底是什麼來歷? 有一回督導前夕,阿徽被送去掛急診,剩我一個人要面對陌生龐雜的業務,我徹夜未眠翻閱歷年的文件謄本,按圖索驥跟著歷代學長的筆跡印鑑拼湊出業務的邏輯,竟完成了大部分的業務,隔天督導奇蹟般全身而退。 阿徽若無其事像一尾活龍回來了,一邊翻閱受檢過的資料一邊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操!媽的徒弟你可以的嘛!看來你都學會啦,那就沒什麼好教的了。」那是第一次得到阿徽友善的回應,像是獲得了師傅的認同,他掏出銅板投了罐八寶粥請我吃,兩人便蹲在樓梯間吃了起來。 「有沒有女朋友?」阿徽用下巴朝我示意問道,吞了口粥。
「嗯...沒有...吧。」
「有打砲還是沒打砲?」
「沒有,學長。」
「操!那就是沒有女朋友。」阿徽啐了一口笑著搖搖頭,又扒了口粥。
「那學長你有女朋友嗎?」
「怎樣?要我教你怎麼戴保險套嗎?」阿徽套弄著手上的八寶粥。
「所以學長是有打砲那種?」我咧嘴笑著放膽問。
「哇操!」阿徽差點將八寶粥吐出來,狠狠巴了我的頭。 某夜,我獨自躲在連辦室加班,牆上的老舊電扇有氣無力地吹著,不時發出咿呀咿呀的機械摩擦聲,我拿出歷代學長傳承下來的口袋收音機,細細地轉動調頻旋鈕,在無際的雜訊荒原中試圖尋找與另一個世界的聯結,唧唧...唧喳...破碎的雜音開始有了輪廓,自由國度的音樂逐漸清晰,舒緩了營區緊繃的氣息,那是深夜加班最美妙的時光。 當我享受這孤獨又放鬆的一刻,突然有人闖入連辦室,手電筒光刺得我看不清是誰。 「哇操,是你喔。」阿徽關掉手電筒。
「幹!嚇死人了,還以為是夜督勒,學長怎麼會來?」我放下遮光的手回應。
「操,我02-04的哨,睡不著,來連辦室殺時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阿徽拉了張椅子坐下,掏出神秘的筆記本。 白天的暑氣餘威仍在,汗流浹背的我不斷謄寫、蓋章、罵髒話,阿徽則兀自窸窸窣窣不知寫些什麼,電台放送一則則Call in心事與來信點播,我倆一邊竊聽陌生人的心情故事,一邊對他們各種際遇發表苛薄的評論。 主持人以低沈溫柔的嗓音朗讀來信:「接下來是來自台南阿徽的點播,他想要點播梁靜茹的《寧夏》給台中的古婷婷,他想對婷婷說:『妳好嗎?好久不見,我還有三個月就退伍了,軍中的夏天不寧靜,天空也沒有星星,心裡頭有些思念,思念著妳的臉,我一直都想對妳說....』」。 朗讀仍在繼續,我簡直不敢相信所聽到的內容,我有聽錯嗎?是阿徽嗎?那遙遠光年外傳來的深情字句,其源頭竟然就在我身旁?我一時千頭萬緒,尷尬地不敢朝他的方向看。 「轉大聲一點。」阿徽命令道。
「喔好。」 轉動旋鈕,輕快的前奏漸漸揚起。 「寧靜的夏天,天空中繁星點點,心裡頭有些思念,思念著你的臉...」
阿徽跟著甜美的歌聲哼唱起來,這時我才敢慢慢看向他,表情好像帶著微笑邊唱邊寫,這是我第一次聽見阿徽的歌聲,像是變了一個人,是這首歌撫慰了素來火爆的他?還是他本來就有這樣溫柔的一面?不知為什麼,我也跟著唱了起來,就這樣,兩個穿著迷彩短衫的阿兵哥合唱了一首微酸甜的夏日情歌。 主持人:「夜已經深了,不管妳有沒有聽到這首歌,都希望妳能知道,有人在默默祝福妳。聽眾朋友,仰望星空,你是否也有思念的人呢?休息一下,我們進一段廣告。」 「操!媽的我八月就寄了,都兩個月了才播。」進廣告時,阿徽碎嘴唸著,起身去開窗。 一陣強風灌進來,將他的筆記本吹的啪啪作響,快速翻動的凌亂紙頁中飛出了好幾張信紙,飛得滿室都是,我趕緊幫忙將其拾起,微弱燈光下,依然能辨識信紙上的字跡,證實了剛剛心中的不確定,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一個女孩的名字──古婷婷,阿徽將不知如何說出口的千言萬語,寫成思念的名,一遍又一遍,一頁又一頁。 這夜,遲來的點播,多情的晚風,吹亂了被覆蓋的秘密心事,得以窺見阿徽黑夜般的神秘過往中,淡淡星光下有個女孩的身影。 幾年後,偶然想起阿徽,好奇心驅使我在google茫茫網海打撈他,從虛擬世界撈出唯一的蛛絲馬跡是一則關於兩岸詐騙集團被逮的新聞,羅列十來位嫌犯名單當中,其中一位就是阿徽,他的名字很特別,要撞名的機率微乎其微,從年齡推算也相符,想起他走進黑頭車的背影,以及同袍對他的諸多猜想,所有的線索似乎都指向這個難堪結局的主人是他,但我內心深處那晚的記憶仍在為他辯護:「彼個純情的阿徽毋是歹人!」 又過了許多年,當車內廣播傳來這首熟悉的《寧夏》,那夜魔幻時刻的回憶突然飛馳湧現,這麼多年過去了,阿徽過的還好嗎?是否還思念著信紙上芳名的主人呢?我靈光一動,遂在臉書搜尋阿徽的名字,彈指間,螢幕跳出一張熟悉的臉,歲月讓他福態了些,合照裡笑容洋溢的女子想必是他的另一半,關係標註著已婚,她的帳號攫住了我的目光,忽然胸口一熱,她姓KU。 憑藉這兩片在網路汪洋打撈出的唯二拼圖,已經足夠讓我想像、重組、變造出它的全貌,我衷心希望且一廂情願地相信阿徽的故事是這樣編寫的,然後電台主持人會在某個深夜向全世界朗讀:「阿徽走過了人生的不堪與曲折,終於能與思念的人共享晨昏,聽眾朋友,仰望星空,你是否也有思念的人呢?我們進一段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