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出的藝術家模仿,偉大的藝術家盜竊」──畢卡索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是老卓告訴我的,那時,他就是我的畢卡索。
老卓在我家樓下開了間文具店,他常像個隱士埋首在收銀台後方的小空間,那裡有張書桌,堆滿了藝術類的書籍、畫筆、油土、和一堆我看不懂的工具,他圓圓的臉掛著厚重的眼鏡,看起來有些滑稽,對客人總是很不耐煩,老闆娘則親切多了,永遠笑咪咪的坐在收銀台,身體不太好的她很少離開座位,每當需要補貨或拿高處的商品,老卓才會走出來。
平凡無奇的文具店裡,收藏了一件鎮店之寶──定價890元的鳥山明老師畫冊,醒目地展示在書架最上層,與藝術書籍封面的眾大師比肩,睥睨來店的眾生,讓我等凡人仰望。
當年《少年快報》一時多少漫畫豪傑,在小朋友心裡每週捲起千堆雪,眾多名作連載當中最強的莫過於鳥山明老師的《七龍珠》,小朋友不一定能背出九大行星,但一定知道納美克星。當年,鳥山明──全宇宙最會畫漫畫的男人,簡直就是我的神。
漫畫家是當年幼小心靈的偉大志業,橘色封面每頁有八個格子的數學作業簿,是我漫畫連載的起點,畫什麼呢?當然就是七龍珠,畫了幾頁拿到學校分享,反應還不錯,便與幾位同學一起搞些名堂,出版自己的少年快報,我畫七龍珠,其他人則畫棒球、變身戰士等題材,一時風生水起,為了擴張出版事業,我帶著傳閱率極火的原始畫稿去影印。
「這你畫的?」老卓瞇著眼看著剛印好熱呼呼的稿子問道。
「七龍珠是我畫的,其他是同學畫的。」我得意的說著,覺得自己畫得最好。
「你畫的七龍珠上蓋無聊,其他人的較好看。」老卓潑了桶冷水。
「屁啦!明明是我畫的最好!」我氣得跳腳。
「畫的好不好毋是重點,大家攏是畫自己想的故事,只有你是照抄畫,那有什麼意思?」
小時候不懂,老卓傳授的其實是三十年後的IP顯學,照著畫叫山寨,原創才珍貴值錢。他拿出鉛筆在同學的畫稿上加了幾筆,只見棒球漫畫中投手的球被加上了龜派氣功的能量波,敵隊的球員頭上加了幾支角成了外星人。
「你看,棒球加上龜派氣功,地球人跟外星人打棒球,是不是就無共款?而且沒有人畫過。」老卓放下筆,把稿子遞給我看。
「嗯...可是我就想畫七龍珠啊。」
「小朋友,傑出的藝術家模仿,偉大的藝術家盜竊,這不是我講的,是伊講的,大師講的尚準算!」他指著書架上的畢卡索畫冊說著。
「可是偷東西不對啊,怎麼會偉大?」我發出異議。
老卓拿出《少年快報》指著作品列表開始拆解:「來!我問你,一群高中生相打加上中國古拳法是啥物?」
「不知道。」
「浩呆啊!是《魁男塾》啊。」
「閣來,那五個好人打壞人加上希臘神話是啥物?」
「嗯...《聖鬥士星矢》?」
「無毋著,那你感覺《七龍珠》是什麼加什麼?」
那是我的第一次創作啟蒙,雖年幼無法領會其奧妙,但為我微小的宇宙增添了新的星系。後來老卓還教了我一些新奇技法,比如說將畫好的人物影印剪下,貼在一張相片上再影印,就成了一張帶著寫實背景的稿子。如果撇開他的刀子嘴和滑稽外貌後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在細微處他流露出的光芒,會不會他其實也是個大師呢?
小朋友興頭來得快去得也快,出版事業很快就收攤了,那本創刊號成了絕響,但沒因此澆熄我畫畫的熱情,反而越畫越起勁,老卓借了我一隻綠色木頭筆桿的沾水筆,為我畫圖的熱情加添柴火,我還記得筆尖劃過紙張表面的刮擦聲,還有隨著力道不同勾勒出粗細不一的線條,整晚瘋畫圖想像自己是漫畫家,畫完就拿去文具店印來欣賞,雖不時要承受老卓苛薄的評論,但如此這般切磋,他感到有點意思,我也覺得有趣,便這樣往來消磨了一個暑假,童年的尾頁也在孩童們的遊戲聲與沙沙的筆觸聲悄悄地翻過去了。
上了國中每一頁都艱難,我的成績開始全面潰敗,拿到成績單當天,通常是在學校先被打一輪,回家簽名再揍一輪。有一次月考成績爛到老師看到我都給我比倒讚,想到我媽的兵器架,我認真覺得回家會被打死,我怎麼努力都模仿不來資優生的成績,只好鋌而走險盜竊他們的分數,那天,我忐忑地帶著成績單走進文具店。
「你偷改成績單喔?」老卓說著,影印機的冷光反映在他的鏡片上。
「我...我沒有啊,我是幫老師改的。」被戳破的我,講出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謊話。
「讀冊讀到憨面去,遮久沒畫圖來印,今馬煞改印假成績單,你毋驚我跟你老母講?」
我頓時語塞,一顆心七上八下。
老卓壓低眼鏡看著塗改的成績單嘆了口氣說:「工夫有夠憨慢,按呢馬上予你老母抓包。」
書架上的畢卡索在陰影中俯視我們,老卓將成績單原稿放在切割墊上,用去光水沾在乾硬的立可白片刻,再用黏土橡皮擦一點一點黏掉立可白,還原成績單的本來面目後再複印一張,接著用筆刀精準切割摘下別人的成績,再上膠黏貼在我不堪的欄位上,如此重複切割縫合,最後用淡黃色的考卷紙複印,像一齣偷天換日的魔術,完稿那一刻所發出的驚嘆,以及老卓眼睛發出的光亮,至今仍令人難忘,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一件藝術品的誕生。
「傑出的藝術家模仿,偉大的藝術家盜竊」我內心讚嘆,架上嚴肅的畢卡索彷彿露出一絲微笑。
那次,我不只唬過了爸媽,更在最擔心的繳回階段,在老師的眼皮底下瞞天過海。
我們的創作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老闆娘身體不好的關係,老卓決定收店回旗山,關於未來他沒講太多,我也沒多問,一個國中生就算知道了大人的煩惱也是無能為力吧。
最後一天營業,我帶著沾水筆去還他,店內已經打包差不多了,原本擁擠的店變得好寬敞,連講話都有回音。臨走前,老卓叫住我,從書架拿下那本鎮店之寶──售價新台幣890的鳥山明畫冊送給我。
「這本送你啦,放到攏生菇了,那隻沾水筆嘛送你,有閒還是要常畫啦,分數改完還是別人的,自己畫的才是自己的。」
像是要退隱江湖的一代宗師,將秘笈、兵器和一席深奧的話託付給我,盼我能復興一個門派,可惜所託非人,我這個關門弟子日後真的將畫畫這扇門給關上了。那天,我得到了鳥山明,卻失去了畢卡索。
長大後做廣告,有時提案這個創意偷一點、那個手法盜一些,拼裝成一個自我催眠是藝術品的膺品給客戶,就像過去那些巧奪天工的成績單,騙的了別人卻過不了自己這關,沒什麼成就,既不傑出更遑論偉大,忽悠幾年下來心裡也有點倦。
昏暗的記憶場景中,整家文具店籠罩在黑暗裡,所有的光線都集中在我倆身上,小黃燈書桌前,我們正聚精會神地拼貼那以假亂真的成績單,我讚嘆地說:「哇,傑出的藝術家模仿,偉大的藝術家盜竊。」老卓低著頭用鑷子將一個個數字放到不該屬於它的新位置,默默地說:「分數改完還是別人的,自己畫的才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