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歲那年
徐文良一無所有
當時年輕氣盛的他,總沉不住氣,照他的說法是「遇到不公不義的事會挺身而出」,但看在家人的眼裡,那就只是喝酒、賭博、打架鬧事,他手臂上的刺青像是這段記憶的烙印。
「到最後沒錢,家裡的人也不認我,剩自己一個,會跑去海邊,想不開。」想不開,這三個字他說得輕描淡寫,讓聽的人幾乎感受不到絕望的負荷,但背後代表的是什麼?「兒子、女兒在家遇到我,當沒看見。爸媽跟外面的人說,沒我這個兒子。」當時,比海風更刺骨的是那面目全非的人生。
牠們別無選擇
但我是咎由自取
「在海邊的時候,發現狗會來找我。」無家可歸的流浪犬,或許最能理解孤獨的滋味,牠們搖著尾巴毫無戒心的靠近徐文良,在那清澈的雙眼裡,他不是家人眼中犯錯的罪人。幾次後,他心情不好就帶飼料和水去海邊。
「牠們沒飯吃、沒房住,因為我給一口飯而把我牢牢記著。」那剎那他忽然懂了,狗狗什麼都沒有,也別無選擇,卻樂觀接受了命運,真心感謝他的付出,那自己又有什麼好埋怨的?
他決定振作,並在心裡暗自對菩薩下願,「在我最壞的時候,狗來陪我,給我這個機會,如果我能重新開始,一定會回報這份恩情。」
徐園長護生園收容 3.5 千隻狗
月支出 9 百萬元
徐文良的姊姊徐雯慧本身就愛狗,是大家口中的「徐園長」,徐園長護生園也是從十年前她一手打造。從一隻流浪幼犬開始,到現在收容了近 3500 隻流浪狗,一個月的伙食、醫療費就要將近 900 萬元。
下定決心痛改前非的徐文良第一件做的事,就是主動到姊姊的狗園幫忙,他的報恩,從打掃環境、餵食開始,不久後開始接觸救援活動。
打開
徐園長護生園的粉絲專頁,時常可見他四處救援的直播影片,這七、八年多的時間,他說自己是一個人當十個人用,只要接到民眾通報,即使半夜,離台南再遠,他也漏夜開著車趕去,藉著手電筒微弱的燈光在荒郊野外找尋狗狗的身影。
接受採訪的那天下午,他才剛從嘉義東石趕回來,因為前一天接到通報,說有隻骨瘦如柴的狗狗倒在路邊。他半夜就開車去找,到了現場,才發現狗狗年紀很大了,腳趾頭都被刀切掉,獨自在堤坊邊凍得發抖。
怎麼有人這麼可惡?徐文良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更讓他心痛的是,從白天到半夜他趕到現場,多少路人看見那孩子受了傷、躺在路邊就快死了,卻沒有人為牠停下腳步。
「如果我沒去,牠不就死了?沒人知道牠是被虐死的。」怎麼能接受,一個生命如熄滅的燭光,只留下一縷白煙,無人過問。
鏡頭後,沒人看見的時刻
他常一邊開車一邊哭
這些年,他見過狗狗被瀝青燙了全身,被用麻繩綁住四肢,再被機車拖行,還有人全家都搬走了,卻把狗狗獨自丟在深山裡自生自滅。
怵目驚心的回憶一個個掠過眼前,他終於卸下武裝,露出強悍外表後脆弱的那一面,承認:「我們看到很多,但沒看到的呢?看到了,也不能多想,趕快抱著送醫院,再趕著去救下一隻。有時候太多了,應付不來……」想起那些血腥的畫面、狗狗痛苦的眼神,他形容自己的心就快要塌了。
在直播鏡頭後,沒人看見的時刻,他時常是一邊開車一邊哭。看著一個個脆弱的生命因為人類的自私而消逝像種酷刑,但他不能因此停下腳步。「沒辦法,還是要繼續走啊,不然牠們怎麼辦?」
人類棄養的理由
竟如此荒謬
談起台灣的流浪狗問題,他說都是因為「人類太不負責任」。太多人棄養,又沒幫狗狗結紮,流浪的狗狗才會越來越多,在外面交叉繁殖。而那些棄養的理由聽在他的耳裡,又是那麼的諷刺。
有人說媳婦大肚子,要生了,家裡不能養狗。有人不能養的理由,是狗會吠人,「但這隻狗他養多久?最少七八年了,會吠人是這幾天的事情嗎?」他說得憤慨,像是為了淡化他內心的無助感。
人狗間的感情,這麼多年
卻因微弱理由而化為烏有
他真的不懂,為什麼能說不愛就不愛了。狗狗在外流浪,生命處處受到威脅,受傷、生病、甚至被虐,最後孤獨地死去,如果幸運點,活下來了,卻被動保團體抓進收容所,生命又開始倒數十二天。
十二天過後,沒有人認養、接手,等著牠們的只剩安樂死的命運。如果是比特犬或獒犬這種大型狗,被認為具有攻擊性,更是一進收容所就會被安樂死。
註:台灣於 2017年 2月開始執行零安樂死政策,隨之而來的是收容所貓狗數量暴增,生活環境髒亂、醫療缺失等問題。
那些棄養的主人
真的不知道這些事情嗎
難道沒有一時半刻想起這個陪伴自己好幾年的孩子,正在某個地方受苦嗎?這些問題沒人能給徐文良解答,但他說,遇到問題了,就要想辦法回溯源頭,才能解決。
動保法應該努力落實寵物登記,檢查飼主是否幫狗狗植入晶片、結紮,政府和民間應該相互合作、宣導,透過 TNR,一起努力讓街頭的流浪動物越來越少。在那天來臨之前,他只能盡己所能趕到每一家收容所,把即將被判死刑的狗狗帶回園區,給牠們活下去的機會。
註:TNR是Trap(捕捉)、Neuter(結紮)、Return(回置)的縮寫,是目前唯一經過歐美國家證實能有效控制街貓數量的辦法。
很多人問他:「有些狗得皮膚病、全身長蟲,你為什麼敢抱在身上?」
他的回答竟只是「那不是牠願意的」。身體髒了,洗乾淨就好了,怕的是人心被自私侵蝕。「如果躺在地上的是我們的爸媽、小孩或朋友,我們會嫌棄他們髒嗎?會因為害怕臭味、感染而見死不救嗎?」
他承認,一開始他也會害怕,怕狗狗身上的傷口、怕傷口上那千萬隻蟲,怕不知名的病菌感染,但漸漸地,他發現那些都只是自己的心魔。對他來說,更可怕的是想到這些孩子可能一輩子都沒被好好愛過,沒有人抱過牠們,摸摸牠們的頭,沒感受過人類的溫度,就這樣寂寞的死去。
眾生平等,沒有任何一個生命應該被這樣對待,於是他傾盡全力地給予,即使有時他能做的僅是好好地送牠們最後一程。
慈悲是給善良的人還有狗狗
從 35 歲那年,被狗救了一命後,徐文良變了好多。
在網路上,有很多人說他是菩薩,說他慈悲,說這些狗狗要是沒有他該怎麼辦。面對這些善意,他很謙虛,只說「慈悲是給善良、對的人,還有狗狗。」
以前,他因為喝酒、賭博,被視為沒用的人,連家人都不認他,像過街老鼠,現在,他卻是人們眼中的好人,粗獷的外表底下,藏著一顆溫柔的心。
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的好人,也沒有百分之百的壞人,只要彼此尊重、心存善念,不要去做違背良心的事,不要傷害人,那就好了。他從沒想過,這樣的體悟居然要繞這麼一大圈才懂。
狗,不只是朋友
更是生命中的恩人
好多年過去了,跟家人間的關係修復了嗎?聽到這個問題,他鎖緊的眉頭突然舒展開來,驕傲地說:「有喔,很愛我喔,呵呵,我以前真的很悲哀,兒子女兒不理我,爸媽不認我,吼,都改變了!」
現在,孩子有空就會來園區一起當志工,遇到朋友也會說爸爸現在做得很不錯。「所以說狗真的是我的貴人,讓我一家團圓。這意思你有懂嗎?狗狗對我來說是恩人,你跟我還只是朋友而已。」
有恩報恩,對徐文良來說天經地義,他只期許自己不要做個忘恩負義的人。
到台南拜訪那天,我們剛結束上午的採訪,從高雄茄萣趕到台南將軍,這將近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內心是忐忑的。護生園是什麼模樣?狗狗們會像電影《十二夜》裡眼神裡全是絕望嗎?還好,這些疑慮都在見到園區外的彩色風車後消散了。
站在護生園的門口,我聽見裡頭播著輕快的流行音樂,伴隨參觀民眾和狗狗說話、玩耍的笑聲,更讓人訝異的,是門邊收音機正在誦經,那一陣陣佛號襯著護生園門口斗大的標語「眾生平等」。那剎那我懂了,這裡可以改變牠們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