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第一部以工地做為拍攝題材的劇集《做工的人》,短短六集,就帶領觀眾看盡工地的生活樣貌。把底層勞工的悲傷與快樂,對未來的盼望與失望,都藏在每個角色的人生故事裡。然而,戲劇結束了,真實的人生卻沒有盡頭。因工生病的阿祈、靠毒品麻痺自己的阿欽、沒錢看病而過世的蜆仔、無力扶養孩子的蜆仔老婆,都還在社會的角落裡辛苦的活著……就像劇中最後,阿祈看著遠方的大樓說:「蓋了一輩子的房,卻沒有一棟住得進去。」
現實人生,就像這部用喜劇包裝的寫實悲劇。只有看見了、理解了,才有進一步改變與改善的可能。
林立青 35 歲了。
從大學畢業那年起,他進了工地,成為監工,十多年的歲月一晃眼就這麼過去。當年那個二十幾歲的毛頭小子,連師傅、工人都管不動,如今卻用最真實的文字,寫下無數個悲傷卻又殘忍的勞動者故事。
林立青只有一個最簡單,也最巨大的夢想。
他要更多人看見,社會上千萬個拚了命只想好好活著的底層勞動者。他要讀過這些文字的人,願意跨過心中那道厚牆,發現牆的另一側,無論是工人、檳榔西施、酒店小姐或打掃阿姨,這些人和我們並無不同。
因為是被市場養大的孩子
他比誰都更關注勞動階級
林立青小時候,家裡開過印刷工廠,後來景氣變差,工廠外移,轉而到市場擺攤賣翡翠和水晶等飾品。比起同年齡的孩子沉迷於七龍珠和遊戲王閃卡,他反而因為和工廠師傅、賣服飾和青草藥膏的叔叔阿姨息影不離,而被勞動和技術吸引。林立青明白,身邊的人都只是想餬口飯吃的甘苦人,日子卻不知為何只會愈過愈苦。
14 歲時的他,比同齡孩子還要成熟。圖片來源:林立青
從工廠、市場到工地
他要寫下勞動者的真實故事
當他知道,社會幾乎不會保障這群勞動分子,學校和課本也沒有他要的答案,枯燥乏味的教室裡,便再也坐不住了。五專放榜那天,他只有土木系可念,幾年後畢業,覺得既然花了這麼多年念土木,不如就到工地看看吧。
成為監工這些年,他看過警察到工地抓逃跑移工,卻沒人在乎他們會逃,是制度出了問題,日子真的太苦;他見過師傅因工受傷、生病眼盲爛肺,卻沒辦法就醫,只能靠成藥、偏方還有意志力苦撐下去;也曾聽清潔阿姨說過,自己每年被要求簽自願離職同意書,只為了不讓她累積年資,壓低人事成本。底層勞工的痛苦、被忽視的悲鳴、社會的歧視無所不在,「就是覺得很無奈,很悲哀阿。」
歧視是因為不夠理解
那我就寫到讓你懂
後來他發現很多人對進香團、八家將有許多誤解,而寫了一篇「工地八嘎囧世代」。從他們愛聽玖壹壹、騎漂亮機車,寫到他們熱愛兄弟、宮廟,記得每一個主神的生日,還會為了幫助拾荒者而乖乖做資源回收……字字句句描繪出這群八家將鮮為人知的可愛之處。一切都只為了減少大眾對他們的歧視和嘲諷。他說當時自己的想法很簡單,就只是:「如果你不懂,那我就寫到讓你懂。」寫作的理由,是相信如果能多點理解,社會便能少點偏見。
但有些故事
他花了十年才寫得出來
在工地附近,有一種店家被工人們稱作小吃部。小吃部主要不賣吃的,而是出外人的另類酒店,勞動階級才消費得起的聲色場所。故事發生時,他還只是個剛當上監工的職場菜鳥。師傅不大聽他的話,工人們老愛說要帶他去看看世面。
那天晚上九點多,有兩個工人打電話給他,說是人在酒店卻忘了帶皮包出門,千拜託萬拜託,要他跑一趟幫忙送錢。這兩個工人,一天工資只有一千二。一個膝蓋內有骨釘,走路一跛一跛,另一個是個禿子,有白內障,視力很差。他們整天穿室內拖到處走,省吃儉用或靠剪電線存下來的錢,都說要留到假日,全花在這家小吃部。
當年的林立青只好騎著勁風光 125,車尾還有個行李箱,來到地址上那棟偏僻、破爛的透天厝。工人們拿到錢包,眉開眼笑,亮出一大疊百元鈔票,年過五十的老闆娘也立刻湊了上來,說要再找個可愛小姐一起來玩。一轉過身,林立青看見老闆娘背後有大面積燒燙傷,而另一個從樓梯走下來的女子大約四十多歲,則是少了一隻手掌。
知道這兩個工人會去這家小吃部,工地裡其他師傅都說他們無情,是在欺負殘疾人士,但這兩個工人卻說,如果他們不去,那這幾個小吃部小姐該靠什麼生活?
跛腳、白內障的工人們,與殘疾的小吃部小姐,這對當時的林立青來說太過震撼,而他們之間各取所需、相互扶持的情感也讓他感到哀傷,「二十幾歲的我完全沒辦法理解,腦子整個炸開,一直到三十歲才有辦法寫下來。」
工地現場。非當事人,僅供示意。 圖片來源:《如此人生》,攝影賴小路,寶瓶文化
我們心疼、記錄
但實際上幫不上什麼忙
肺炎疫情延燒至今。當所有人密切關注確診案例,將視線全投向第一線醫護人員與指揮中心,林立青在臉書上寫下一篇又一篇文章,為受疫情而影響生計的小人物們發聲。他呼籲大家關注,有一群原本在餐廳、百貨、服務業工作的中年女性,因失業而擠進人力派遣市場,連帶排擠了原本就選擇不多的高齡勞工。
在有外籍看護確診,眾人開始要政府徹查移工身分時,跳出來解釋這麼做可能會造成的負面影響。對於政府的防疫文宣,也因林立青建議該為台灣的移工朋友製作東南亞語言版本,而推動了政府做了修正。到近日祭出的紓困方案無法幫助到小攤小販,他都耐心寫下一字一句,只盼能喚起社會的注意力。
疫情的議題,龐大且複雜。聊起這些潛在的問題,林立青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開來。就連酒店停業、KTV大火,都讓他擔心酒店小姐們若失去了帶來娛樂歡唱的附加價值,會被迫用勞動或身體交易的方式來謀取生活。
「面對重大疫情,我們所做出的選擇,證明社會離文明還有一段距離……我們心疼、紀錄,但實際上幫不上什麼忙。」林立青這樣說,像是早已看透。原來,在大型災難面前,越弱勢、越容易被犧牲的往往就是最脆弱的人。
這社會有許多人沒有太多選擇。 圖片來源:《如此人生》,攝影賴小路,寶瓶文化提供
有些人出生就有很多樂透
有些人注定一生一手爛牌
三年時間,兩部作品,幫他奠定自己在文學界的地位。他是台灣近幾年受矚目的新生代潛力作家,也是少數從工地現場的碎石瓦礫中破土而出的創作者。從素人變公眾人物,好評與負評全湧了上來。很多人說,林立青把這個環境寫得太過悲慘,也有人質疑,他寫下這些故事卻沒有任何倡議、行動。他坦言,網路上的批評多少會影響心情,但這些批判言論,卻也讓他重新思考自己寫作的真正目的。
《做工的人》是生命經驗的書寫,是他在工地現場,與工人們朝夕相處真實的所見所聞。《如此人生》他決定向外擴展,用作品去關心他所在乎的人事物。
他希望大家能試著關注勞團、民團,了解工人職災、墜樓的死亡率為什麼高居不下?他希望有更多人在乎原住民、新住民與無家者,減少社會的歧視和偏見。
林立青說:「這世界上有太多不公與不平等,有些人出生就有很多樂透,有些人注定一生一手爛牌……」但他認為,至少,我們可以思考這社會應該是什麼樣子。我們應該對勞工有更多尊重,應該對弱勢者有更多包容,看到問題了,應該要試圖解決,而不是浪費時間吵架。
透過文字,藉由不斷的溝通、對話,他希望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後,會有更多更有理想性,對社會關注度更高的年輕人,能用我們未曾想過的方式來改變這個社會。在這天來臨之前,他不會停止書寫。
採訪那天,當我問起:「你覺得自己有改變什麼嗎?」他想也沒想,就說:「我不覺得自己能改變什麼,不要被改變就很了不起了。」藉由不斷的書寫、四處演講、接受採訪,林立青努力向社會表達自己的想法與主張,即使成效始終有限,有能力且願意幫助的人並沒有想像中多,但他依然堅持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也許,在這個不夠完美的世界裡,能有如此善良的存在,就已是足夠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