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盛了半碗飯,上頭鋪了幾筷子荷蘭豆,坐在客廳籐椅上,細嚼慢嚥地吃著。靜凝著的一張臉,透著一種對日常營生的嚴肅計較,和見過世面的自覺幹練。原來瘦骨磷峋的,還以為老了會剩一把骨頭,沒料到離了婚後不幾年竟豐腴了起來,豐腴到時時留意著體重器上的指針。
結了一次婚好似演了一場戲,她配合劇情賣力演出,男主角卻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歹戲拖棚不是她會做的事,既沒騙他的錢, 又沒欠他的人,那就卡察一聲把攝影機關掉,各自收拾收拾打包回家。她是導演也是演員,說停就停, 哭哭啼啼吵吵鬧鬧地拉她求她繼續演下去,只會讓她更嗤之以鼻。伊告訴自己,離了婚後要更自立自強,惟有生意做得好錢賺得多, 才不會讓同業看笑話、讓阿菊婆瞧不起。才兩年光景,就把標會買房子的錢還得乾乾淨淨,還有閒錢拿去買股票。雖然屢戰屢賠, 仍不減賺錢的興緻勃勃,一有機會在街坊家人面前談起來,比當時尚未開風氣的投資理財專家說得還要生動精彩。
有錢生信心, 伊早已不是那個剛進珠寶界,怯怯生被同事排擠岐視的小外務員,才國中補校的學歷,卻能掙到今日這等局面,就算別人嘴裏不說, 伊也要為自己鼓掌喝釆。 伊底四個妹妹個個學歷比她好,可沒人有她的賺錢本事; 尤其是在美國唸博士的妹妹,三十好幾了,躲在象牙塔裏讀死書死讀書, 沒賺錢還花錢,一點出息都沒有。雖然花的不是伊的錢也不是大錢,比伊在股票上賠的、做生意耳朵軟被騙的,簡直小巫見大巫,可是, 伊就是有點看不過去。說穿了,搞不好她就是祟洋媚外,以為外國的月亮比較圓吧。哼,當初伊根本就反對她出國唸書的, 國立大學畢業錢沒伊賺的多,拿了個洋碩士回來,薪水還是差不多,唸了個博士錢就會賺得比較多嗎?伊可不像伊最大的妺妹, 這個沒關係那個沒問題,凡事好好好、可以可以,天塌下來也有她頂住似地,老天真。自己挺了個大肚子又沒上班時, 還想辦法匯錢過去。幸好,她底老公忠厚老實錢財上不計較,大小事依她順她;換成別個男人,妻子把錢往娘家彎,不吵不離才怪。 不過啊,她那一身穿著,跟她講過多少遍了,不要把自己搞得像個黃臉婆一樣,她的老公年紀可是比她小,再幾年看她煩了膩了, 大可以找個年輕漂亮的。這種事,她看多聽多了,像拖拉庫一樣一大堆。 哎,伊底幾個妹妹,沒結婚前不精功,要她說說唸唸的,結了婚當了媽媽還是一樣不精功。小孩子不會帶不會教,一個養得胖嘟嘟, 一個養得怯生生,得伊教教唸唸的。結了幾年婚當不了媽媽的,則以為自己還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辣妹,經常打扮得不搭不七。 有時伊實在看不過去,不得不當著她底同事老闆面前好好數落教導一番,上班要有上班的樣子,不要穿得像要去夜總會跳舞一樣。 沒辦法,總不能讓她貽笑大方丟伊底面子。當初人家可是看在伊底面子上給她那份工作的,否則,憑她育達商職那麼爛的學校, 能有那麼好的薪水?還有伊最小的妹妹以前是最不精功的,撤謊、逃學、偷錢,眼看著要走上不良少女之路。阿菊婆管不來, 又不敢讓海勇公知道,對在當兵的哥哥也瞞著,怕他們下手重把她打瘸打殘了。長姐如母,她不怕阿菊婆, 卻不敢不把伊這個大姐放在眼裏。伊一手拿棍子,一手拿糖果,軟硬兼施地把她從岐路上拉回來,好歹唸了個商校畢業。 哼,想學壞,先過得了伊手下的棍棒再說。要不是有伊,憑阿菊婆那有份管教兒女的本事,能教出個什麼樣的咖? 雖然長大後也沒變多精功,至少找了個老老實實本本份份做事的老公,有了孩子之後也開始懂得未兩綢繆量入為出了。 不再像以前那樣賺多少花多少,週末放假日只知道吃吃喝喝的,簡直是糜爛不長進。哎,賺錢哪有那麼容易,不能偷不能搶, 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日子要懂得怎麼過,能省就省,時機歹歹。 伊就是看不慣阿菊婆不懂得怎麼過日子,簡直是懶爛又浪費。給她買再大的冰箱也沒有用,永遠塞得滿滿的,剩菜剩飯、 陳年的醃菜、漬豆、小魚干、豆腐乳、快爛掉的韭菜、水水的豆芽菜,總之,就是一看到就讓人生氣。偌大的房子就住著兩個人, 卻像擠了十幾個人,客廳裏永遠凌亂不堪,這裏丟那裏放的 ,好似有傭人跟在後頭收拾整理似地。要找個東西,櫥櫃一打開來,亂七八糟塞得一大堆,跟撿破爛的差不多。哼,這樣的習性, 給她住皇宮跟住鐵皮屋也沒什麼兩樣。
想到此,伊靜凝著的一張臉露出幾絲嘲諷,一邊把碗底最後一口飯放進嘴裏,慢慢地嚼,細細地嚥下去。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細嚼慢嚥容易消化,也才不會吃得太多太飽。伊是愈來愈注重養生的,中年女人了,身材不再纖細,肉要吃得少,外頭不乾淨最好不要吃。不像阿菊婆,已經那麼胖了,還老是大魚大肉地,好心和她說一聲,就兇兇地頂回來,說什麼「你們這些人就是沒餓怕。」氣死人了,好話壞話都不會聽。還沾沾自喜自己長得福相,說女人老了要肉肉得才好看,否則一張臉癟癟凹凹的,能看嗎。什麼謬論,笑死人了,一點常識都沒有。
突然想起來似地,阿菊婆又不放心地從躺著的眠床上喊了出來,說瓦斯爐上還擱著一鍋早上才煮好的綠豆湯,外面日頭熾艷艷,喝碗綠豆湯要出去再出去。天氣一年比一年熱,說是什麼千禧年囉,又是什麼什麼效應的關係,伊也搞不清楚。總之,大熱天就喝碗綠豆湯才不容易上火。
阿菊婆一整天到晚只會關心要他們吃這個那個的,怕她們不吃就會餓死一樣。他們都這麼大人大種了,想吃什麼不會自己吃嗎?要她叨叨唸唸地。有那麼多閒功夫,怎麼不把家裏收拾整理一下,老是亂七八糟的。伊不特別喜歡什麼綠豆湯紅豆湯的,可外頭實在太熱了 ,綠豆湯清涼退火,喝碗就喝碗吧,也算捧捧阿菊婆的場。
慢慢地喝著端在手裏的一碗綠豆湯,伊隱隱約約地記起曾經有一個長得英挺俊俏的年輕男子,喜歡大熱天裏喝冰冰涼涼的綠豆湯,要很甜很甜的。伊不特別喜歡綠豆湯,卻心甘情願陪著他喝,一小湯匙一小湯匙地送進嘴裏,甜滋滋的 。年輕男子說著話,伊側過臉看著他,周遭氛圍柔柔細細的,彷彿電影裏的某個鏡頭。伊不記得了,那好像是久遠久遠以前的事了,伊還有頭濃濃密密的長髮,瘦伶伶的。也是夏天吧,某一年的夏天,夏天裏人們才喝綠豆湯。還有釣魚場、魚簍子,夏末轉秋,天氣不那麼炎熱了。還有呢?青草和泥土的影像在伊腦海裏若隱若現,伊卻想不起他們的味道。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似曾發生過,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伊最喜歡的是那柔柔細細的氛圍,好似在電影裏一樣。
哼,伊輕輕地嗤出一聲氣,記得也好,不記得也好,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記得又能怎麼樣,夢想不能吃飯,回憶不能填飽肚子,也彌補不了伊在股票上一次又一次賠掉的新台幣。唉,伊的股票又被套牢了,每次都以為這次一定可以大賺一筆,每次都慘賠,怎麼伊就那麼沒有發財運。伊不是愛錢,可沒有足夠的錢在身邊實在沒安全感,特別是年紀老大之後。人老了,最重要的就是要有錢;否則,任你年青時多有能耐多囂張,一旦落得又老又窮,別說活在人世間沒尊嚴,連鬼看了都要瞧不起。伊底父親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以前多霸氣多凌人啊,雙眼狠狠一瞪,伊就嚇得從心底打哆嗦。伊總記得全家還住在士林時,一次伊背著最小的妹妹在雜貨店前空地踢踏,海勇進去買了瓶汽水,出來後自顧自地喝了起來。伊不解地看著他,內心很憤怒、很受傷、很羞慚,怎麼竟有這樣的父親,而且是自己的父親?更令伊錯諤的是,海勇還叫伊走開 ,把伊看做乞丐似地。
哼,還有那年,跑去餐廳宿舍找她,帶著一身酒氣,讓伊一張臉不知往那裏擺,除了乖乖地跟他回去,還能怎麼樣?沒錢又愛面子,說什麼伊在餐廳裏端盤子讓他真見笑。那伊小學一畢業就被送到朴仔寮做工,大漢的養細漢的;有材調生、沒材調養,怎麼就不知道要見笑?笑破人家的嘴 。
哼,人老了就要知份,不知道要知份的話,只能自討沒趣。十幾二十年前,伊都已在珠寶業打滾了幾年,經歷過不少大風小浪,海勇卻還擺出一付強勢老爸模樣,天天同伊吵著要錢。伊冷臉相對,清清楚楚地對他說,
後來實在吵得不像樣了,哥哥只好插手,嚴重警告他敢再吵著同伊要錢的話就讓他好看。哼,惡人沒膽,之後他才不敢了。一個家非要弄得父子幾乎反目成仇他才甘願,實在是見笑死人。見沒得鬧地,結果那年冬天就鬧了個笑話。喝了罐洗廁所的清潔劑,喝完後卻跑來客廳直挺挺地躺著,一邊淌眼淚一邊咿咿喔喔地說個不清,大家只當他在鬧酒瘋,沒睬他。後來看他口吐白沫,又嚷著
才驚覺原來是仿效坊間的愚夫愚婦灌清潔劑自殺。幾個妹妹全嚇壞了,連哥哥也嚇慌了,哭著問他「你為什麼要這樣啦?」事後說起來,大家都覺得好笑。如果真要自殺的話,哪有人一喝完清潔劑就去躺在客廳裏?還特別選個剛好大家都在的禮拜天?唉,演技實在有夠差。
25
阿菊婆從眠床上爬起來時,日頭已斜斜地照在陽台上。伊坐在籐椅子上怔怔地想著,或許打個電話到四女兒和小女兒公司,問問她們明天想吃什麼?不能打電話到二女兒公司,歹赫赫,親像在做總統同款。大女兒更別提了,沒要緊代誌伊才不敢打。兒子,唉,跟那箇死人同款,每次問個話就歹聲嗓,土人一個 ,不知是不是因為冊讀得不多的關係。這就不能怪伊了,當初讓他唸到國中,高中聯考沒考上,海勇就安排他去學做木啊。做土水伊不愛,都是些酒鬼、賭鬼,落得跟他那個死人老爸同款會賭會喝,那就駭囉。
只有兩個小的女兒最能說說話,不會對伊膨頭膨臉,也不會問個話就三斤六重 。伊們倆人小的時候是最不精功的,沒想到長大後和伊最親、最好。結了婚後更懂得體貼老母,三不五時打個電話同伊聊聊天,關心伊的大病小痛。幾年前 ,聽說維他命E對老人好,就叮囑三女兒回來時帶個十幾罐給伊吃。有時伊忘了,想起來就吃個幾顆,也不知有效還是無效?人還是一直老一直老,愈來愈沒頭神。
小女兒愛呷,小時候光為了呷這件事就不知讓伊打打罵罵過幾百次。有時候,伊那個來時人實在不舒暢,想說吃點油油的比較好,就炒幾塊三層肉或煎個蛋。都還沒來得及蹲下來吃哩,女兒就圍過來巴巴地望著伊。唉,怎麼女兒就這麼不懂得體貼?這個做老母的經年累月做著粗工,回到家還要煮三餐、洗全家人的衣服,那個來時也不能好好休息一下。女兒對老母的病痛不聞不問,伊要呷一嘴什麼就兩隻眼睛光光地看著她,怕伊偷吃什麼好料同款。阿菊立即心中一把火 ,破口大罵,
「看啥,愈看愈不讓你吃,那麼愛呷要死,跟你們那個死人老爸同款,整世人只知曉呷呷呷,怎不呷呷落落去?再看,再看,再看等下就把你的目瞅挖挖出來,看你有多夭鬼?」
可再怎麼打怎麼罵也沒用,為了顧那張嘴,竟學會了偷錢,偷伊的錢、偷姐姐存的錢。阿菊把她帶到伊做粗工的河邊, 不管她哭死哭活地求饒,
「媽啊,我下次不敢了,我下次不會了啦。」
硬把她裝到布袋裏,做勢要丟到水裏讓她淹死。 河邊其他婦女當然看不過去,拉著阿菊說,
「歐桑,那堪心肝這麼狠。囡仔做譕對代誌就要好好教,教不好就用打的,不能一下子就說要讓她死啦。」
「沒效啦,我教千遍萬遍攏沒效。手指頭拿著菜刀要將它剁斷,也沒效。給我偷錢去買東買西呷,這麼愛呷是要死嘛?以後變成個愛呷查某,愛呷不肯動,了了然去。我養這樣的查某家有什麼路用?不如現在就讓她淹淹死,免得留在世間嚇世嚇種。」
饒是這般,女兒收斂了些卻沒徹底悔改,看到別人有好吃的、好玩的,自己很想要時還是大著膽子偷。阿菊傷透了心,面戚戚心憂憂,不知如何是好?女兒就是遺傳到海勇的死人個性,要呷好的、穿好的。任伊怎麼打、怎麼威脅、怎麼苦心婆心,沒效就沒效。
年幼時候不是這樣的,生得古錐又伶俐,很得姐姐們疼,特別是最大漢的姐姐 。阿菊當然也疼,三、四歲了還放在背上,同四女兒一起帶著去河邊看伊做工 。每次走到外省婆開的柑仔店,外省婆就罵了起來,
「這麼大漢了不自己走,還要讓老母背。下來、下來,下來讓我打屁股。」
「哎唷,快來走。」
阿菊故做害怕狀,小跑了起來。
阿菊一邊做工一邊聽著收音機裏的歌仔戲,聽得淚水直直流。伊想不通世上怎麼有那樣的歹查某、憨查某,居然為了一個客兄要殺害自己的親生子女。兩個女兒在一旁玩耍,有時好好、有時大吵小吵。吵得兇了,阿菊說不聽、火大了,一頓好打。打過了、哭過了,倆人又玩在一塊,有時還模會仿電視裏的歌星載歌載舞哩。
「細漢時候倆人最會吵架,親像冤仇人同款。現在大漢了、懂代誌了,感情卻變得最好。」
阿菊婆不無欣慰地想著。
後來聽從學校老師的建議,讓小女兒去學跳民族舞。老師說,不喜歡讀書沒關係,喜歡跳舞也不錯;還要家人多多關心她,不要用打用罵的。阿菊於是扮起慈母的角色,說話儘量和顏悅色,問她舞跳得怎麼樣?肚子餓了沒?有好吃的 ,就偷偷多塞給她一點。
「好加在,沒變成歹查某,要不我就歹命囉。可能是愈來愈大漢,比較懂代誌 ,而厝內也沒那麼艱苦囉。以前未出嫁待在厝內時,還是愛呷好的愛穿好的,伊就一直罵一直罵,看能不能將她罵得精功一點。 現在結了婚、有了囡仔,和以前不同款囉。每個月幫囡仔固定存一筆錢,說是教育基金。一個尪要買個什麼東西,就被她罵亂開錢、 沒危機意識、不會為將來打算。」
小女兒結婚一年就生了一個女兒,現在又快生第二胎了,超音波照出來說是男的,公婆歡喜死了。四女兒嫁了五、六年,肚皮卻一直沒動靜。當初嫁過去還不到一年,公婆就開始急、她也跟著急,又是吃藥、又是打針,醫生看了一個又一個。害得原本個性單純、無憂無慮的她,竟開始為失眠所苦。
「唉,以前的人秤秤菜菜就生一堆,現在醫學那麼進步、大家又吃那麼好,卻愈來愈多人生不出來?實在是真奇怪。不知曉老四啊是不是太瘦了,還是以前身體不好留下來的症頭,否則,哪會生不出來?醫生檢查說,都沒問題啊。」
四女兒嬰孩時白白胖胖的,很得兩個大堂姐的疼,一面逗著她,一面喚她
「肉雞啊,肉雞啊,你是不是呷歐羅肥,才呷得這麼肥。」
被抱在懷裏搖來搖去,小嬰孩睜著圓滾滾的晶亮黑眼珠,咯咯咯地笑著。阿菊頗自得自己奶水好 ,能養出個胖娃娃。
一歲多時,女兒受了嚴重風寒,發著高燒,全身滾燙燙。阿菊從寄藥包裏拿出一包粉紅色的藥,伊清清楚楚記得寄藥包的人說,落屎腹肚疼吃白色的,感冒發燒頭痛喉嚨痛吃粉紅色的。大茶壺裏的滾水冷冷的,阿菊倒了點水和著藥粉攪一攪,然後捏著嬰孩的鼻子,先將藥粉灌進嘴巴裏,再讓她喝喝水。喝完水拍拍背,再讓她躺下。藥倒病除,阿菊覺得安心了。沒料倒,不一會嬰孩開始抽搐,眼睛閉著彷彿在睡覺,一個頭卻直搖個不停。
「那時候實在不應該用冷滾水給她喝,她外面燒內面也燒,冷滾水狠狠喝下去,煞到。」
阿菊婆不無抱撼悔恨地說著。
等 Hiroshi 用鐵馬把醫生從關山請回來時,已是隔天早上了,嬰孩的頭仍搖個不停。醫生看了看、搖了搖頭說,注一射大筒的試試看吧,有效還是沒效,他也不知曉。原本就面憂憂心戚戚的阿菊更加憂戚了,注一射大筒的要三十五塊錢,厝內沒錢、伊要去哪裏借?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死死去。
「唉,人若散赤就是這樣,不值啦。」
女兒僥倖活了下來,卻成了體弱多病,氣管不好。
搬到三重埔後,阿菊開始積極地幫女兒顧氣管。聽人家說吃魚肝油好,她就託人買魚肝油給她吃 ,又經常從中藥行抓 些藥粉藥丸藥材,藥粉藥丸三餐飯後吃,藥材買幾塊小排骨燉給她喝。伊總說,
「氣管要顧得好,人才不會那麼時常破病。」
阿菊顧得了女兒的氣管,卻顧不了她那緩緩發展的腦袋和怯弱易受人欺的個性 。女兒要上小學的那年夏天,阿菊整個人日也思夜也想。想女兒個兒又瘦又小 ,人又不夠機靈;學生囡仔那麼多,一定有幾個歹的。女兒若被歹囡仔欺負,是該怎麼樣才好?本來想說樓上老李仔尪某的第二個兒子也在三重國小讀書,可以拜託他幫伊看著看著。那些歹囡仔看到有大漢的在,比較不敢欺負她。真不巧,他今年剛剛好畢業。對面歐桑的細漢查某家今年也是要上小學,兩個人比較有伴。不過她查某家也是憨慢憨慢、古意老實的,到時候兩個人同齊讓人欺負。唉,……
開學當天,阿菊幫女兒把學生制服穿戴得整整齊齊,書包文具準備得齊齊全全。然後吩咐上半天課的三女兒一手牽著小女兒一手拿著傘,伊自己背著四女兒,面憂憂心戚戚地。母女四人緩緩地走過小巷、穿過市場、踏上大街、越過馬路 ,走了半個多小時,走得汗水淋漓,北台灣的日頭愈來愈毒辣。教室裏一片喧嘩,年輕的女老師在學生家長間穿梭。阿菊幫女兒撿了個位子,無奈地把她從背上放下來,叮嚀這叮嚀那的,也不知道女兒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又同兩個女兒站在教室門口看了好一會,才不忍又不捨地一邊回頭一邊離開。
上學沒幾個禮拜女兒就頻頻丟失東西,橡皮擦、鉛筆、刀子。阿菊問怎麼丟的,女兒說不知道;後來連新新的鉛筆盒也整個丟掉。阿菊覺得事有蹊蹺,一再追問。女兒才畏畏縮縮地說,坐在她前面的一 個小男生拿走的,她不敢不給也不敢和老師說。 阿菊陪女兒到學校,要她指給伊看是那個學生囡仔。那天放學時,阿菊就在路上把他逮個正著,
「你以為你很大隻嗎?你說我有法度還是沒法度把你整個人抬起來再摔下去 ?如果摔下去的話會不會死,會不會痛啊?要不拿一根棍仔,你說我有法度還是沒法度把你那兩隻手、兩條腿打斷?拿我查某家的東西,講不給你的話就要打她;你這麼細漢就會去搶別人的東西,大漢時是不是要去做土匪?你老爸老母攏死了了,沒有在給你教息?我跟你講喔,以後再搶我查某家的東西,看我會不會把你打死、摔死?你若好膽就給我試試看,我在這裏等你。」
一次奏效,女兒不再受欺淩。
「ㄏㄡ,一個海口囡仔,生得有夠細隻,卻那麼歹。我用話給他嚇嚇,他才不敢。要不,還不知道會被他欺負到什麼時候。」
事隔多年,阿菊婆依然說得憤憤。
花了那麼多功夫和心力,阿菊總算把女兒的氣管顧好了,不再那麼常生病。長到十歲上,女兒又突然開了竅似地,變得機靈活潑,功課也好了起來,一次學校月考還拿到獎狀哩。更讓阿菊欣慰的是,女兒也開始會賺錢貼補家用了 。巷弄裏有幾家小型加工廠,不時需要些幫手。老闆娘們算盤打得精,雇用小孩比雇用大人來得划算,小孩好管工資又低。個性老實手腳靈活的女兒,輕而易舉成了老闆娘們最愛雇用的臨時工。那一、兩年裏,女兒很是得阿菊的疼。 女兒漸漸長大了,出落得愈來愈好看,也愈來愈愛漂亮。唸了一個不怎樣的商職時,變得愈來愈愛玩;開始工作上班後,更是變本加厲。有時去溜冰、有時去跳舞,玩到三更半夜才回來。阿菊婆躺在眠床上,一聽到女兒開鎖進門的聲音,就爬起來給女兒一頓好罵,
「你是沒爸沒母沒人在教息嗎?現在幾點了?幾點了?哪一個查某囡仔人在外面玩, 玩到這麼晚才回來?讓厝邊隔壁知曉,我是要如何同人做人?攏交一掛歹朋友,一天到晚只知曉顧吃顧玩;沒效啦,了了然去。 你若要親像他們一樣,給我搬搬死死出去,不要留在厝內給我嚇世嚇種。你不知曉歹勢,不想要留一點讓人探聽,我可是還要做人、還要留一點面子的。」
「好啦、好啦,媽,我知曉啦,下次不會了,你緊去睏、緊去睏。」
女兒哄慰著母親,沒把伊的話放在心上, 反正從小到大被罵慣了。
阿菊婆罵歸罵,女兒玩照玩。週末假日打扮得漂漂亮亮,興沖沖地去溜冰、跳舞。跳得右手臂比左手臂粗,溜冰刀溜得差點摔斷腿。玩到二十多歲,仍穿得像十五、六歲,還自嘲說「要抓住青春的尾巴。」玩回來了,眠床上一躺就呼呼大睡,渾不知外頭是風是雨是晴是雲。
「唉,做查某囡仔的時候能玩能睏,現在卻常常睏不去。一個囡仔生不出來,心頭的結打不開啦。」
阿菊婆不無憂心地想著。
「不過,一個尪實在有夠好,會幫她晾衣服、擦地板。講她冬天腳冷睏不去 ,就趕緊去買一個水龜給她。」
胡思漫想著,阿菊婆覺得伊幾個女婿實在都很好,正正派派、穩穩當當、不賭不喝,又都聽某嘴。賺的錢攏交給某去處理,自己才留一點做所費。有這樣的女婿,伊也實在真福氣。否則,要是像那箇沒路用死人同款,那就駭了,伊光操煩就操煩死囉。再想一想,自己也算好命。六個囡仔自小漢也沒什麼在栽培,也都還是精精功功、不會黑白來。會打拼的就真打拼,要上班的就好好上班,能讀冊的就去讀冊,攏是自己主意、自己做,根本不需要伊操煩。
「唉。」
想到此,阿菊婆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原本怏怏的心情像鑿開了一個洞似地,舒暢不少。
一看時鐘,該去校園運動運動散散步了。日子一天一天地過還過地真快,明天就是禮拜六囉。伊拉上重重的鐵門正準備出門時,樓梯間響起一陣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隨著傳來四樓歐巴桑生氣十足的嗓門,
「要去運動了嗎?」
「是啊。」
「喔,明天禮拜六了,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孫子、孫女全部回來給你看,你和歐吉桑有得忙了。」
「沒有啦,哪有什麼好忙的。我隨便煮一煮,他們要回來吃就回來吃,不回來就拉倒,又不是阿公阿嬤,還要去求他們、侍候他們嗎?」
正值放學時間,閒落了幾個小時的米粉攤擠滿了背著書包穿著白色制服的中小學生,「老闆,一碗米粉湯」的叫聲此起彼落。 上身僅著一件汗衫的老闆忙得汗流浹背,泌泌的汗水不時滴到手裏拿著的保麗龍碗裏。一群蒼蠅嗡嗡嗡地在上頭飛來繞去, 學童卻只顧呼嚕呼嚕地喝著米粉湯,一邊大聲談天說笑,聊聊同學的不是,講講老師的壞話。
看了這景像,阿菊婆不禁皺了一下眉,心裏暗暗罵道,
「髒死了, 湯裏面放的全是味精,嚇死人。」
伊左閃右躲地穿過馬路,踏上人行道後才放鬆神經,緩緩地往校園方向走去。日頭不再那麼熾艷艷,將伊的影子拉長了投在紅磚道上。阿菊婆踩著自己的影子,想著明天清晨要海勇公去市場買什麼菜,太重的伊提不動,雙手關節又腫了起來。又想著不知大女兒明天會不會回來?伊一向疼那幾個姪子、外甥,那麼久沒看到了,應該會回來看看他們吧。
「歐巴桑,來運動了喔」
才一踏進運動場,幾個熟識的歐巴桑、歐吉桑馬上同阿菊婆大聲招呼起來。
「啊,是啦。」
阿菊婆滿臉堆笑說著,想著明天就是禮拜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