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0年》春:摽有梅

2024/02/06閱讀時間約 44 分鐘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詩經.召南.摽有梅》

台北.四月一日.愚人節

過三十歲生日那天,Joan 下定決心,要在新世紀來臨前為自己找個如意郎君,結束小姑獨處生涯。

德國.自由堡.學生餐廳

Heiko 拿著餐盤,四下張望找著座位。午飯時間,餐廳裏人潮洶湧。德國人講紀律,時間觀念嚴謹,一日三餐亦是。竄動人群裏,Heiko 搜索的目光,不意掃過一塊安靜角落。一個纖麗清秀的東方女孩,好不文靜地吃著餐盤裏的食物,還透著一種專注神情,週遭的喧嚷笑談,彷彿與她不相干。獨自一個人, 左右兩旁位子竟空著。
Heiko 不假思索地走了過去。
“Endigung, Ist Hier noch Frei?”
那女孩顯然受了點驚嚇,沒料到突然有人對她說起德語來吧!一時沒會意過來,端著一張小巧的臉,用著溫柔誠懇的眼神探訊似地望著 Heiko。
“Excuse me, do you mind if I sit here?”
Heiko 心想很多到德國留學的學生,其實德語能力都相當有限,遂改用英語問著。
“Yes, yes, yes, oh, no, no, no. Please, you are very welcome to sit here.”
鬆了一口氣似地,那女孩輕快地答著,帶著甜甜的笑容。
Heiko 從她的語音神態,判斷她是日本人;看起來很年輕,很不涉世,或許和他的日語 tandem partner 一樣,來學德語的。日本經濟不景氣,不少父母紛紛把適婚年齡女兒往國外送;讓待業女兒留在家裏,比到國外唸個語文學校還來得貴。再說,讓女兒學點語文,到國外溜轉一下,可保值結婚行情;或許遇上如意郎君,就嫁做洋人婦,更是一舉兩得。

Joan

進入這家晚報編譯組工作時,Joan 剛從美利堅共和國拿了個 TESO 碩士學位回 來;那時,她才二十四歲,未脫社會新鮮人的稚嫩。原來不過是抱著做做看的心態的,沒想到竟久待了下來。六年過去了,當初新買來擺在桌子上的一盆黃金 葛,枝葉蔓生爬過桌面,剪了又長,長了又剪,分株繁生了好幾盆;新同事來了又去,組長也換人了。只有 Joan,仍是那張標準辦公桌,連椅子都還沒換過 哩。
每天七點鐘左右,Joan 一走進報社,就把桌上的沙漏倒轉過來,讓時間一點一 滴地流失,自己則埋首於已放到桌上的稿子。組長總是提早到,將訂閱的幾家外電大略看過,再把初步需要翻譯的稿子分配下去。Joan 剛進翻譯組時,對每則交到自己手裏的稿子,存著一種恭謹嚴肅的態度,怕把文意弄曲 了,詞句攪扭了。遇到不知如何譯得巧的地方,虛心地向資深編譯請教,「黃姐」, 「詹姐」,「孫姐」,年輕的 Joan 自然甜甜地喚著。

Heiko

實驗室裏,Lisa 故意在 Heiko 週邊轉來繞去,探頭深腦,沒事做有事忙,攪得 Heiko 毛毛躁躁。原以為是天作之合,與 Sonja 分手多年後第一個認真交往的女孩,沒想到卻落得撕臉分手。
Lisa 是獨生女,父母視為掌上明珠,寵愛有加,對於她交往的對象,自然也就審慎評估著,不時做必要的干預與建議。不知為什麼,Lisa 的母親就是不喜歡 Heiko;兩人才見面相處沒多久,就鬧出火爆場面。
那時,Lisa 和 Heiko 正熱戀中,決定一塊去義大利度假,地點是 Lisa 擇定的。開車抵達濱海度假勝地時,Heiko 不勝意外地發現, Lisa 的父母已在等候著他們。原來夫婦倆在當地擁有一度假別墅,Heiko 和 Lisa 的甜蜜二人行,頓然成了四人行。Lisa 的母親,毫不猶豫地發揮德國人嚴以律己待人的精神,不時挑剔著 Heiko 的不是。向來對母親依賴甚深的 Lisa,當然是胳臂向內彎,母女倆立即同一陣線,聯手口誅 Heiko。所幸,Heiko 還有 Lisa 脾氣溫和的父親為中立盟友,同他說說談談,倒也還有些樂趣。既然牛奶酸掉了,就不必再添上醋。
原以為可以相安無事的,沒料到不幾天,西線戰事到底爆發了。
四人從沙灘上回來後,各自房裏沐浴沖洗。Lisa 洗著凝脂時,已洗畢的 Heiko 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翻看著雜誌。這當兒,Lisa 的母親逕自打開房門走了進來;Heiko 蹙著眉頭,不則聲。沒料到,老婦人卻先聲制人,詰問 Heiko 為何房間一片凌亂。Heiko 再也按捺不住了,發揮他那聞之令人側目的 Nei…吼叫聲, 大聲地與她爭執起來,連同過去幾天隱忍下來的不快,一齊爆發開來。
有這麼一則笑話:一位統御歐陸列國的大帝曾說,典雅的法語,是用來與外交官交談的;西班牙語,適合拿來向上帝禱告;和美麗佳人談情說愛,自然是柔膩軟綿的義大利語為首選;喝斥桀驁不馴的千里馬,則莫如嘔啞嘲哳難為聽的德語最恰當 。
小別墅裏,Heiko 和 Lisa 的母親盡情嘶叫著,叫聲刺穿急洩而下的蓮蓬頭水 柱,貫入 Lisa 的耳膜。小別墅外,白雲悠悠,弄潮人兒追逐嬉戲,間或好奇地 循著吼叫聲方向望。
一個月後,Heikio 歡天喜地的與 Lisa 說拜拜,結束了這 段令他頭痛欲裂的戀情。

Joan

Joan 又把沙漏倒轉過來,一個小時過去了。進編譯組才幾個月的小靜覺得 Joan 姐桌上的五彩沙漏真可愛,也去買了一個;有事沒事想到時,看著沙粒涓涓流 著,驚嘆時間的神奇。剛被喚做姐時,Joan 心裏頭覺得怪怪地;一陣子之後, 也就習慣了。

Heiko

再到餐廳時,Heiko 刻意搜索著那日本女孩的纖纖倩影。伊人不見,若有所失;找座位、吃中飯的興緻冷了下來。不遠處,有人喚著他的名字,原來是同實驗室的幾個博士生,Heiko 走了過去。德國人有時間時愛高談闊論,沒正經事做時愛閒聊,大半時間鎖在實驗室裏的生化博士生,碰著幾會聚在一塊,談得意興遄飛,杯盤狼籍,把心胸狹隘的指導教授狠狠地痛批一番。當 Heiko 把 盤子裏最後一塊焗花椰菜送進嘴裏時,有種意滿心足的酣暢之感。

Joan

不知從什麼時侯開始,習慣成了 Joan 生活裏的一大準則。習慣五點鐘起床,七 點鐘進報社,十二點鐘吃中飯,兩點鐘下班。下了班學禪、學書法、學畫畫,偶爾逛逛街、看個電影。六點鐘進家門,逗弄一下愛貓溫莎公爵,做做家事, 洗手做羹湯。吃晚飯,抱著溫莎公爵看看公視,聽聽音樂,習習畫,十點上床 睡覺。
日曆一頁頁地撕,春分秋至、小暑大寒,二十四節氣更迭著,Joan 的生 活一成不變。最大的改變是從虛心向人請教的菜鳥,變成菜鳥請教的老鳥。

Heiko

Heiko 沒想到會再看到那日本女孩,卻很快地望見了她,仍然獨自一個人,依然那麼溫婉可人。當 Heiko 走近時,那女孩似乎認出了他,報以甜甜赧赧的一 笑,Heiko 自然地回以迷人的微笑。笑意在兩人間盪漾著,卻除了不少羞赧。
“Do you mind if I sit next to you?”
“Oh, no, no, no, please.”
伊輕輕地搖著頭,臉上堆滿了真摯誠懇。
Heiko 覺得她整個人滿是 charm,而且,有個很好聽的名字--Miho。Miho 說 不上多少德語,濃濃日本腔英語還差強人意;精通英法語的 Heiko 細心體貼地聽著、說著。Miho 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Heiko 聽來盡是柔美甜膩。出乎 Heiko 意料之外,看來宛若十八歲的 Miho,竟已是堂堂博士,到自由堡做後博士已一年多,再過幾個月就要回日本。

Joan

剛回國的前一兩年,Joan 還是愛玩、愛熱鬧的。偕著大學時代的死黨逛街、看電影,聽說哪裏有好吃的餐廳、設計別緻新穎的咖啡廳,就殺到哪裏去。興緻好時,卡拉 OK 可以唱到清晨一兩點,短短幾個小時的睡眠,隔天仍然是一條龍。幾個小女人滿腦子烹羊宰牛且為樂,吃喝玩樂點子多,對未來,沒想法;對前途,沒看法。反正日子可以這樣一天一天地過,也以為就要這樣一天一天 地過下去。

Heiko

連著好幾天,Heiko 坐在 Miho 旁邊,陪著她一塊吃午餐。Miho 一逕是那麼地輕靈秀逸,聲音細細的,表情細細的,一靜一動細細的,連嘴巴裏的一顆小虎牙也是細細的。Heiko 覺得 Miho 像是童話故事裏的小仙女,一眨眼,就會不見了。

Joan

當小倩正式宣布有要好男朋友時,幾個小女人又叫又鬧地。大學時代,各自也都交過男朋友,有的頗陽春,有的很酸辣,還有的像 Joan 愛吃的鮮奶油蛋糕, 又香又濃,又甜又膩。不管是那一種滋味,年輕的戀情淺嚐深酌,瓢子一放 下,也就過去了。Joan 覺得她的第一個男友,除了個兒高,相貌端正外,其實相當平庸乏味;但是,二十歲的她,仍一頭栽了進去。那種有人深情款款地看著她,有人可以讓她在窗前月下想念的滋味,讓她很是著迷。結婚,Joan 可是想都沒想過,「只有笨女人才會在雙十年華想到結婚,」Joan 確切地告訴大她兩歲、念著軍校的男友。未幾,Joan 接到男友寄來的最後一封信,說是要「結束這段錯誤的戀情。」Joan 雖然覺得很好笑,心裏頭很看不起這個人;可夜闌人靜,室友們酣酣入睡時,Joan 想著想著,好不淒切,好沒來由。暗裏,噤著聲,任淚珠續續而下,溼了衣襟,濡了大片枕頭。紗窗外,一彎殘月。

Heiko

學生餐廳裏,Miho 不再形單影隻,像毋須約定的 rendezvous。若 Heiko 來得晚了,Miho 會幫他留個位子,巧妙地在座位旁邊放件外套或擱本書,等著他來。Heiko 很是感動,覺得 Miho 像個小女孩似地純真可愛,心裏頭愈覺溫暖甜蜜。窗外的天空,一逕冷冽灰鬱,Heiko 卻只看到 Miho 剪剪秋水裏的澄澈溫柔。有時候 Heiko 問著、說著,話句未了,卻已從 Miho 的眸子裏找到了他未完的語句,還有 Miho 要說的話;心有靈犀一點通啊。
像醉入一泓湛藍湖泊,Heiko 碧藍的眼睛裏,盪漾著無限溫柔。

Joan

和第二個男朋友分手時,Joan 倒淡然得很。就像是一齊撐舟過水,旅途上互相 關懷,彼此扶㩦,有酒同歡,有難共患,等舟子泊了岸,各自拎著行囊繼續各自未竟的旅程。
那是 Joan 在美國密西根州唸碩士時的事兒,男孩子攻讀著電機博士學位,很熱心,很會照顧人,菜又燒得好。初初時,經常帶著一群新生去買菜,幫這幫那的;也不時繫上圍裙,下廚燒幾樣好菜,讓學弟學妹們解解饞。漸漸地,學弟妹們有了自己的圈子,一道去買菜的人少了,Joan 成了最後的一位食客,吃著吃著,就出雙入對了。海外留學生間不少君子淑女篇,原來就都是這樣嚼嚥出來的;細不細、慢不慢,也沒人詳加理會考究。只是不難看見成了情侶後的兩個人,突然像灌了氣的汽球似地,胖了起來。
一學年過去了,等不及夏天真正到來,早有年青女學生迫不及待地卸下一身厚重外套,穿著性感涼快地在校園裏穿梭來去。當 Joan 試著套上最喜歡的一件緊身薄紗小洋裝時,枝頭上的木蘭花已化做春泥。看著鏡子裏鼓鼓的臂部,微凸的小腹,圓滾滾的手臂,Joan 吃了一驚。伊對著穿衣鏡看了又看,照了又照, 彷彿不認識自己似地,而後怔怔地端詳良久。陡然間,一種既委曲又羞慚的情感湧上心頭,Joan 不由得放聲哭了起來。
那個午後,倚著九樓學生宿舍窗旁,看著校園裏來來往往各色人種學生,來自中國大陸不同省份推著娃娃車的爺爺奶奶,陪著兒子、女兒騎腳踏車,練自由滑輪的媽媽,Joan 似乎看到了伊未來的十年、二十年。不少年輕媽媽原來也是來拿學位的,初來時猶如梨花一枝春欲放,一結了婚生了孩子,經不住窗前秋色一來一去,就變老、變俗了。
淚水不時在伊眼眶裏打轉著,陽光從窗外爬進了窗內,Joan 決定改變伊的未來。一整個夏天,操場上經常可看到慢跑著的 Joan,五圈,十圈,二十圈。跑累了,躺在大樹下看葉隙縫間光影的變化;內心一片悠然澄靜,清風徐來,拂過伊的臉頰,拂過伊的髮梢。
Joan 睜開眼睛時,窗外雪花紛飛。新學期開始了,也是 Joan 在密西根的最後 一個學期。
農曆過年時,Joan 的學長男朋友一如往昔,熱心地邀大夥一塊吃火鍋、話新年。看著他一邊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邊殷勤地招呼著大家,圓實的臉頰讓火鍋蒸汽燻得汗珠點點,Joan 突然覺得不忍,好似有些對不住他似地,特別是他肚腹間長出來的肥油贅肉。想到此,Joan 不禁拿眼往他腰間處瞄了瞄,仍是福態樣貌,而自己已差不多將兩年前不屬於她的脂肪甩掉了。火鍋裏的湯正沸騰著,Joan 夾起一大把萵苣丟了進去,燙了幾燙,再夾起來時,就只是小小一撮 了。

Heiko

從他無限溫柔的眼睛望出去,萬千人群裏,Heiko 只看到 Miho 的一顰一笑、一揚眉一低首。Miho 不經意地一偏頭一側臉,不經意地與 Heiko 四目交接,在在 牽動著 Heiko 的無限遐思。有時,兩人話聲靜歇,短短幾秒的無聲中,Heiko 感到自己的一顆心好似春水汜濫,滿滿戴著的就是 Miho、Miho、Miho 這個清麗 可人的日本女孩。那每一聲細細的呼吸,每一句柔柔的話語,每一個娉娉嬝嬝的風姿,讓 Heiko 肯定了自己的存在,確立了生命的目地。Heiko 的心吶喊著,只要 Miho 一句話,他可以放棄博士學位,遠離家人朋友,不顧一切地追隨佳人到天涯海角。
凍鬱的雲朵,挑高的屋樑,盤裏道地的匈牙利肉汁湯,令人回味無窮。

Joan

好玩似地,Joan 撕下一瓣蘿蔔花瓣往嘴裏送,細細咀嚼著。想了幾秒鐘,一種 形繪不出來的滋味,酸、澀、苦、甜,全然用不上,總之就是沒有Joan愛喝的排骨蘿蔔湯裏的蘿蔔那樣令人回味。Joan 因來得晚了,坐在一桌全然不相識的客人裏,只能上菜時夾夾菜,不上菜時喝喝汽水、嗑嗑瓜子。
目光巡過去,佳佳和柔柔談得好興緻,看兩人不時指對著柔柔凸出的腹肚,肯定是孕婦經。一旁兩人的老公也不時插著嘴,特別是柔柔的先生,寬圓和氣的臉上,一付黑絲邊眼鏡,一看就知道是疼老婆、疼孩子的好先生好爸爸。再過去,好些大學同學面孔,卻看不到小倩的影子。聽說婆媳關係緊張,要不是實在疼孫子,是絕不肯幫小倩帶小孩的。白日裏帶著,晚上週末若小倩不親自帶,可有一頓好說了。初初時,小倩還會賭著氣把小孩丟給先生,偶爾週末跑出來與好友聚聚聊聊,或下班後和同事去看個電影,攪得先生兩邊不討好,自己也難過。最後還是只能繳械豎白旗,也省掉娛樂支出,努力存錢買房子。
「新郎,新娘敬酒!」
這一喊,Joan 才驚覺原來菜已上得差不多,結婚進行曲將近尾聲了。嘴裏正嚼著一口青菜燴干貝絲,原該爽滑清淡,只是十餘道菜吃下來,味蕾不再那麼敏銳細膩,實在說不真切到底是何滋味?就像近年喝過的每一頓喜酒,總不記得吃了些什麼,說了那些話。或許在台灣,喜酒就是喜酒,都是一個樣。
可初初時,Joan 可是滿心歡喜地去赴宴。行前,費心思量如何打扮;席宴中,暗暗與昔日女同學鬥妍。那時人活潑,話說出來有趣,菜吃起來有味,日子像大珠小珠落玉盤,嘩啦嘩啦,清脆好聽得很。
「新郎,新娘敬酒!」
笛笛和新郎倌已來到眼前,新娘一襲縷紗絳綃晚禮服,襯得她雪膩肌膚更加瑩瑩可人。新郎一挺白西裝,笑得很開心,不時用一條白手絹拭著額頭上的汗 珠。長得算是眉清目秀,可是,個兒不高。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樹生花,群鶯亂飛。」不知怎地,一路上 Joan 腦子 裏儘回想著這幾句文言文。一直到了公寓大門口,從皮包裏掏出鑰匙,摸索著插進匙孔,「卡」一聲,Joan 陡然有一種春色將盡的感覺。此時,嘴裏含著的 一塊喜糖正消蝕殆盡,當甜甜的汁液滑進喉嚨間時,Joan 不由自己地潸然淚 下。

Heiko

連著三天未看到 Miho,Heiko 很是落寞,又覺得擔心。他想不出 Miho 不到 Meize 用餐的原由,除非是緊急事故絆住了她。可 Heiko 不願往這方面想,於他,Miho 就是真,就是善,就是美,人世的醜陋惡俗是於她無干的。Heiko 望了望窗外,天空仍是一大塊一大塊鉛灰;嘴裏嚼著的馬鈴薯塊,從脆軟轉為泥甜,腦子裏不由自主地回想著幾天前邀她一道去滑雪,同時教她滑雪的情景。
“Oh, Yes.
Miho 像個小女孩似地拍了個手,輕聲地叫了起來,漆黑的瞳仁裏溢著歡欣喜悅的光。
翌日,Miho 還仔仔細細地問著 Heiko 該穿戴什麼樣的衣服帽子,㩦帶那些物 品。那樣子宛如小學生第一次遠足,既興奮又緊張。臨睡前,總要把媽媽準備好的背包裏裏外外地檢視好幾回,惟恐遺漏了什麼。更不忘確確實實把鬧鐘撥好了,才肯安心睡下。
午餐人潮漸漸散去,偌大的 Meize 餘三三兩兩遲來客。Heiko 吃下盤子裏最後 一塊馬鈴薯塊,腦海裏浮現著雨雪霏霏,細細雪花灑在 Miho 粉裏透著紅暈的臉 頰,灑在伊額上飄著的髮絲。
依然不見伊人,一付刀叉並排斜放在大白瓷盤裏。離去前,心緒索索的 Heiko 忘了把餐具放到餐架上。

Joan

Joan 落單了!
曾經,正當幾個小女人放懷高唱,歡樂未已時,Joan 驀然悲意上心頭,為著眼 前即將逝去的美麗時光感到哀愁。可瞬間傷感,煞時淹沒在喧語嘩笑聲中;還沒來得及好好咀嚼嘴裏的滷豆干,又搶起麥克風來了。「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麼溜走;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
羅大佑的戀曲 1990 一直是 Joan 的最愛。
轉弄著手裏的高腳杯,蘋果紅的汁液舞得曼妙。Joan 每啜一口,就要細細觀玩一會。舊生活的瓦解,預示著新生活的到來;何況,又是杜鵑花開季節,獨個舉杯,獨個慶祝。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Joan 嘴角掛著微 笑。
巷弄裏,沒一戶人家陽台上有杜鵑花,只能憑思想像。Joan 其實覺得杜鵑花一 朵朵來看,太平淡無奇。可一樹樹、一叢叢,就有了些趣味。一種屬於尋常人家的趣味,隨意拈來,像村歌與山笛一樣的拙樸自然。

Heiko

Heiko 再看到 Miho 時,已隔了好些天。Miho 神情有些悽惶,似乎專為尋他而來。依然柔柔地笑著,掩不住笑裏的幾分傷愁。極懇切地向 Heiko 抱歉說, 沒辦法和他一塊去滑雪了;實驗室裏出了點問題,碰巧在她後博士契約即將結束的當兒,她又慌又急,只能全心全意貫注於其上。好些年的生化研究生涯,Heiko 深悉實驗室裏的酸甜苦辣;只是,Miho 的差錯來得好突兀。
Meize 裏,再也尋不到 Miho 的倩影,仿彿有意避著他似地。好幾次,Heiko 想 到 Miho 的實驗室同她問個好,終是鼓不起勇氣,怕擾了她的心;只好獨個苦著、惱著、想著。一次,超市裏,Heiko 望見排隊等著付帳的 Miho,心裏微微顫著;柔柔的身影,柔柔的臉蛋,有戚戚之色。Heiko 只是望著、望著、望著,不敢向前,一直到 Miho 的倩影消逝在暗凍天候裏。當晚,Heiko 燈下揮揮灑灑著文思、情思;心裏咀嚼的又是甜、又是苦。望眼欲穿了多日,沒有回音。初春二月,Miho 飄然遠去,回日本任職大阪一頂尖研究機構。Heiko 探得消息時,自由堡冷鬱的天空正飄著雪,好個白濛濛的大地。

Joan

Joan 又啜了一口紅酒,興味不似往年好。溫莎公爵似乎嗅出了女主人有心事, 乖巧地蹲伏在沙發椅的另一隅,偶爾伸長脖頸望望 Joan,望望小陽台,環視一 下室內週遭,見 Joan 不搭理它,又蹲伏下去。Joan 也只是靜靜地坐著,一手支著頤,一手拿著杯酒,酒杯微微傾著。不必四下裏瞧著,Joan 也能鉅細糜遺地勾繪出陋室裏的一盆一景,一書一畫。左手邊兩盆修竹,青翠茂然,隔出了小小的餐室和客廳。剛從建國假日花市抱回來時,Joan 逢人就說她的雅居竹趣;自個說得滿心歡喜,也不管聽得人解不解風情。沙發椅牆壁上方掛著一幅國畫,畫得是深得 Joan 歡心的絲瓜,碩圓的果實,纏著籐葉小黃花,上頭一隻 小蜜蜂。前方一落書架,書架旁一幅草書。漓江傍興坪鎮擺攤的散髮跣足書法家說,寫的是李清照的一首詞,「窗前種得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淒清,點滴淒清。愁損離人,不 慣起來聽。」
竹子,芭蕉,絲瓜,溫莎公爵,伴著她每日每日的生活。「每日每日的生活」,Joan 不自覺地把酒杯湊近唇間,細細地啜了一口,腦海裏油然浮現電影《春光乍洩》裏何寶榮擦地板的那一幕。那是他和黎耀輝從頭開始,又黯然神傷的小樓宇。他細細地收拾著屋裏,細細地擦拭著地板。末了,開門向外頭望了望,樓梯間沒有人影,也聽不到腳步聲。關上了門,看看摸摸堆砌得整整齊齊像一座小金字塔的香煙,然後伏在案几上,貼著臉望著水晶球裏的 Iguazu Falls,悲從中來,原是兩人要一塊去的。不禁泣哭起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Joan 沒有哭,兩眼不經意地往書架上瞟了一下,陡然天外飛來靈感似地,伊的世界頃刻開了一扇窗,彷彿每日每日的生活有了新的答案,新的挑戰,新的意 義。
「Ye」,Joan 大叫一聲,滿是勁地;溫莎公爵嚇了一跳,驚懼不定地看著女主 人。待 Joan 一口飲完手上的酒,嘩一聲,將酒杯擲到斜前角落摔個粉碎時,溫 莎公爵唬地從沙發椅上彈跳起來,一溜煙竄到小陽台上,遠遠地注視著她。Joan 也起身走到小陽台,把個溫莎公爵逼到一隅去。倚著欄干往巷弄瞧,四月一日愚人節,Joan 三十歲生日,立下志願要在公元兩千年前攻進圍城裏去。

Heiko

四月,繁花盛開,細白、淡黃、粉紅、淺紫,枝頭春意鬧;Heiko 的心仍裹在藍色雲霧中。日裏,鬱鬱不歡;夜闌,愁悵難眠。Miho 的一顰一笑,一揚眉一低首,歷歷在目,卻又虛無緲緲。Heiko 千思萬想,就是猜不透 Miho 突來的轉 變。那樣嬌美纖柔的可人兒,還沒來得及捧在手掌心裏細細呵護,就像蘭芝一陣香似地,飄得無影無蹤。打著結的心,深鎖的眉頭,Heiko 仍注意到 Lisa 日趨變寬變大的身軀。兩人到底毫不相干了,Lisa 不再有意無意地在 Heiko 近旁繞來繞去,攪得他心煩火氣大。
復活節,Heiko 回家過節。Heiko 的家在朋友間被視為異類,一個妹妹神經兮 兮,一個弟弟荒誕不經。身為長子的 Heiko,集三千寵愛在一身,母親對他冀望甚深,傾全力教養之。從小一有不是,諸如小提琴拉得不夠認真,有一科目未達最佳成績,即籐條伺候。一直到 Heiko 進了當時德國最熱門、最搶手的生化系就讀,Heiko 的母親方才鬆了一口氣。可 Heiko 唸大學時,早早離異的父母卻為了他的生活費分擔比例僵持不下,最後,誰也不掏腰包,落得 Heiko 得自顧自理。一家人難得碰在一塊,偶爾聚在一起了,誰也受不了誰,咆來哮去,你喧我嚷。Heiko 經常充當和事佬,不過偶爾興起,也湊湊趣地發發 Nei …獅子吼,添加熱鬧。依他之語,真個「兇神惡煞,橫眉豎目,吱吱嘎嘎一家 人。」發揮德國人的幽默精神,Heiko 有時還把家醜當趣事逸聞說給朋友聽。

Joan

時間的鐘擺,沒有加快,也沒有放慢。Joan 如常地生活著,上班,下班,習 畫,逗逗溫莎公爵,做做家事,只是有了不同的精神氣象,比向往爽朗、活 潑、輕快。同事打趣說她有了白馬王子,Joan 大大方方地笑著否認。報社裏幾百個同事,相識,不相識,此刻似乎都與她不相干。她有沒有白馬王子,干他們底事?自然,她也不會把她的 birthday resolution 說給人聽。一來,Joan 當然不會笨到成為旁人笑談閒說的話題。二來,Joan 有個小迷信,認為一說出 來,就不容易成功。三來,Joan 想像事成後帶來的震撼,無異給眾人來個突如其來的一擊,致命的一擊。那種惡作劇得逞後的快意,多美妙啊。想到此,Joan 不覺心裏頭竊竊笑著。

Heiko

夏天的腳步尚未踏響,自由堡已到處可見露著小肚臍的德國女郎。實驗室裏冷氣特強,幾個年輕的女研究助理也就較疼惜自己的肚皮。Heiko 感覺到季節的更迭,卻嗅不到流行的變化。大半時間埋在實驗室裏,時間是蒼白的,生命是蒼白的,Heiko 整個人也是蒼白的。自從和一位女研究助理鬧得幾乎上法庭後,Heiko 開始和所有女研究助理敬而遠之。據 Heiko 自己說,該位女郎豪放不羈,和實驗室裏不少男生有過一夜情,包括 Heiko 在內。既是一夜情,Heiko 自然不放在心上。沒想到該女郎似乎認了真,居然設下了集體滑雪圈套,看能不能釣上 Heiko 做男朋友。 臨行前幾日,Heiko 才發現所謂的集體就他和她兩個人,又意外又生氣,執意取消滑雪行,並理所當然地索討已繳了的費用。可她卻堅持 Heiko 應分攤一半旅舍預約取消費,不肯把錢全數還給他。二人 爭執不下,鬧得沸沸揚揚。結果,Heiko 不但沒有拿回全部的錢,還得時時提防她搞小動作,破壞他的實驗。所幸,過了幾個月該研究助理合約期滿,另有 高就。Heiko 鬆了一口氣,也學會了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

Joan

手敲著鍵盤,中學時看過的一部德國片「甜蜜寶貝」突然躍入腦海。一位胖女郎,愛上了一位高高瘦瘦英俊迷人的列車長,遂使出渾身解數,千方百計,終 於擄得了俊男歸。那原是上一世代的凰求鳳故事,千禧年 e 世代,總該有不同的語言,不一樣的敘述,不同的策略。一個忽來的念頭閃入腦際,Joan 打定了主意,她要一個全新的開始,全新的生活,全新的挑戰。

Heiko

夏天來時,Heiko 嬴得了浪漫英雄的封號。
白色租用小轎車。奔馳在灼熱的公路上,兩旁盡是漠漠塵土。一路上,Heiko 說著盡是「Miho、Miho、Miho、…。」她的溫婉秀麗,她的嬌柔可愛,她的楚楚動人。兩人之間的點點滴滴,如夢似幻,卻猶如他生命的最初,也成了他生命的永恒,叫他追念不已。說時,藍色的眼睛裏,有著憂鬱的溫柔,語氣間,大有此生非卿不娶之慨。好友 J 的女友 L,向來有些兒傷春悲秋,對 Heiko 的 癡情好不著迷,直嚷著 Heiko 為二十世紀最後一位浪漫英雄。向來實事求是的 J 頗不以為然,認為 Heiko 不過還在 hyper mode,就像他的 Nei…吼叫聲一 樣,叫完就沒事了。這一說,招來 L 和 Heiko 的同聲抗議。不願 J 破壞伊對浪漫英雄的想望與憧憬,L 竭力捍衛 Heiko 在伊心目中的形象。
戴上了浪漫英雄的桂冠,Heiko 好不陶陶然,更沉醉於對 Miho 的悵惘相思。可 從他憂鬱的眼睛看出去,仍可看到另一個東方可人兒。
八月,美國亞利桑那州公路上,白色小轎車行過一大片盛開的向日葵,鮮橘艷 黃,好個萬里晴空。

Joan

七夕,天上喜鵲為牛郎織女築了一座橋,人間 www 將天涯海角不相識的曠男怨 女繫在了一起。
Dear Heiko,
Today is the Valentine festival in Taiwan. There is a great love story behind it. The story goes: a loving couple were punished to live separately; one on the east bank of the silver river, the other on the west bank. They were allowed to meet only once a year. That's today; July 7th by the Lunar Calendar. To help them cross the silver river, birds of joy volunteered themselves to form a bridge by lining themselves up. Picturing the moment when the couple meet on the bridge of birds of joy after a year's parting. Oh, what a joy! Yet, how short the time to be together! And how tearful to part again. On this day, the sky will be sunny, rainy and windy, just like the state of the couple's mood.
Traditionally we celebrate Valentine's Day (qi-xi in Chinese) with sweet ball soup. When I was a child I liked to help my mother make sweet balls while listening to the story. She would ask me to make a little hole in each of them in order to receive the lovers' tears.
I hope the story interests you and a cultural dialogue between you and me will continue. Perhaps someday we will meet and have a bowl of sweet ball soup together.
Your friend in Taipei,
Joan
捧著一碗湯圓,Joan 有種回到小時侯的感覺。兩隻小手手忙忙亂亂地幫媽媽搓 湯圓,紅湯圓、白湯圓、紅湯圓、白湯圓、…,台北人早已不希罕一碗湯圓的滋味,Joan也不特別喜歡吃,只是很懷念以前簡單純樸的七夕,沒有炒做,不流於庸俗。仰頭望著天空,台北的夜空難得看到星星,Joan 只能想像天邊的牽牛織女星。

Heiko

雖然有點納悶這個叫 Joan 的陌生女子,怎會突如其來地送伊媚兒給他,又是如 何得知他這個人,還說什麼 cultrul dialogue 的,Heiko 仍然興味盎然地讀著 Joan 的 message。那 Qi-Xi 的故事,正貼近他浪漫的情思,吻合他浪漫英雄的 形像。
”Have a bowl of sweet ball soup togeher.”
好個弦外之音 啊,Heiko 玩味著。
Dear Joan,
The story is sad and romantic at the same time. While I enjoyed it very much I felt like shedding tears for the couple. How cruel it was to be separated from your loved ones. What a great sensation when they met on the day of Qi-Xi.
Sweet ball soup sounds very interesting and tasty, what are they made of? I have a wok and often make Chinese dishes for supper late at night. By no means am I a good cook. Yet perhaps someday we could have sweet ball soup and do some Chinese cooking together, either in Taiwan or at my tiny dwelling in Freiburg.
Your friend in Freiburg,
Heiko

Joan

好幾年了,像許多忙忙碌碌的都會上班族一樣,把個中秋節過個好無味。可今年不一樣,Joan 又細細地嚙了一口蓮蓉蛋黃酥;颱風天肆虐過後的月色,份外皎潔。蜜軟的蓮蓉泥,拌著酥口的鴨蛋黃,令人說不盡的回味。Joan 的心,陷在一片蜜蜜酥酥的遐思中,灑出去的網,愈收愈有味。

Heiko

實體、虛幻之間,Heiko 終究經不起浪漫英雄的試煉。Miho 像一去不復返的春青小鳥,悠哉悠哉,輾轉反側,終是求之不得。Joan 是具體的,活生生的,可溝通、可談心的對象。她的伊媚兒裏有風情、有趣味、有體貼、有了解,為陷在愁損苦悶的 Heiko 帶來新氣象,燃起新希望,特別是在兩人交換過照片後。 看了 Joan 的玉照,Heiko 忙不迭地伊媚兒給 J,興奮地聲稱 Joan 是他見過最迷人的而立女郎。J 不以然,認為此乃一貫 Heiko 風格,風兒輕輕一吹,就熊熊燃燒起來,就像他動輒一聲的 Nei…長嘯一樣。
Heiko 認為自己不枉浪漫英雄之名,只是念茲在茲的不再只是 Miho,還有 Joan。
Joan 大方熱情地告訴他:I sense you are a kind, sweet and intelligent man sought after by many women. Your eyes inspire me of a serene blue sky in spring. There is a sense of profound feeling in your expression, as chanting and thrilling as your extremely handsome face.
是啊,自己的確是英俊迷人的,即連多年競爭對手兼好友 Christ,不也曾毫不吝惜地贊美自己的好容貌,特別是伊方方正正的頭顱。不似 Christ,頂著一個圓圓的大頭顱,不用細看五官身材,先天上就比他差了一截。
Heiko 端視著鏡子裏的容顏,咀嚼著 Joan 的字字句句,有一種相知相惜的心滿 意足。

Joan

秋高氣爽的季節裏,Joan 覺得自己戀愛了。愛上了與 Heiko 的魚雁往來,愛上 了 Heiko 長長的伊媚兒,愛上了浪漫熱情的 Heiko。Joan 想像他拉小提琴時的 神情,既專注又略帶憂鬱;想像著在滿室燭光的大廳裏,和他跳著探戈;想像著在細雪紛飛的阿爾卑斯山脈,和他一塊擲雪球、堆雪人。想像是那麼美妙, 那麼甜蜜;蜜蜜酥酥的遐思,化做縷縷情絲,躍動於一則則伊媚兒裏。趁著秋風尚未遠颺,溼冷的東北季風還沒來得及造訪之際,Joan 墜入情網了,“I love you.”

Heiko

自由堡的上空又是暗凍天氣,Heiko 雖然還有些兒躊躇迷惘,終究跳入 Joan 用 層層蜜汁燒出來的愛情甕,酩酊於其中的柔情蜜意。惟一令他無法盡情酣暢的 是,Joan 一顆想當新娘子的心躍然於字裏行間;那種被一個女人強烈渴望需要 的感覺,讓 Heiko 的自我又膨脹、又卻步。可萬萬千千人海裏,Joan 與他是如 此契合,如此投機。
“We share many common interests and point of views.”
寫給 L 的伊媚兒裏,Heiko 如是說著。
“We are so compatible with each other.”

Joan

時間有了不同的意義,沙漏一翻,五彩沙粒涓涓流著,再一翻,真希望一天就要過去了。
聖誕節前夕,Joan 愉悅地為自己包裝禮物,金黃、銀白、玫瑰紅、羅蘭紫、蔥 綠、寶藍,不同的色彩,說著不一樣的情思。費了一番巧思安放到修竹底下, 然後點上蠟燭,選了一張探戈 CD。燭光伴著音樂流洩聲中,Joan 閉上眼,心裏 頭的幸福甜蜜感漾開來,漾開來。“Heiko,” Joan 的臉熱熱的,想像著兩人 在雨雪霏霏中的萬般柔情蜜意。

德國

一月,自由堡的上空又是一片灰鬱暗凍。忙亂中,Heiko 仍不忘買了一朵玫瑰 花,再到火車站接 Joan。兩人伊媚兒裏談情說愛,可還是初次見面哩。Heiko 有點兒緊張,胡思亂想著。另一廂,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寒冬景象,時差加上 飛行的疲憊,讓 Joan 一顆心撲撲亂跳,平靜不下來。
兩人很快地認出對方,沒有想像中的柔情蜜意,倒有些兒靦腆尷尬。Heiko 把手上的玫瑰花獻給了 Joan,瑟瑟寒風中,凍壞了。Joan 沒有照片裏的細緻好看,Heiko 心裏頭這般想著。臉色有點臘黃,皮膚有些粗糙;眼神裏沒有 Miho 那種令人著迷的神采,舉止顧盼間也少了她那種淡雅潔然之美。Joan 整個人很尋常,很普通;Heiko 反倒覺得鬆了一口氣。眼前的這個東方女子是真實的, 具體的,還有伊對自己的情愛,…Heiko 不由得放慢腳步,望了一眼身旁的 Joan。Joan 回以甜甜的一笑,像個戀愛中的小女人似地。Heiko 放心了,伊對自己的情愛也是真實的,具體的。
走在 Heiko 瘦瘦高高的身軀旁,Joan 覺得自己像隻小鳥,一隻裹得略顯臃腫的小鳥。
寒風刺骨裏,Heiko 帶著 Joan 逛自由堡,兩人說說談談。幾個小時後,Heiko 察覺人和花兒一樣,凍僵了,趕緊開車回自己的斗室,出門前才收拾整理過的。開門讓 Joan 進去的那一剎,Heiko 突然覺得赧赧。不大的空間,起居室兼客廳,一眼就可瞥見室內好幾處擺著各式各樣、不同顏色的蠟燭,米白、嫣 紅、艷紫、黃橙,寶藍,粉紅、草綠,一截截露出來。
Joan 不由得拍了個手,驚詫得叫了起來,多麼貼心、多麼善解人意啊 。自己伊 媚兒裏提 到 過 , 喜歡燭光浪漫的 。
“ Burning candles inspire an atmosphere of romanticism.”
Heiko 笑了,覺得 Joan 可愛得像個小女孩。
滿室燭光裏,Joan 和 Heiko 度過了第一個夜晚;兩人像一對雀鳥似地,吱吱喳 喳地說個不停。就著燭光,人變好看,變可愛,變溫柔了。Heiko 愛上了 Joan 細細碎碎的胡言憨語,Joan 愛上了 Heiko 整個人,整個身軀,即連他微禿的前 額,看起來也是性感浪漫的。夜深人靜時,Joan 睡在 Heiko 的床上,Heiko 抱 著睡袋躺在地板上。夜色沉沉,斗室裏,鼾聲連連。
Miho 沒去成的滑雪勝地,Joan 來了。銀白色世界中,Joan 的心像春雨過後的 柳梢梅蕊,渴望著更多雨水的滋潤。Heiko 卻一付謙謙君子貌,禮貌到近乎拘 謹,惟恐唐突了佳人似地。美國留學期間,Joan 去過幾次滑雪場,稍稍懂得如 何滑雪;較之從小滑雪到大的 Heiko,自然瞠乎其後。細心體貼的 Heiko 不忘時時照看著 Joan,教教她一些基本動作;可總有點兒太認真,太正經。更何況,兩人間還隔著厚厚的雪衣、手套哩。
這一晚,兩人在各自房裏睡著。夜半時,小木屋外傳來鄰近村莊的教堂鐘聲; Joan 望向窗外,雪花紛飛,不知隔壁房的 Heiko 是否睡得正熟?
眼看著一天又要過去了。Heiko 仍然像個紳士一樣,把 Joan 送到房門口,道聲 晚安就逕回自己房裏。
Joan 坐在床沿上,手上把玩著沾滿絮絮白雪的滑雪帽。人,卻有點怔怔的。
Heiko 在房裏忙忙弄弄的,想像力顯然沒有 Joan 豐富。一回,J 的日本友人 Amy 旅遊到 Freiburg,J 理所當然地讓 Heiko 盡盡地主之誼。原本說只待兩天 的,卻留了一星期餘。Heiko 不在乎天天打地鋪,也就隨客人愛留多久就留多 久。有時 Amy 人躺在床上,拿著媚眼瞧他,Heiko 依然謙謙君子風範,不做遐 想。臨別時,Amy 忍不住問他是否為同志?
對 Joan,Heiko 當然有遐思。過去幾個月兩人伊媚兒裏激盪出來的能量,已開 始在腦海裏、心房裏撞擊著。Joan 那些瑣瑣碎碎,細細雜雜的談話,讓 Heiko 覺得溫馨、貼近。在 Joan 勾勒出來的小小世界裏,Heiko 覺得自己像個王,像 是她生命的主宰者、庇護者。在這茫茫白雪裏,他是 Joan 惟一可以依賴、尋求 保護的人。若果一場雪崩到來,他會把 Joan 緊緊擁入懷裏,像一對至死不渝的 戀人,讓大雪淹沒他們、吞噬他們,一起領略死亡的滋味。Heiko 和 Joan 這對 異國鴛鴦,將成為世人追思悼念的對象;他們的羅曼史將傳揚開來,愛做夢的青少年讀著他們之間的伊媚兒,不由得淚眼汪汪。
咚咚咚,咚咚咚,Heiko 的心微微顫著,是 Joan 在敲著門嗎?Heiko 照了照鏡 子,撥了撥日益稀疏的頭髮;覺得自己是英俊迷人的,方才走去把門打開。眼前立著的 Joan,捲髮披肩,一襲酥胸半露薄紗睡衫外,暈黃燈光下,頗性感撩 人。一種突如其來的靈感和勇氣,在 Joan 進門的那一刻,Heiko 往她額上輕輕 地吻了一下。這一吻,猶如天旋地轉似地,Joan 體內萬萬千千神經全顫動了起 來。幾個月積累木下來的幻想、甜蜜、相思、閒愁,過去三天的揣測、等待、抑 壓、渴念,頓然全找到了出處。
一股熱流竄過全身,Joan 整個身子發燙著,燙得她想逃開這個軀殼,燙得她無 法思考,惟一留存腦海裏的是那句夜闌人靜,獨個在床上臆想著、咬嚙著 的“I want you.” Joan 再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整個人順勢倒在 Heiko 身 上,兩隻手急亂地抓著、撲著、摸著、撫著。熱啊,熱啊,熱熱熱,Heiko 彷彿說著什麼,可她聽不真切,斷斷續續的什麼 biological function, safety 云云, 像一陣熱風似地掠過耳際,她只是停不下來,體內過多的能量必須發洩出來。
這當兒,Heiko 卻清清楚楚地想到自己並未㩦帶保險套。忘了,還是沒想到這一層,Heiko 一時也想不清。多年的健康教育倒還有條不紊,於是從容不迫地 從生物學的觀點,向 Joan 解析雌雄兩性動物雲雨交合的功能和結果,讀生化又上過解剖學的他,自是知之甚詳。Heiko 這廂說得興起,愈說愈詳盡,愈說愈細微;Joan 卻只是愈來愈激情地吻著他、貼著他、撩著他,毫無歇下之勢。
Heiko 轉頭望向窗外,夜色寂寂,不會有雪崩轟然到來,想像中他與 Joan 相擁 而死的浪漫情節畢竟無法成真。再望望懷裏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東方女子,滾燙的身軀、迷人的髮香、激情的雙唇,彷若電影裏的某個場景,只是,他是影片裏的男主角?還是觀眾席上看電影的人?Heiko 猶豫著。花非花、霧非霧, 這一切似真實又夢幻。天地悠悠,宇宙何其之大,Heiko 想到了耶蘇基督被釘 在十字架上的受難形像,如許安詳、如許恬靜。人世間的生死情愛慾念,在祂心底激不起一絲絲波瀾。悠悠天地,人類何其之小,Heiko 想起了母親嚴峻冷厲的臉孔,一張長期缺乏光與熱的臉,打從他有記憶以來,即不斷地鞭斥要求、要求鞭斥他,要把他鍊成鋼、要他飛上空中變成龍。
過去三十二年,他一直遵循嚴母的期望,競競業業、夙夜匪懈。
「我果真成了 一塊鋼、做了一條龍嗎?」
Heiko 迷惘著,不禁再度轉頭望向窗外,夜色依然 寂寂。在這浩瀚無垠的蒼穹下,地球上小小的一隅,一個英俊高大的金髮男 子,是的,英俊高大,一個嬌小纖細的東方女子,Miho 的倩影不經意地從 Heiko 腦際掠過,在這只有他和她的世界裏,他可以讓他哭、讓她笑,讓她傷 心、讓她快樂、讓她悲傷欲絕、讓她欣喜若狂。他是她的神、她的主、她的支 配者,Joan 需要他、渴望他、祟拜他,像一個忠實的信徒需要天上的主、天上的 父一樣。Heiko 的自我不斷地膨脹放大,膨脹放大,一種莫名的衝動,此時、 此地、此夜,Heiko 立意要做一個王,要掌握自己的命運,要成為他和 Joan 兩人生命的主宰者,要做一番讓人瞠目結舌,談論不己的事兒。
猛然間,Joan 耳裏轟一聲,
“Will you marry me?”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愚人節,Joan 如願披上婚紗,誓言執子之 手,與子偕老。
來自前現代的靈魂,誤闖入後現代的肉體。碰來撞去,都是密碼。心悸,卻又無可奈何。不合時宜,又跟不上時代,只好活在自己的小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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